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麽能高興呢?她出嫁了,從此將與這個成為她夫君的男人共度一生,而這個男人卻為她描述了她即將開始的、枯燥無味又黯澹無光的新生活。


    過去幾年,她曾幻想過要嫁給一個魁梧強壯、能射善騎的戍邊將軍,從此夫妻二人騎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山崗……


    可如今,自己所嫁的人卻是個既不會騎馬射箭,也不顯風流倜儻的文弱書生,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這個書生雖有張俊臉,卻刻板冷硬;雖有張能言善辯的嘴,卻隻會說些沒有人情味的空洞教條。


    想起從揭開蓋頭看到他起,他口中說的不是“聖人曰”、“賢良語”,就是對她的批評責備,她的心就變得冰冷。


    難道為了皇帝爺爺的社稷江山,她就得犧牲自己的幸福快樂,後半生都得與這個討厭自己的男人守在一起嗎?就得在以後的每一天,一睜開眼睛就麵對這張沒有生氣的臉,每次說話都得聽他無聊的說教嗎?


    想著、怨著,歆怡對阿瑪和皇瑪法的不滿,對命運的悲歎,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怒氣盈滿了胸間,她不禁怨恨的說:“與其過那種死人般的生活,我不如先死了算了!”


    見她行為乖張,口無遮攔,葉舒遠的心涼透了,娶這樣的妻絕對是他最可怕的惡夢!他麵色陰沉地斥道:“你這女人不守婦言,滿嘴韃子氣,何以為人妻?”


    一聽他竟敢罵她“韃子”,歆怡本已充斥內心的怨氣和委屈更加難以遏製。人人皆知,大清國皇室起源於長白山,來自於關東,過去長期被人辱為“韃子”。他的這句話,不僅是嘲罵她這個滿族格格,也是對她的阿瑪、皇瑪法極大的不敬。


    她一拍桌子大罵道:“葉舒遠,有種你到朝廷對皇上發表‘韃子’高論去,我看你傲慢的腦袋還能頂幾天?”


    葉舒遠知道自己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本想解釋,但自身的傲骨和對方的氣勢讓他不想退讓,於是他不開口,隻是冷冷地注視著她。


    見他沉默不語,歆怡並不想休戰,她正有一肚子的氣亟需發泄。因此她繼續嘲諷道:“等你的腦袋被砍下時,我會去為你收屍,把你冰冷的身子送回江南葉府,把你傲慢的腦袋拿來當球踢……”


    她血腥的描述讓素來堅信女子說話當輕言細語的葉舒遠,再也無法忍受。他拿起放置在書桌上的木製鎮紙,用力一擊桌麵,輕聲喝道:“你給我住嘴,再這樣胡言亂語,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歆怡一向驕橫慣了,哪裏受得住這種威脅。敢打我?哼,看我們誰打誰!


    她轉身,看到妝台上有一隻古色古香的前朝青瓷花瓶,便一把抓過來,向葉舒遠扔去。


    葉舒遠一見花瓶飛來,便急忙伸手接住,可沒想到花瓶裏還有些水,頓時水漬四處飛濺,把他的臉和衣服弄得濕淋淋的。平時為人斯文儒雅、耿正不阿的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如今受到女人的這等屈辱,豈能再容忍下去!


    隻見他放下花瓶,顧不得擦拭身上的水,大步走來一把抓住她,壓在腿上,抓起鎮紙就想往她屁股上打。然而,他畢竟是通曉禮儀、熟讀詩書的人,待手中揚起的鎮紙將要落在她身上時,他猛地收住了手。心想:歆怡雖然嘴壞,但畢竟是皇室後裔,又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自己怎麽說也應有幾分謙讓,不該因一時之氣而亂了禮儀。


    心中想著,他當即怒意略消,放開了她。


    可是歆怡卻完全沒有顧及這些。


    她被他忽然爆發的力道強行壓製住時,有一刹那的恐懼,尤其見他將鎮紙舉起準備要打下時,更是又羞又氣,正要拚命與他一較輸贏時,卻見他突然停下,還放了她,她以為是他在最後關頭怕了她,於是決意反擊。而她自小好動,滿清皇室本來就重視騎射武藝,因此多少有些真本事。


    當葉舒遠放開她站起身時,她猛地一個掃堂腿飛來,想把他掃倒。葉舒遠再怎麽說也比她長得身高體寬,見她出腿,自然不甘心被她踢倒,但又不能還手,隻好用手中的鎮紙去擋她的腿。可歆怡的掃堂腿已經飛來,正好踢在鎮紙上,鎮紙被踢飛了。說來也巧,那鎮紙竟然飛到牆上再反彈回來,正好打在她的頭上。當即,她的前額給撞破了,有些血冒出。


    “哎唷!”她痛呼一聲,手掌往額頭一抹,看到手指上的血跡時腦袋一熱,立刻雙手抱頭,坐在地上哭喊起來:“不得了了,你真的敢打我啦!”


