“對不起……”她揪住他的領口,哽咽開口:“我隻是怎麽想都想不透,不知道我哪裏值得這麽好的你為我停留?”


    “所以,這就是困擾你的問題?造成你過度反應的原因?”


    他歎了一口氣,苦笑,“琪琪,我沒有你認為的那麽好,你當然值得讓我停留,沒有人比你更值得。”


    她伏在他的胸口,悶悶的說:“你怎麽能說得那麽篤定?”


    “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


    思緒逐漸飄悠,再度揭開那段被他埋葬在深處的回憶。他仿佛又看到那四周一片死白的牆麵,鼻端處又聞到那股濃濃嗆鼻的藥水戔味……


    維生儀器滴滴滴地響,在寂靜的空間裏異常響亮,一聲又一聲,敲痛家屬已然筋疲力盡的脆弱心房。


    “為什麽要告訴我?您大可一直隱瞞下去。”葉峰雙手撐著窗框,望著窗外一排綠意盎然的菩提樹,聲音有些沙啞,麵容有長期累積下來的疲憊。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雙頰凹陷,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一具生命已然走到末端、油盡燈枯的軀殼,老人灰敗的病容上寫著滿滿的無奈。


    “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傷了你的親生父親,接下來的路,你會有些辛苦,他將會是能幫助你的人。”


    “您才是我的父親!他媽的,他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始亂終棄的家夥!他不配當我老子!”葉峰緊緊地攥住窗框,語氣難掩激動。


    “你早就知道了?”老人中氣不是的聲音有一絲驚訝,“我還以為……”’


    葉峰轉過身來,糾結起濃眉,“爸,我又不是個笨蛋,我媽嫁給您時,我已經五歲了,憑著些許的記憶和偶爾聽到的一些相關言語,我拚也拚湊得出來,我隻是假裝不知道、不記得,也根本不想去承認他的存在。我隻是不明白,爸為什麽認為那狡猾的家夥會幫我離開組織?就算我不去傷害他,難道他就不會來傷害我?”


    老人用無比慈愛的眼神看著葉峰,他扯開幹澀的唇,微微一笑。


    “孩子,他不會的,他的另一個兒子幾年前被他的死對頭給做掉了,記得嗎?”


    葉峰點點頭,對那個同父異母弟弟的死亡,他沒多大的感受。


    “阿峰,你現在是他唯一的兒子,更何況……”老人眼中漸漸蒙上一層灰白,“你媽雖然沒有告訴他,不過他其實知道你是他的兒子,他隻是怕重蹈覆轍……”


    “所以不敢來認我,怕我被他的對手再次利用,拿來威脅他?”他嗤笑一聲,“所以隻要我把他推上風口浪尖,讓他樹立更多的敵人,他就非得幫我離開這個圈子不可?並且讓他一輩子都不敢認我這個兒子?”


    這就是爸爸打的如意算盤,打算從此讓他遠離這個組織,離開這個讓爸爸用了下半輩子,一直想脫離卻脫離不了的陰暗世界。


    老人不語,用那雙越來越混濁不清的眼,沉默地看著葉峰。


    “爸,您為什麽那麽執意要我這麽做?”老人更顯灰敗的麵容,讓葉峰的神色黯鬱下來。


    老人微微一歎,聲音氣虛的有如蚊呐,“阿峰,人之所以能無所懼的過著賣命的生活,那是因為身畔沒有牽掛,對未來感到灰暗沒有希望,”他輕扯唇角,卻再也擠不出一個笑容,“自從你和你媽進入我的生命後,就像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照亮了一道光。是你們母子倆讓我想遠離那個晦暗的角落,我想讓你們過安穩的日子……我和你過世的媽,都希望你能昂首闊步地走在陽光底下。兒子,我希望你有決定讓陰影落在何方的能力,我要你能隨心所欲的為自己而活。”


    葉峰的喉頭仿佛被掐得緊縮,哽得他又痛又難以言語。


    良久、良久後,他才有辦法再次開口:“萬一……我不知道陽光的方向,我要如何讓陰影落在身後?”他的聲音低啞的幾不可辨。


    老人對他伸出顫巍巍的手,他立刻伸手握住,那攥緊的力道,用力得仿佛怕那雙蒼白如枯枝的手,隨時會消失無蹤。


    “那麽……總有一天……我的兒子會遇到……帶他離開為黑暗方向的人……”


    他不懂,他世界的支柱都已經要離他而去,他還需要什麽陽光?


    眼前都焚毀成一片斷壁殘垣了,他還需要什麽陽光?


    老人慘白的麵容,沉靜而安詳,瘦弱無力的手已漸漸的不再抖動,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溫暖。


    葉峰的心隨著老人緩緩闔目而一點一滴往下沉,往下沉,終究溺斃。輕顫的肩膀,漸次變得劇顫,鬥大滾燙的淚液,重重洧落在一白一麥色交握的手上。


    那淚微微地涼,滲透了皮膚,冷透了一顆心,澆熄了二十多年來的父子之緣。


    他的爸爸隻是睡著了!他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在維生儀器乍然大響的病房中,不斷、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


    在三年後,那一個晚上他遇到了陳思琪。


    那天的她,就算頂著恐怖的妝,仍掩飾不住她身上的那些特質,她渾身好像都在說:不管如何,我就是要快樂的生存下去,為自己而活!


