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還是記憶中清潤溫柔的嗓音,十年歲月似乎沒在這人身上留下任何印記,除了這張臉似乎清減不少。


    麵對楊逸曉, 鬱經哲不自覺放輕聲音,仿佛要是大聲一點, 就會嚇壞眼前這個人。


    “我……還好, 你呢?”


    楊逸曉一步步朝他走來,最後在他麵前站定。溫潤的眼直勾勾凝視著他, 鬱經哲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看見自己的倒影。


    “還行, 這些年在英國那邊也是勉強能糊口。”


    “是嗎?那就好。”鬱經哲說著, 視線卻始終沒離開過眼前這人。


    仿佛心靈感應般,楊逸曉嘴角微微勾起笑。


    一時間,兩人就這麽靜靜對望著,誰也沒再開口。又或者說, 鬱經哲有太多太多的話, 卻不知如何說起。


    常言道, 近鄉情怯。有時候,麵對故人也是一樣。


    周圍所有紛紛擾擾像是在另一個世界般, 楊逸曉別過臉,伸手捋了下鬢邊的碎發。


    這細微的動作像是把鑰匙打開塵封的記憶,鬱經哲腦海中閃過太多舊時畫麵,喉頭一陣幹澀, 千言萬語,最終說出口卻是:“你……回來怎麽不先跟我聯係?”


    楊逸曉愣了愣, 隨即他垂下頭,聲音變得有些悶,“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我怕你根本就不想見到我……”


    “逸曉,你別這麽想!當年是我爸——”


    鬱經哲話剛說到一半,旁邊一陣輕柔的呼喚打破了他倆的小世界,瞬間,現實就照了進來。


    “阿哲!”


    宋情隻看到鬱經哲跟另外一個背對著他的人在聊天,他想也沒想就走上前,攀上愛人的手。


    正想跟對方打招呼,可當他看清楚鬱經哲麵前這張臉時,原本彎起的嘴角霎時僵住。


    這個時候,旁邊隨便找個人來,都會驚訝地發現:眼前互相對立而站的這兩個人……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無論是臉、發型、穿著、氣質幾乎無不相同。


    宋情臉色當場變得蒼白。


    楊逸曉卻是挑了挑眉,眼底閃過一抹精光。他視線落攀住鬱經哲的那隻手。“阿哲,他是……”


    攀著自己的那隻死死用力,可此時此刻,鬱經哲下意識卻縮回手。


    他張了張嘴,最後以一種極為平靜的聲音回答:“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朋友……”楊逸曉目光流轉,嘴裏喃喃這兩個字。隨後他朝宋情伸出手:“你好,我是楊逸曉。”


    手在半空中懸著,等了好久,都沒有等來另一個人的回應。


    宋情沒有要與他握手的意思。


    楊逸曉目光深遠地看了鬱經哲一眼,施施然收回手。他露出禮貌得體的微笑。“阿哲,我還有點事,就不打擾你們了。”


    見他轉身要走,鬱經哲趕緊喊住他:“等等!”


    楊逸曉轉過身,輕易便能知道他現在說什麽,輕笑道:“遲些鬱總要是不太忙的話,我們老同學可要好好聚一聚。”


    “好!”


    楊逸曉如同這初夏夜柔和的風,來時沁人心肺,去時也令人留戀不已。


    等人走後,鬱經哲回過神才發現身邊這人像被釘住似的,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神空洞得可怕。


    鬱經哲:“……”


    出門前的興致盎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兜頭潑下,瞬間澆滅了所有熱情。還沒等到切蛋糕的環節,鬱經哲已然帶著宋情回了家。


    頭上的燈照得客廳亮如白晝,可這間屋裏的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上百坪的客廳,頓時安靜得叫人害怕。


    鬱經哲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灌下去後,才發現旁邊坐在沙發上的人一動不動。


    鴉羽般的睫毛在眼瞼投下一片陰影,宋情視線落在茶幾上,整個人猶如被抽幹靈魂的木偶。


    難以言喻的煩躁籠罩全身,鬱經哲伸手扯了扯胸口的領結,想緩解這壓抑的氣氛。“我們談談吧。”


    臉上漂亮的睫毛抖了抖,宋情這才將視線慢慢轉移到他臉上。他沙啞著聲,“你想談什麽?”