    在門外偷聽了半晌的康嬤嬤和秋兒這時也顧不上禮數了,一起推門進來,看到格格坐在地上,額頭有血,額駙則麵色鐵青地立於一邊不言不語時,都嚇得不輕,急忙扶起格格。


    “從來沒人打過我,你今天才娶我就敢打我,那日後還不殺了我?不管了,我要退婚!”歆怡手捂額頭對著葉舒遠哭喊,然後轉身跑走,找康熙求助去了。


    “悅賓殿”距離皇宮不遠,當侍衛看到她含淚跑出時,自然保護著她一路走來求見皇帝。


    見到康熙,歆怡立即將她與葉舒遠之間的不和與爭執一一說了出來。


    參加完婚禮、回宮不久的康熙,看到如花似玉的孫女長發散亂,淚眼迷離,才進洞房就受到如此大的委屈,當即對葉舒遠十分不滿。


    在殿試初次見到他時,康熙就被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氣質和文采儀容所吸引。參加殿試的考生大多既緊張又拘束,唯有他神態輕鬆,對答自如。本來康熙想選他入翰林院,可得知他的家世背景後,又心生一念,與德碩親王商量後,決定將歆怡許配給他,沒想到這小子才拜堂就敢對格格動粗。


    “如此蔑視朕禦賜的婚姻,難道他不怕掉腦袋!”康熙雷霆震怒,可他畢竟是位睿智的君王,轉念又想:這狂妄書生竟敢在如此對待格格後,讓格格獨自前來告禦狀,雖然有些愚蠢,但也算是個有膽識的讀書人。


    於是,愛惜人才的皇帝爺心裏的氣消了幾分,立刻差福公公傳葉舒遠前來。


    “回萬歲爺,額駙已在殿外恭候多時了。”福公公大聲回報。


    他已經來了?果真夠膽!


    皇上與格格聽到葉舒遠早已在殿外等候時,都是一愣,相互對視一眼表示了共同的驚訝。


    “既然來了,還待在殿外做啥?宣他進來!”康熙大聲說。


    殿門處,換了一身青布常服的葉舒遠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在三丈外的蒲團上雙膝跪下,麵對康熙行了伏地叩首大禮,四平八穩地說:“江南草民葉舒遠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見他年紀輕輕的就能有如此沉穩的個性,危機關頭,既無驚慌失措之態,也無唯唯諾諾之舉,仍注重細節,禮儀周到而拘謹,用語恭敬而生疏,絲毫不因已做了額駙、成了皇親而自得,康熙心中既感氣惱,又覺得有趣,端坐龍椅厲聲喝道:“好你個膽大妄為的葉舒遠,你可知道你娶的女人是誰?”


    葉舒遠在歆怡含淚跑走後,就知道她是去找皇上告狀了,也知道自己定會被皇上傳入宮去。以他的個性,與其被動等待,不如親自上門,因此他更衣後即前來皇宮,路上遇到的侍衛們因知道他是新額駙,自然不會攔他,隻是到了大殿時,才被擋在殿外等候。


    雖說他已有了受責挨罰的心理準備,但此刻看到高坐龍椅的皇帝滿臉怒容,心中仍感到惶恐不安,料想今夜這關難過。於是再次伏身叩奏道:“聖上息怒,小民知有罪,罪在不赦。”


    康熙強忍住怒容,冷澹地說:“既然知罪,何罪之有,說與朕聽。”


    葉舒遠回道:“格格乃鳳子龍孫,金枝玉葉,位尊體貴,小民豈能得罪!”


    康熙再問:“你既然知道,何以還這般無禮對待她?”