    那就是他最缺乏的理念。


    她震懾了他的靈魂,所以他停下腳步,所以他甘願被她誤認成牛郎,因為他很需要這種沒由來的快樂生存目的,那一刻,他很想認識她!


    當他送她回家,洗完身上的穢物後,其實已經打消認識她的衝動念頭,並為自己一時的衝動感到很悲哀,很可笑。


    也許是命運的無形牽製,注定他們要糾纏,在他正要走出房門前,她突然細聲地開了口,很小聲,但他聽到了,她說:“我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說。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那句輕輕的低哺,重重地衝進他的心口,撞得他措手不及。


    當下,他連靈魂都為之驚顫,他停下腳步,緩慢地轉頭,怔怔然地俯瞰她。


    然後才發現,她流淚了,那句輕喃隻是她的夢話,她在夢中哭著說出這句話,是什麽樣的悲傷,抑或是開心的夢境,讓她說出這句話?


    又如果她是一個心底有傷的女人,為什麽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失神了,就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當年父親辭世前對他說的一席勸告,他一直都沒有頓悟,他的心隨著父親的過世,早就遺失在他尋不著的角落。


    從小到大,他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要在父親的臉上看到,父親為他驕傲的神情。父親對他的這一份關懷,和對母親的疼愛,那麽無私的恩情,是他-直以來努力回報的目標。


    父親過世後這三年來,他沒有一刻是為自己而活,完全都是為了父親的遺願忙碌奔波,他仍然是那個藏身在黑暗裏,任自己潮濕發黴的葉峰,原來他根本就從未走出連失雙親的傷痛。


    他並非戀家戀母,隻是有個事實讓他更不願意去麵對,他不願去麵對,這三年來他真正的親生父親,始終不曾試圖私下見他一麵。


    他不願麵對,他的生父的確把利益看得比他還重要的事實。


    他一向隻在意會在意他的人,決計不示弱去討愛,而這世上再也沒有他牽絆的人了,他不認為自己有走在光明道上的動力,也沒了背後的驅策力,所以他埋葬了自己所有的想望。


    他甚至考慮過,轉移陣地加入其他組織來造成對立,達到報複他生父的目的。


    那一晚相洪叔,不,應該說是他的親生父親。


    那一晚的最後一局,他拖了整整三年才去實踐,因為他明白,一旦走到那一局,他就沒有所謂的血脈,他們永遠再也不同世界,永遠將形同陌路。


    就在那一晚,一個內心晦暗,始終自我抗拒光明也被陽光遺棄的人;遇到一個自稱被陽光追逐的人。


    這是多麽無聊的玩笑?多麽諷刺的對比?


    待他回神後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她身旁恍惚地坐了一夜。


    一束晨曦慢慢灑進房內,就連光線也精準的落在她的大花臉上、身上。照得她一身閃閃發亮,籠罩在光華下的她,是那樣的美,那樣的璀璨奪目。


    而他坐落一旁的所在,依舊是陽光不願眷顧,照不到的陰影處,既寫實又悲涼的巧合。


    後來他老愛逗得她哇哇大叫,那是因為他必須借由她如此勃發的生命力,來驅趕他內心仍揮之不去的陰鬱;他處處故意惹她生氣,隻是為了要證明她這一顆熱力四射的小太陽,也能隻為他散發激烈的光熱,隻因他耀眼而美麗,即便她是怒氣勃發,然而那散發的光芒還是——隻為他。


    直到他的視線再也離不開她,直到他心底的陰鬱已經無聲無息的換成了她;又或許是,她早已潛入他那心底的幽深處,蓄勢待發,就等他發現的那一刻——照射迸發。


    來到這個處處豔陽高照的小島,鋒芒銳利的她,救贖了他那長期幽鬱的靈魂。


    那一個陽光豔豔的傍晚,她問:“你為什麽願意跟我到這個小島?”


    “因為這裏有陽光。”他這麽回答她。


    因為這裏有你。


    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答案。


    愛情沒有什麽道理,它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可能隻是一個無意的眼神、一句無心的話,甚至隻是一個沒有溫度的職業性笑容,剛好觸動了某人的心弦,於是就通了電。


    也有可能,事後都想不出是什麽原因讓愛情滋長,仿佛一轉身,愛情它就莫名的站在那一角。


    他們這種心靈上的相隨,和命運無形的牽引,比任何愛情的發生更安她的心,至少目前是如此。


    她很感謝他為了安撫她,去翻出那些痛苦的回憶來麵對這一切。


    從那天起,陳思琪心中的不安也就沒那麽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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