    鬱經哲深深望著他,終於把那三個字說了出來。


    “楊逸曉。”


    宋情臉上浮現茫然,可這茫然很快又被哀戚所替代,“楊逸曉……逸曉城……那個樓盤就是用它命名的,對吧?”


    沒想到宋情竟然這麽敏銳,鬱經哲深吸了一口氣,此刻他也不想藏著掖著,“是。”


    見男人承認得如此爽快,宋情突然就笑了。可他笑得卻比哭還難看。


    “所以你爸爸說的沒錯,我就是個贗品,是他的……替身,對嗎?”


    “宋情……”一時間,鬱經哲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


    在很久之前,這個問題是有確切的答案。可麵對這樣一雙如泣如訴的眼。恍惚間,那個確切的答案似乎又變得有些模糊。


    可男人的遲疑,已經告訴宋情,他說的每一句都沒有錯。


    “嗬嗬……”他別過臉,不想讓眼前這個殘忍的男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麵。


    “所以,你說喜歡我,是因為我長得像他。”


    “你隻從背後抱我,是因為不想正麵看到我的臉,對嗎?”


    “你讓我在床上穿著那件校服,然後你跟我上床心裏想的都是他。”


    “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全都是把我當成了他……”


    淚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滴落到手背上。


    伸手胡亂擦拭著臉上淚意,宋情強撐著扯出一抹笑,用著哽咽的聲音維持住自己最後一絲自尊:“鬱經哲,你可真殘忍。”


    “宋情!”


    帶著啜泣的一句句控訴,直白戳破了這一年來所有甜蜜糖衣,情人如此敏銳地發現所有真相,之前他所準備的真相此刻儼然失去意義。


    鬱經哲一顆心像被緊緊揪住,可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麽高挑瘦削的身影從他麵前離開……


    *


    沙啞充滿磁性的女聲正吟哦淺淺的爵士小調,成雙成對的年輕人湊在一起,酒杯碰撞發出清脆響聲。


    王慶學一口悶下杯裏的龍舌蘭,酒精穿過喉嚨帶來強烈的刺激感,他渾身打了個個小激靈:“你說這也太狗血了吧!我可沒邀請楊逸曉,他究竟跟誰進來的,我都不知道!”


    那天他的生日party邀請了太多以前老同學,玩得好的自然不用說,就連有些當年隻打過招呼的也跟著一起來。王慶學這人向來大方好客,就算有些叫不上名字的來蹭吃蹭喝,他也不計較。楊逸曉也算以前班上一員,雖然他倆不熟。


    想來想去,楊逸曉應該就是跟著以前哪個同學一起來的。


    王慶學要是能預見這場麵,說什麽也要把人攔在外麵。


    這宋情與楊逸曉見了麵多尷尬!


    “喂,你家那個回去……沒跟你怎麽著吧?”這話問出口,王慶學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子,問得太多餘了。


    眼前的男人陰沉著臉,悶頭灌酒的動作就沒停過。


    這一杯續一杯的,王慶學忍不住伸手按住好友,“行了行了,你也悠著點,待會兒喝醉了我還得送你回去。”


    鬱經哲挑眉看他,清冷的眉眼閃過一絲陰鷙,“我不回去,我回公司。”


    公司?王慶學心中一震,“你、你們該不會吵架了?”