    葉舒遠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皇上身邊的歆怡,見她雖儀容不整,但臉上似有得意之色,不由正色道:“回稟聖上,當初聖上賜婚時,小民得旨在先。諭示:家道之盛在於和,夫道之尊在於嚴。夫不嚴則不威,不威則行無果,無果則家不靖。小民對格格所為,正是尊聖上之諭,取尊嚴二字。小民此舉,並無過失。”


    康熙聽了他的話,對他不卑不亢的態度十分欣賞,但又覺得他如此對待格格顯得太過冷漠無情,沉吟片刻後說:“你出身書香世家,以禮治家很好,但歆怡怎麽說也是皇家血脈,雖然下嫁於你,但帝王之後,天潢一派,無論到了哪裏,也是尊貴之軀,難道我的皇孫嫁給了你就不是格格,而成了山姑野婦了嗎?”


    葉舒遠一聽此話,知道歆怡已把他早先說的“格格入了葉家門,就隻是葉府大少夫人”的話告訴了皇上,而皇上對此並不讚同,不由四肢冒冷汗。但他也清楚,越是在這種情況下,越是要把話說明白,以免將來惹出更多的麻煩。因此,他立即放低身子,跪伏在地,道:“奏稟聖上,小民隻是按家法行事,並無此意。”


    見他並非冥頑不靈之人,康熙感到滿意,遂緩和語氣道:“朕為一國之君,為你主婚於法於禮都說得過去。歆怡雖然有時任性急躁,但天性善良,明白事理,身為男子漢大丈夫,你何不多擔待點呢?”


    聽出皇上口氣婉轉,似有寬恕之意,葉舒遠心裏略放鬆,但也不失時機地為自己尋求一道護身符。“謹遵聖諭,然而小民尚有一言,望予納之。”


    “你說吧。”


    “聖賢雲:‘有禮則安,無禮則危,齊家以禮,萬福之基。’小民既然已經娶格格為妻,自當以家禮約束她,否則,妻不守婦德,夫何以治家?”


    康熙明白他這是故意當著格格的麵,要自己對今夜發生在他們兩人間的事做一個評斷,以免日後重翻舊帳。


    他的話符合儒道,也符合人情,康熙無可挑剔。他看看歆怡,再看看葉舒遠,道:“你說得沒錯,歆怡雖為皇孫,但既已婚嫁予你,就是你葉氏的人,如果她違犯了家規,你身為她的夫君,自然有權利約束她,而歆怡如果做錯了事,自當承認過錯,維護夫嚴。”


    言罷,又對孫女說:“歆怡,你會維護你夫君的尊嚴,尊重你們的婚姻嗎?”


    聽出皇瑪法是要她向葉舒遠認錯,歆怡內心很不平衡,賭氣道:“他敢打我,我不要這個婚姻。”


    聽到她的話,葉舒遠的神色沒什麽改變,但內心裏卻希望皇上能答應她。


    可是康熙麵色一沉,對孫女說:“不得胡言!婚禮已成,還鬧什麽?”看到她漂亮的眼裏含著淚水,他心頭雖軟,但仍威嚴地勸導道:“歆怡,你一直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孩,當知有錯就改,才是真正的皇家風範,你能做到嗎?”


    明白皇瑪法言下之意,自己得見好就收,歆怡小嘴一擰,不甘願地說:“我能做到。”又往葉舒遠的方向福了福身,道:“今天算我失禮,還望海涵。”


    葉舒遠聽到她敷衍的認錯,知道她仍不服氣,不由心中一寒,對康熙叩頭道:“回稟聖上,小民學疏才淺,生性愚鈍,難以匹配格格,既然格格有意退婚,小民也有此願,還請皇上恩準,另替格格擇婿。”


    康熙一聽對方也想悔婚,當即龍顏變色。天下哪有皇帝指的婚姻剛拜了堂就鬧“休夫”、“休妻”的?這不擺明要讓天下人看他萬歲爺的笑話嗎?


