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隔千裏遠,但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當初,他留在她身邊的人,會將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悉數回報給他知道。


    所以,他知道她下令撈起湖裏大半的湟魚,為完刺辦壽宴,幾乎是「龍揚鎮」的街坊們都能夠分到一杯羹,大夥兒為這天上掉下來的一頓美味佳肴,都是笑得樂不可支,爭相走告。


    「借花獻佛?」在看完書信之後,他忍不住失笑,「哪是借花獻佛?你這家夥是在藉機泄忿啊!」


    說著,他唇畔的笑意更深,「你明知道我有多辛苦才養活那些湟魚,竟然大半都殺來吃了,擺明了一點都不想珍惜,這不是泄忿,還會是什麽?」


    她這妮子必定在想,天高皇帝遠的,有本事,他自個兒回去教訓她!


    但她明知道他做不到,也不會這麽做!


    他知道她聰明能幹,有能力主持大局,但是,能夠達成他對她的期望,不代表她心裏甘願接受他給她的安排。


    她怨他,在他的心裏很清楚這一點。


    但倘若她不怨不恨,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那就不是夏侯容容了!


    她凡事總還帶著一點孩子脾氣,不過,從他手裏接下「龍揚鎮」後,已經收斂很多了!


    想著,他泛起一抹淡淡的淺笑,折好書信,擱進了一旁宮人打開遞上的金絲木盒裏,在那盒裏有成疊同樣的信紙,放好之後,他揚揚手,示意宮人將木盒拿去收起來,再轉身,走出寢殿,在議事閣裏接見幾部的族長時,冷峻的臉龐已經恢複成身為可汗的威嚴,方才噙在唇畔的笑意,一絲不見。


    然後,在降下這年冬天第一場瑞雪之前,他以詐降與突襲戰法,取下中原的一座要寨,將中原大軍大敗於三川之地,逼中原朝廷正視他朱蜃國養生多年之後,所充盈的強大兵力。人說兵不厭詐,這正是他母妃所教導的用兵法則之一而這詐術,他也曾用在她身上。


    「我想,讓人去接裴意回來都城。」


    近幾日,兩國交戰的狀況緊繃,在他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對朝廷大軍開殺戒之後,今早,夏姬前來覲見他,向他提出要求。


    他背對著她,沉靜地一語不發。


    在他的心裏並非不知道夏姬身為娘親的顧慮,在她的心裏很清楚,在他入主中原的大局裏,「龍揚鎮」是一顆可以被舍棄的卒子。


    倘若,容容知道他當初留著陪她的人,其實都是死士,那麽,她大概不會輕易把自己的好姊妹婉菊許配給溫陽。


    「好,我會給你一隊人馬,設法把裴意接回來。」他淡然道。


    「那她呢?」夏姬明知不該,還是忍不住衝口問道。


    她?!有一瞬間,在他的心裏,有瞬間的怔然。


    與她在一起的過往,一幕幕上了他的心頭,讓他不自覺地噙起一抹淺笑,但在下一刻,他隱去了那抹笑。


    他知道朝廷派出重兵,將「龍揚鎮」包圍得水泄不通,隨時都可能會對她下手,但他不想為了她,在這關鍵的一刻,有任何冒險的舉止。


    他早就決定要舍棄了,不是嗎?


    比起她,江山更多嬌。


    他歎息,閉上雙眸,感覺胸口有一瞬穿心的疼痛。


    最後,夏姬得不到他的回答,在離去之前,淡然地對他說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都對,在我們這些人裏,沒有人比你更聰明,可是,我希望到最後,你不要後悔。」


    朝廷派出死士,那一箭的毒,讓她命在旦夕。


    明知道會有陷阱,他仍舊願意對賭,帶著一隊人馬打算潛回中原,卻在中途被皇後派來的軍隊追擊。


    他不願退,他要見她!


    他後悔了!


    知道她命懸一息的瞬間,熟悉的冰冷感覺,徹頭徹尾涼了他一身,讓他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保護汗王!」


    蕭剛一刀砍了兩顆人頭,吆喊著手下的部將追上他與坐騎,迎麵而來的軍隊多如流水,他們怎麽殺也殺不完,他負著傷,原該是無一處不痛的,但是,他卻麻木沒有感覺。


    在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見她!


    腥紅的鮮血已經分不清楚是自己或是敵人的,濕透了他的袍服,滲流到馬匹的背上,不斷地滴落到黃土地上。


    他開始必須很用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景物,以及痛殺而來的敵人,而在這血光不斷的朦朧之中,他仿佛看見那一夜她怨嗔的嬌顏。


    最後,是蕭剛抗命,攔阻了他存心不要命的殺出,回到都城,他昏迷了數天,宮廷的禦醫對他的傷勢都不表樂觀,胸口的那一刀,再深一點,隻怕已經是命殯黃泉。


    在清醒之後,他得到了一封她想方設法送來的書信,他命人扶自己起身,勉強坐在書案之前,見她在那滿張白紙上,隻在央心處,以極好看的娟秀字跡,寫下兩個字。盼君。


    她想見他!


    他心痛著,小心將那張紙擱回案上,不讓激動緊握的雙手捏碎了它,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分離前的那一夜,想起那隻曾經緊揪住他衣袍不放的纖手,藏著她沒說出口的無助與害怕……


    最終,他舍了江山,取了她。


    他不問自己能否舍得,隻知道她萬分值得。


    再與她成了親,日夜與她如影隨形,在隔年,她便生下了他們第一個兒子,她親自為兒子取名為風靜,告別往日的意味,要他靜止安分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了,但對於她的多心,他隻是笑而不語。


    今兒個,他們兒子滿周歲,前來為他們祝賀的兄弟朋友不少。


    大夥兒或坐或臥在羊毯上,吃著烤全羊大餐,喝著美酒,聽著琴師演奏,善眩人表演幻術。


    「夫君。」她半躺在他的身邊,輕聲喚道。


    「嗯?」他取過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往一旁擱放,曾經以為再不可得的幸福,此刻就在他的麵前,令他萬分珍惜,也小心翼翼對待。


    「你不必跟我說,以前你騙我的事情、對我說過的謊言,你就擱在自個兒的心裏,一字一句也不必告訴我,若你覺得瞞得很累,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她徐徐地輕籲了口氣,抬起螓首,正好對上他俯落的眸光,「但是,從今以後,你不許再有任何事情瞞我、騙我,你做得到嗎?」


    這一瞬間,他凝視著她美眸之中的柔情,想起昨往,心裏既愧又痛,不敢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真相,最後,隻能笑著點頭,吻住她的額心,「好,我答應你,對你,決計再無一句謊言。」


    她要他答應不再瞞她、騙她,最終,卻是她瞞了他、騙了他!


    那日,她在「零海」湖畔不告而別,至今近兩年了!


    他才終於知道原來當初的箭毒並沒有全解,不過是「大佛寺」的藥師替她封住命門,保全了她幾年性命。


    他想,如若當初就知道這個事實,如今一切的結果將會大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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