    撥開他的手,鬱經哲又把手裏的酒一口灌入,“沒吵架,就是覺得沒意思。”


    算算時間,離他生日也過去快一周了,王慶學心中大感不妙。向來總是嘻皮笑臉的他難得沉下聲,“經哲,說實話,你該不會是見了楊逸曉,就想著和他……”


    話沒說下去,可鬱經哲自然懂他意思。然而,他往後仰靠卡座沙發,抬手捂住自己雙眼,隻是悶悶道:“不知道。”


    王慶學一聽就急了,“你可別忘了,當年那楊逸曉是怎麽對你的?他可是拿了你爸的錢跑去英國留學,轉眼就把你斷得幹幹淨淨。”


    當年他和這兩人同個班,鬱經哲與楊逸曉之間的事,他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件事錯不在他,是那老頭子。”鬱經哲坐直身子,他雙手握緊成拳,顯然回想起當年的事,至今還是餘怒未消。


    “是,鬱伯父做得不厚道。不過,經哲,當年楊逸曉可是走得瀟瀟灑灑。他現在突然回來就找上你,誰知道他安的什麽心?”


    王慶學語重心長地勸著好友:“聽哥們的,姓楊的是過去式了。宋情他性格好,對你也好,你何必為了個過去式跟他鬧不愉快呢?”


    雖然與宋情見麵次數不多,可莫名的,王慶學就是對宋情有好感。鬱經哲這麽年來孑然一身,難得身邊有這麽個體貼人,他也想鬱經哲能好好珍惜。


    鬱經哲隻是又悶了口酒。


    兩人這場酒喝下來,鬱經哲腦子已經有些蒙了。他把司機叫來,本來想回公司,可臨話到嘴邊,王慶學剛才那番話又在腦海中閃現。


    他報了城郊別墅的地址。


    車子四平八穩開著,鬱經哲已經在車後眯了一會兒眼。等司機提醒他,才發現已快到家門口了。


    “鬱總,您家好像有客人。”司機小王借著車燈,遠遠就看見別墅鐵柵門前有道人影。


    車子越來越近,最近靠著門邊的牆停住。


    鬱經哲定睛一看,體內酒意瞬間蕩然無存。他打開車門下了車,就見穿身白襯衫黑褲子,在夜裏微微咳著的人像朵花似的,隨時會被夜風吹折。


    “逸曉。”


    站在他家門口的楊逸曉轉過頭,看見他的瞬間露出驚喜,“阿哲。”


    兩人就這麽在家門口相遇。鬱經哲怎麽也想不到,楊逸曉會出現在這裏。


    “你怎麽來了?”


    楊逸曉有些不好意思地咬著下唇,“阿哲,其實我有事想找你。不過,我聽說你很忙,白天不敢去你公司打擾你,所以就來這碰碰運氣……”


    鬱經哲抬手看了下表,已經九點半了。這人也不知道從哪個點就在這裏等,又等了多久。


    “走,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鬱經哲轉身就往自己的車走去,他身後楊逸曉別有深意地望了下鐵柵門內,那正燈火通明的別墅。


    車子剛從市區來到郊區又折了回去,最後在市中心一家老舊的咖啡館停下。


    進門落座,楊逸曉環顧館內裝潢,頓時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沒想到這麽多年,這家店還是像以前一樣。”


    鬱經哲輕車熟路叫來服務生,然後連菜單都不用看,直接問楊逸曉:“還是卡布奇諾?”


    “嗯,還是卡布奇諾。”楊逸曉眼底流露出一絲欣喜,“沒想到阿哲你還記得這麽清楚。”


    嘴角微微勾起,鬱經哲隻是對著服務聲道:“一杯美式,一杯卡布奇諾。”


    “好的,請您稍等。”


    服務生走後,楊逸曉看著鬱經哲的臉,目光對上男人時又趕緊垂下來,透著幾分羞澀。“我還記得高三那年,你第一次帶我來這裏,一杯咖啡就要五十塊錢,當時我可嚇壞了。”


    五十塊錢對於當年的鬱經哲來說,還抵不上半天的零花錢。不過楊逸曉的話讓鬱經哲的目光不自覺柔了幾分。十年前這人在這裏小心翼翼看菜單的畫麵,一下子在眼前變得鮮活起來。


    那天王慶學生日partty上隻是匆匆一見,如今在安靜的咖啡館內,昏黃燈光下,這張臉似乎比起當年更為蒼白,也更加瘦了些。


    楊逸曉不經意咳了幾聲。


    “你沒事吧?”鬱經哲皺眉:“感冒了?”