    看著神情澹漠的葉舒遠,無懼皇權的勇氣雖令人欣賞,可是,當這份勇氣被表現在對待他康熙皇帝的聖旨時,卻是大大的不受用。於是他當即想著要給這狂妄的江南書生一點教訓,以挫挫他的傲氣。


    當初在殿試看中他的,不僅是他的一表人才和獨特個性,還因蘇州葉氏是江南望族,也是“蘇作”家具的繼承者和發揚者,在當朝社稷裏,如此出類拔萃、家世顯赫的年輕才俊他當然不能錯過。另外,身為皇帝,他曆來重視讀書人,經常了解各地科考的情況,因而知道葉氏家學淵博,數代出進士,因此,葉舒遠這個孫女婿他是要定了。


    可是,如果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以為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話,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他得讓這對不知感恩的新人明白何謂天子之怒。


    “你真想退婚?”他問身邊的孫女。


    “是的,我想。”歆怡意氣用事地說。


    康熙再問跪在地上的葉舒遠:“你真的打了她?”


    “我沒打!”葉舒遠毫無表情地注視著地麵,不去看任何人。


    “可是你想打。”歆怡指控道。


    “可是我沒打!”


    “那我這裏的傷是怎麽來的?”歆怡撥開額頭散發,指著紅紅的傷處。


    葉舒遠和康熙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那裏,前者如實回答:“鎮紙打的。”


    “那是你的鎮紙,你還敢說不是你打的?”歆怡既被他的勇敢和誠實打動,也被他的冷靜與沉著激怒。


    “是我的鎮紙打到你,但並非我打了你。”葉舒遠依然就事論事地說。


    “你狡辯!”


    “我陳述事實。”


    “你該死!”


    “就是死,我也得為自己鳴冤。”


    一口氣堵在歆怡的胸口,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麽頑固的男人,他若對她軟一點,她會這麽鬧嗎?她喘著氣大喊道:“你有什麽冤?有冤的人是我!”


    “那你何不盡情喊冤?”葉舒遠的聲音依然不慍不火,目光卻變得犀利。


    歆怡冷笑。“我此刻正在做的是什麽?”


    葉舒遠冷然道:“你此刻正在做的是‘誣陷’。”


    “你——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歆怡忿然怒視著他。


    “你——沒規矩的潑婦,又刁又狠!”他豁出去地回應她。


    兩人四目相接,各種情緒在目光中流泄,其中有怒火、有積怨、有煩惱、有悔恨,然而,也有一種難以表述的情感流竄其間。


    旁觀兩人爭吵的康熙,令人意外地並沒因為他倆無禮鬧堂而生氣,隻是威嚴地插話道:“看來你倆都是想到朕這兒來喊冤的。那行,格格的冤,朕已經知道了,現在讓朕聽聽額駙有何冤吧。”


    葉舒遠轉向康熙,俯身一拜,道:“皇上聖明,小民確實有冤。格格受傷,雖與小民有關,但絕非小民所為,事實如此……”


    隨後,他把格格額頭上的傷如何而來的經過如實稟報皇上,最後陳情道:“格格要退婚,小民無異議,但莫須有的罪名將有辱小民聲譽,請聖主明察。”


    康熙聽完他的話,目光轉向歆怡,問:“格格對葉公子的話有何說法嗎?”


    歆怡搖搖頭,她被康熙忽然改變對葉舒遠的稱呼和他難解的目光迷惑了,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覺得自己仿佛做錯了什麽。


    康熙轉開目光,對葉舒遠說:“既然格格無異議,那麽,葉舒遠,格格指控你的罪名現在已經洗清,關於格格的傷,朕判你無罪。可是——”他拖長了聲音,銳利的目光再次掃向兩個年輕人,厲聲道:“你仍是死罪難逃!”


    “死罪?!”


    不僅葉舒遠,就連歆怡也對皇上突出此言而大驚失色。


    “是的,你犯了抗旨逆反之罪。”康熙銳利的眸光射向葉舒遠,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康熙接下來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勒在他頸子上的吊索,讓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你與格格的婚事是朕禦賜的姻緣。”康熙繼續道:“天下人皆知,禦賜婚禮既成,便永無解除之日!你枉讀聖賢書,身為當朝進士,竟敢讚同、甚至鼓勵格格解除婚姻,如此公然抗旨,犯上作亂的逆君之罪,朕絕不寬宥,否則日後若人人效仿,那我大清朝的國君之威何在?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何存?”


    言畢,未容兩人緩過氣來,他再加一句。“雖然你這額駙隻做了幾個時辰,但仍得由宗人府治罪問斬,如果格格願意的話,朕準她為你收屍!”