    楊逸曉卻越咳越厲害,最後他扶著桌子,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都咳出來般,這劇烈的咳嗽持續了三分多鍾才停下。


    原本坐在他對麵的男人趕緊繞到他旁邊,替他輕輕拍著後背,理順呼吸。


    白皙漂亮的手搭上鬱經哲,楊逸曉眉頭輕蹙。他五官本就精致,如今這副難受的表情直叫人心生憐惜。


    “阿哲,其實這次從英國回來,我有件事想求你。”


    鬱經哲心中微震,“是什麽事?”


    楊逸曉深深地看著他,猶豫了好久,他才終於開口:“是關於你那朋友,宋情的……”


    *


    牆上的鍾滴滴答答走著,時針在走向“12”這個數字前,門口終於傳來鎖頭轉動聲音。


    客廳網絡電視屏幕已靜止,沙發上原本躺著的人像是捕捉到這聲動靜,趕堅強撐著抬起眼皮,隨後確定玄關真的有聲響。他馬上掙紮著從沙發起來,身上白色t恤長時間壓在身下,已變得滿是褶皺。


    宋情眼巴巴望向門口,果然已經多日沒回來的男人如今正出現麵前。


    “阿哲……”


    見到鬱經哲第一眼,宋情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早已背叛了他。


    那濃濃的思念藏都藏不住。


    鬱經哲有些意外,“這麽晚了你還沒睡?”


    宋情隻是搖了搖頭。沉默數秒,他別過臉,悶悶的說了句:“想等你。”


    輕輕一句,情人如此坦誠的愛意勝過千言萬語,鬱經哲心頭一熱,不禁走上前去,把人擁入懷中。


    “傻瓜。”


    反手抱住這具溫熱的身軀,宋情貼在男人胸口,啞著聲問:“這些天你都在公司?為什麽不回家?”


    這副妻子質問丈夫夜不歸宿的口吻,此時此刻卻不讓鬱經哲生厭。


    他聞著懷裏人洗發水的清香,淡淡說道:“這幾天都在公司,事情比較多。”


    工作永遠是很好的借口。一個隨意就能戳破的謊言,卻在此刻成了他倆最好的台階。


    宋情顯然接受了他遞過來的這個台階,隻是頗為委屈地說:“以後還是回家吧。”


    情人的柔順顯然超乎鬱經哲預料。在踏進這間屋子前,他做過無數設想,包括宋情又要拿楊逸曉的事來吵架。


    可現在卻……


    宋情拉起他的手,“餓不餓?我煮了百合蓮子湯,先吃一碗。”


    說著,鬱經哲已被他帶到食廳。回過神來時,眼前一碗溫熱的甜湯正等著他。


    他已經快一周沒有回家,今天回來並沒有事先通知宋情。


    這碗甜湯……


    鬱經哲眸色頓時黯下來。如果他猜的沒錯,宋情怕是每天晚上都這麽做著夜宵,等他回家。


    異樣感從心裏冒了芽,一點點盤踞上來。對於自己回家的目的,鬱經哲驟然間被類似愧疚的東西包圍著。


    可坐在他對麵的情人明顯很高興,“怎麽了?趁著還熱乎趕緊吃,別待會兒涼了,吃了肚子不舒服。”


    手拿起潔白的勺子往碗裏一舀,可東西送到嘴邊,鬱經哲全然沒有半點心情。


    索性將勺子放回碗裏,然後將這份精心準備的夜宵推到一邊。鬱經哲上前抓住宋情的手,聲音變得有些沉重。“宋情,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宋情愣了愣,看男人的表情,他意識到接下來的事情肯定很重要。“你、你說。”


    在踏進這間屋子前,鬱經哲也想好措辭,可現在麵對這人,那些準備好的腹稿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


    倒是宋情,他歪著頭,眼底寫著大大的疑問:“怎麽了?究竟是什麽事?”


    鬱經哲定定看他,最後他喉嚨滾了滾,才說道:“是有關楊逸曉……”


    聽到這個名字,宋情當場就變了臉色。


    可這回他像是終於能控製自己的情緒。強撐著露出無所謂的表情,他以一種故作輕鬆的口吻談論起這個人:“他呀,我想通了,上次確實是我衝動了,你們是老同學嘛。就算以前發生過點什麽,但也是以前的事了,我不在意,真的。”


    沒想到宋情竟然能這麽想,鬱經哲抓著他的手又緊了緊。宋情像在說服他,又像在說服自己般,比起平時,難得話又多了起來。


    “我沒騙你。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其實誰沒有個過去呢?阿哲,隻要我們現在好好的,其他的,我都不計較了……”


    說到最後,他低下頭,在這場宋情遊戲裏,他始終願意放低姿態。


    鬱經哲自然看得懂情人的意思,可宋情越是乖巧懂事,接下來他要說的話,卻變得更難於啟齒。


    腦海中,楊逸曉的臉一閃而過,仿佛給了鬱經哲某種決心。


    他聲音很沉,“宋情,我跟楊逸曉的過去,並不是僅僅如你所猜的那樣……”


    接下來,無論宋情願不願意,眼前這個清冷的男人開始將他與另一個男人的故事娓娓道來。


    鬱經哲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父親鬱建國是龍城知名企業飛鴻地產老總,母親則是知名鋼琴家。商人與藝術家的結合,在婚姻的前幾年確實甜蜜。然而,隨之生意越做越大,鬱建國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有關於他的桃色緋聞也如紙片般滿天飛。


    作為音樂上的天才,鬱經哲的母親神經卻相當敏感,丈夫的冷落與外界傳聞不斷摧垮著她。最後,一次在公司目睹丈夫出軌女秘書後,鬱母回家便在浴室放滿一缸熱水,自己拿著水果刀劃向手腕。


    剛上初中的鬱經哲回家,等著他的,便是親生母親躺在滿是血水的浴缸裏……


    鬱母死後,鬱經哲徹底與親生父親決裂。


    他開始逃學、混跡網吧酒吧,跟街上不良少年廝混。鬱建國花了大把錢,才把兒子送進龍城一中重點班。


    他是這個班的異類,除了從小玩到大的王慶學還能說上兩句,班上其他人,他根本看都不看多一眼。


    然而所有美麗故事的開始都會源於一場意外邂逅。


    某個夜晚,鬱經哲單挑隔壁學校的幾名不良學生,雖然贏了,但卻掛了不少彩。人在學校後麵的小巷子倒了下去,把他帶回家的,正是剛從附近小餐館打完工的楊逸曉。


    跟鬱經哲這種天生富二代不同,楊逸曉仿佛活成他的對照組。出生農村,父母在他童年就先後因病逝世,楊逸曉從小就靠著獎金學和打工賺的生活費在龍城生活。他的成績經常在全校年級排名前十內,是深受老師信任,同學愛戴的好班幹部。


    一個好好學生,就這麽與一個小混混般的班裏倒數有了交集。


    認識楊逸曉後,鬱經哲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變化。像是看見這世界上竟然有人能如此努力活著,鬱經哲開始與校外那些狐朋狗友斷了聯係,重新撿起書本。


    他本就聰明,在楊逸曉的幫助下,成績像搭了火箭似的,猛地從班裏倒數竄了上來。


    每日課間放學後的相處,點點滴滴間,兩顆青春年少的心懵懵懂懂相撞,開始生出青澀又甜美的情絲來。


    鬱經哲在自己生日那天,帶了楊逸曉回家,正說出精心準備的告白語時,長年不回家的鬱建國偏偏就在這一個晚上回來。


    所有甜蜜與美好頓時化成碎片。


    親眼目睹親兒子向另一個男孩告白,鬱建國當場就發了脾氣。親兒子擺明了與自己作對,鬱建國為了斷絕鬱經哲所有念想,私自約了楊逸曉。


    正如所有八點檔劇情,鬱建國知道自己兒子開始走回正道得賴於這個貧窮刻苦的少年,他向楊逸曉開出條件:給他一百萬,並且保送他去英國讀書。作為代價,楊逸曉不能再與鬱經哲聯係。


    就這樣,等鬱經哲從鬱建國得知這消息時,楊逸曉早已搭上飛往英國的航班……


    故事並不長,男人平鋪直敘,隻是到了後麵,他尾音含著淡淡的遺憾。宋情茫然地看著他,“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麽?”