    當“問斬”兩個森嚴的字嵌入腦海時,葉舒遠癱坐在腳後跟上,隻覺得眼前一陣漆黑,心中哀怨地想:世事果真無常,禍福確實相倚,前一刻還春風得意,下一刻就要做陰間冤魂,誰又能說得準自己的命運?


    “收屍?”皇瑪法驚天動地的一席話,將歆怡的心完全打亂,她根本沒想到自己的一時之舉會害一個人喪命。想起不久前,她還賭氣咒罵他被砍頭,還說要為他收屍,她害怕地想,難道是冥冥之中神靈對她亂說話的懲罰,要她害人也害己?


    不!雖然她咒他,但從來都不是真心要他死啊!


    葉舒遠雖不是她喜歡的男人類型,而且還算是個陌生人,但不管怎麽說,他與她已經行過婚禮,且與她無冤無仇,娶她也是被皇命所迫,她怎能為逞一時之快而害他亡命呢?況且,她是個連小蟲子都不忍傷害的人,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自己而死呢?


    想到這兒,她驚恐萬分,也後悔萬分,“撲通”一聲跪倒在康熙身前,急切地說:“皇瑪法,不要殺他!”


    康熙冷哼道:“你真是的,先前說他不好,鬧著要治他罪的人是你,現在急著為他求情的人也是你,你這丫頭到底要怎麽樣?”


    “先前……那時我很生氣,求皇瑪法開恩!”她呐呐地說。


    康熙心裏偷笑,口中卻厲聲問她。“你吵著要退婚,不就是因為額駙待你不好嗎?為何此刻又要幫他?”


    “不,不是那樣的,都是因為我太任性,耍脾氣,故意激他。”


    “不要再說了,朕不許你為了救人而說假話!”


    “沒有,我沒有說假話,他真的沒有做錯任何事啊!”看一眼癱坐在地的葉舒遠,再看看神情嚴厲的皇瑪法,歆怡真後悔自己的任性和無禮惹起了這場風波。


    見皇瑪法遲遲不回話,她苦苦哀求道:“他是有點冷漠,有點無禮,可是他並沒有抗旨,他娶了我,是我不該挑釁他……求皇瑪法不要殺他!”


    “若不殺他,你還要退婚嗎?”康熙俯身問她。


    “不……不要!”雖有絲猶豫,但她最終仍堅決搖頭。隻要能救他一命,要她做什麽都行。


    康熙的目光轉向另一個。“你呢?你也要退婚嗎?”


    葉舒遠撐起身子,無力地說:“小民若想退婚,當初就不會允諾成婚。”


    見兩人都沒了來時的氣勢,康熙知道目的已經達到,不由暗自得意,不失威嚴地說:“這樣才對嘛。你們都給朕記住,小夫妻間的小吵小鬧並非壞事,以後斷不可以此為氣,更不許再鬧退婚之事,否則朕新舊帳一筆算,絕不寬恕!還有,今夜之事,以後誰都不準再提,前事一筆勾銷。”


    “遵旨!”兩個飽受驚嚇的年輕人立刻齊聲答應。


    皇帝爺恩威並舉,又對葉舒遠道:“你乃新科進士,前程遠大,自殿試初見,朕就認定你是謙謙君子、磊落丈夫,這才把歆怡格格下嫁予你。格格久居皇城,見識有限,你比她年長,見多識廣,理該遷就她、包容她,怎可與她一般見識?”


    見皇上待他真誠,葉舒遠深受感動,可是剛從“死亡”威脅中脫身,他餘悸猶存,再想到歆怡格格那張不饒人的嘴,不由懇求道:“聖上所言,銘心刻骨,小民豈能不聽。隻是有一點,小民尚在擔心。”


    “哪一點?”


    “從今往後,若格格不修婦言,不從家禮,小民當如何是好?”


    康熙何等精明,一聽這話,當即知道這是葉舒遠在為今後與格格相處討取“尚方寶劍”,不由笑著瞥了眼歆怡,道:“為朕取筆墨來。”


    身邊的小太監急忙上前,奉上筆墨,可是康熙卻將他遞上的紙張推開,看著葉舒遠,問道:“那個打破格格額頭的鎮紙在你身邊嗎?”