    鬱經哲深深舒了口氣,目光開始變得晦暗,“剛才逸曉來找我,他說……”


    莫名的,宋情眼底透出幾分倉惶。


    “他患了白血病。”


    宋情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你究竟想說什麽?”


    鬱經哲目光緊緊鎖住他,“他需要骨髓移植,而你是唯一跟他配型成功的對象。”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不知道過了多久,宋情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抖著嘴唇,他用一種幾近荒謬的眼神凝視眼前這個男人。“你、你在說什麽?什麽配型,我根本都不認識他,怎麽可能——”


    “你在英國做過骨髓捐贈誌願者,是吧?”


    宋情頓時愣住。


    鬱經哲緩緩道:“他在英國的誌願者庫裏麵配型,隻有你。是唯一跟他配型成功的。”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鴉雀無聲,像是終於明白男人今天回來的目的。宋情麵色白得可怕,明明是夏夜,他卻渾身微顫。


    “你救救他,好嗎?”他聽見男人這麽說。


    同一秒,他也聽見另一個聲音。


    是他心碎的聲音。


    頭頂中央空調安靜噴出冷氣。宋情縮回被鬱經哲抓著的手,眼神一片空洞。


    鬱經哲眸色越發深沉,隻是溫言勸道:“你放心,捐獻骨髓很簡單,也不會有風險。我會找最好的醫院,安排最好的醫生,無論是逸曉,還是你,都不會有問題的。”


    聞言,宋情卻是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如果,我說我不願意呢?”


    這答案顯然超出鬱經哲意料,“宋情,我已經谘詢過龍城醫院的專家,捐獻骨髓的確不會對身體造成任何傷害。現在還抽取骨髓的方法也很簡單,完全不會痛。你就當做做好事,不可以嗎?”


    “我可以做好事。”宋情癡癡望著他,眼底卻透著一股濃濃的哀傷。“但我可以救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就是不想救他。”


    “宋情!”向來乖巧懂事的情人,在這關鍵問題上卻變得如此蠻橫。鬱經哲眼底掠過不悅,可他還是耐住性子,“我……說到底,以前我還是虧欠了逸曉。你這回就當是幫幫我,你想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男人如此爽快地提出條件,宋情心底卻是無限悲涼。他直勾勾瞪著這張無比深愛的臉,“如果我執意不肯救他,你會怎麽辦?”


    他話裏透著寧為玉碎的決絕,鬱經哲臉上頓時蒙上一層陰鷙。“宋情,你是個聰明人,就非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宋情隻覺得這話無比荒唐,“損人不利己?鬱經哲,是他楊逸曉需要我的骨髓來救他,願不願意救他是我的自由,你沒權利指責我!”


    “那你在賭什麽氣?”鬱經哲口氣也染上幾分急躁,“捐獻骨髓,根本就不會對你有任何傷害!如果你覺得有哪裏虧了,我願意補償你。這樣你還有哪裏不滿意的?”


    他就不明白,宋情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將牙根咬得咯咯作響,宋情煙上眼底燃起憤怒的火花,他硬邦邦頂回去,“對,我就是不滿意。我不滿意你為了他第一次在我麵前這麽低聲下氣!鬱經哲,我已經夠委曲求全了!”


    “你把我當成他的替身,這事我可以當做不知道。而你現在要我救他,好,那我問你!”


    宋情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他眼底已浮現水霧。“我救了他,他活下來後你要怎麽做?和他舊情複燃?那我呢?”


    這問題顯然鬱經哲自己都沒想過答案。片刻失神後,他隻是沉下聲。“宋情,你不要想些有的沒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救人。他拖不了太久了。”


    宋情露出一抹嘲諷的笑:“行,鬱經哲,我就問你一句,我要是不答應,你會怎麽做?”


    一下子又繞進死胡同裏了。


    放在桌上的雙拳握緊又鬆開,鬱經哲壓下心中煩躁。向來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的他,此刻冷靜計算著,最後他做出最大的讓步,“宋情,隻要你願意救他。飛鴻投資所占有的宋氏32%股份,我都可以無條件轉讓給你。”


    在他永無敗績的商業戰果中,這可能是唯一一次血本無歸的投資。


    “這樣,你會成為宋氏最大的股東,以後誰都不會動搖你宋氏董事長的寶座。”


    兩人在一起一年多了,雖然床事上親密無間,可在宋氏這件事上,彼此心理都清楚得很。當初鬱經哲的飛鴻投資真金白銀收購了宋氏的股份,自然不是做慈善。


    歸根到底,商人的本性還在看利益。


    如今,鬱經哲這麽輕易就將宋氏32%的股份拿出來,隻為了讓他答應捐出骨髓救他的初戀,宋情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張他無比心愛的麵孔。


    他張嘴,出口卻是反問鬱經哲:“所以,等你的楊逸曉把病治好了,我也拿回宋氏的股份,之後我們就兩清了,是吧?”


    他慢慢抬眼,一滴淚從眼角劃落,“鬱經哲,你想跟我分手了,對嗎?”


    “宋情!”空氣沉悶得令人難以呼吸,鬱經哲向來冷靜自持,但此時他扒拉頭發,今晚與王慶學喝的那些酒精,像是延遲發作,胸口充斥著沉悶。


    “你為什麽總要想這些?逸曉他跟我們之間並沒有關係,宋情,你既然當過誌願者,現在有人需要你救,你為什麽不能把它當成一件好事來看待?”


    宋情站起身,突然的動作讓椅子劃拉地板,發出刺耳響聲。“鬱經哲,你就當我不是個好人!”


    說罷,他像一刻也不想再見到男人,轉身就離開食廳。


    右手邊那碗百合蓮子湯已然失去溫度,鬱經哲那股悶氣無處發泄,最後手一揮,“嘩啦”一聲,骨瓷碗在地上化為碎片。


    原本溫馨寧靜的夜,就這麽被碎成滿地殘渣……


    那晚不歡而散後,宋情像躲著鬱經哲般,隻要男人在家,他就自己呆在房內。鬱經哲每天下班回家,等著他的,就隻有一桌飯菜,而往日與他共同進餐的那個人,卻寧願把自己鎖在臥室內。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天,終於,鬱經哲趁著情人收衣服回房時,將人截住。


    房門被男人以蠻力擋回去,宋情懷裏還抱著衣服,轉眼間就被按在牆上,困在了鬱經哲懷裏。


    “你鬧夠了嗎?”


    宋情臉上又露出難過的表情,“在你心裏,我這樣算是無理取鬧?”


    鬱經哲不明白,為什麽向來懂事溫順的情人,最近變得如此蠻不講理。“宋情,我們冷靜點來談談。”


    絞緊懷裏衣服,宋情瞪著他的目光透出幾分怨對,“談?沒什麽好談的。你的條件我不接受!”


    “宋情,”鬱經哲握緊他雙肩,“逸曉他沒辦法拖太久,你乖,我真的隻是想幫他而已。”


    兩人僵持許久,宋情最後咬了咬牙,反問他:“好呀,那我問你,如果我答應幫他,你願意答應我,這輩子都不跟他見麵嗎?”


    鬱經哲沒料到情人竟然會提這個,他霎時愣了愣。


    可這片刻的遲疑,卻讓宋情嗤笑,“看,你根本就對他餘情未了。”


    記憶中那張青澀年輕的臉,與眼前這含怨的麵孔重疊一起,鬱經哲神情晦澀,一時間,他沉默了。


    這反應被懷裏的人納入眼底。


    很多事實,不必說,說出來隻會更加殘忍。


    宋情視線漸漸變得模糊,水霧讓他看不清鬱經哲。可他垮下肩膀,仿佛卸下連日來所有武裝。


    接下來,鬱經哲隻聽到他淡淡地說:“行了,我答應你。”


    鬱經哲眼底閃過驚喜,“宋情,你真的……答應捐骨髓給逸曉?”


    宋情勾起自嘲的笑,像在嘲諷他,又像在嘲諷自己,“當然,我有什麽立場說不呢?”


    淚,劃過他雙頰。


    “我不過就是他的替身,你用錢買來的,現在正主有難,我這替身自然得舍生忘死,救回你心愛的逸曉,不是嗎?”


    “宋情……”鬱經哲喃喃叫著他,將這脆弱的人摟進懷裏,“我不準你這麽說,你……不是這樣的……”


    語言蒼白得可憐,宋情卻是貼著他的胸膛,閉上眼,任由眼淚不斷滑落。他知道,現在這顆心,再也不是為他跳動了。


    不,或許說,這顆心從來都不會為他而跳動。


    自從宋情答應捐贈骨髓給楊逸曉,鬱經哲馬上聯係國外專家來龍城。專家替兩名當事者詳細檢查完身體後,立刻定下日子。


    移植手術時間是在一個月後。


    期間,楊逸曉上門向他道謝。宋情眼見他坐在鬱經哲身邊,他倆就像對壁人,而他仿佛一個外來者,除了全盤接收正主的謝意,他這個替身不能發生任何不和諧的音調。


    為了手術效果,鬱經哲特地請了營養師到家裏,每天都給宋情補著。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宋情終於等來了抽取骨髓的日子。誠然如鬱經哲所講,整個過程並不痛苦。


    最起碼,對宋情來說,身體上的傷害並不算什麽。


    可在楊逸曉進行移植手術當天,宋情坐在手術室外,看著眉眼清冷的男人露出焦急的神情,他心還是微微刺痛著。


    這一場手術,無論是躺在手術台上的,還是手術室外的兩人,時間都像被無限拉長。


    幸運的是,手術最後成功了。


    楊逸曉活了下來。病房內,他手上掛著點滴,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


    這一天一夜,鬱經哲哪兒也不去,就在醫院守著。


    他守著楊逸曉,而宋情……守著鬱經哲。


    等到第三天破曉時分,漂亮的兩扇睫毛動了動,楊逸曉終於醒了過來。蘇醒後,知道自己手術已經成功,楊逸曉忍不住抱住眼前的男人,眼裏噙著激動的淚花。


    眼前緊緊相擁的兩人,宛若愛情電影裏最後團圓大結局。而獨自站在旁邊的他,是一個意外闖入現場的觀眾。


    宋情愣愣地這幕印入眼簾,隨即轉身離去……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夏日,天很藍,風很輕。鬱經哲的世界因為楊逸曉手術成功而充滿夏日的燦爛,發現宋情不在身邊的第一時間,他以為這人又鬧別扭了。


    等到夜幕降臨,他回到家,才發現事情並不如他想象般簡單。


    衣櫃裏屬於宋情的衣服全部不見,隻餘空蕩蕩的衣架掛在那裏,孤零零的。


    心中湧現不好的預感,鬱經哲馬上撥打宋情的手機,耳邊卻傳來全國人民都熟悉的那道甜美嗓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在一起這一年來,第一次,鬱經哲撥不通宋情的手機。


    他會去哪?


    鬱經哲坐在客廳沙發,頭腦一片空白。茫然無緒地呆坐了兩個多小時,最後他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


    來電人是他高中班上的同學,鬱經哲當年坐在他後麵,算有點前後桌交情。


    這位同學如今是龍城中心街道派出所的民警。電話裏,他問:“鬱總,王少生日那晚跟你一起出席的那位朋友,是不是姓宋,單名一個情字?”


    鬱經哲一顆心提了起來,“是,怎麽了?”


    電話裏那把聲音猶豫數秒,才道:“今晚七點三十五分,龍城大道東銜接機場三號路的高架橋發現嚴重車禍,三車連撞,其中一輛車衝破橋欄掉進海底了。我們同事在現場打撈起車子,在裏麵找到了宋先生的證件……”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別催,火葬場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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