    “在。”葉舒遠說著,將身上帶來當證物的鎮紙取出,遞給小太監。


    康熙接過鎮紙看了看,笑道:“這個正好,朕寫在上麵讓你二人時時可閱。”


    說完,他在鎮紙上寫下一道諭旨。“朕諭:格格歆怡,嫁入江南葉氏須謹聽夫訓,如有違反,從嚴勿論,鎮紙在此,如朕親臨,責罰任爾,朕不過問。欽此。”


    康熙寫罷,將鎮紙交給葉舒遠,語重心長地說:“朕把歆怡格格交付給你,你不要辜負了朕,要善待她,讓她替葉氏生許許多多文才出眾的俊傑雅士,以盛我朝萬世江山。”


    葉舒遠與歆怡都被皇上的話說得滿臉漲紅,葉舒遠接過鎮紙小心收好,再對康熙隆身一拜,道:“謝皇上隆恩,小民定遵旨而為。”


    康熙發出爽朗的大笑,笑聲中,宣來福公公安排一對新人回洞房。


    出了殿門,兩乘軟轎已在外頭等著了。


    “格格、額駙請上轎!”


    看到他們出來,康嬤嬤、秋兒和一幫丫鬟、跟班齊聲喊。


    就這樣,來時氣衝衝、忿不平、心難定的兩個人,此刻都認命地上了轎,往“悅賓殿”行去。


    回到“洞房”,丫鬟、奴婢們忙著送水鋪床,跟班、護衛們散開看護院子,一對新人則規規矩矩、沉默寡言地按照康嬤嬤的指示漱洗更衣。等一切完畢,仆傭們道了“萬福”離去後,寂靜的新房內隻有燭芯燃燒的聲音。


    被康嬤嬤強行按坐在床上的兩個人並排而坐,卻悄然無聲。


    在回來的路上,康嬤嬤與歆怡合乘一頂軟轎時,憂心忡忡地勸導她今夜重進洞房後,不可再生事,要順著額駙。其實就算嬤嬤不說,她也不願再惹事。


    “洞房夜平順,一生都和美。”嬤嬤為時已晚地提醒她。


    但她不知道在發生了這場風波後,她要如何才能與他“平順”、“和美”,如果那意味著她必須對他百依百順的話,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像現在,靜坐很久卻不見他有任何動靜時,她坐不住了。偏頭看他,隻看到一個嚴肅的側麵和有幾道細小皺紋的飽滿天庭。


    他幹嘛不說話?見他那樣端坐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她暗自猜測:難道他還沒從皇瑪法“宗人府問罪斬首”的恐嚇中回過神來?或許是還在生我的氣?


    她想問,但又不敢,怕自己的言語又刺激到他,今夜的事讓她明白,她說的話他總不愛聽,既然那樣,她還是不要說話的好。


    又坐了一會兒,她沒法再繼續,便用胳膊肘輕輕頂了頂他肋間。“說話呀。”


    他縮了縮身子,看她一眼,仍一言不發地坐著。


    起碼他看了她一眼,而且眼神並沒有什麽異狀。於是她大著膽子說:“人家都說洞房夜得說話,既然我說話你不愛聽,那麽你說呀。”


    “說什麽?”他終於開口了,而且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歆怡的心沒來由地急跳了幾下,他的聲音很好聽,她先前怎麽沒有注意到?


    在他的注視下,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口一張,一句從宮女那聽來的老話,就這樣未經思索地從她嘴裏溜了出來。“娘說生女,爹說生兒,兩人不說話,孩子是啞巴。”話才落音,她的脖子、麵頰早已紅如火。


    她輕率的言詞讓葉舒遠皺眉,可是當看到她羞愧的樣子時,他又沒法指責她。


    此刻的她絲毫沒有早先的驕橫莽撞,也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氣勢。粉嫩的麵頰因為羞窘而漲得通紅,低垂的目光,透露出疲憊和茫然,被梳攏在肩後的長發在燈火下閃閃發亮……


    他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美麗如仙子,單純如幼童的女人,一開口卻能說出讓人七竅生煙、退避三舍的粗野言辭。


    感覺到他的目光,歆怡抬頭看著他,神情肅穆地問:“怎麽了,是我又說錯話了嗎?”


    燭光在她臉上投射下一層柔和的光,她的眼神顯得真誠而單純,讓她看起來更像唯恐受責罰的小女孩。他的心猛然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與她是如此的靠近,近得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馨香。


    感覺到心神搖蕩,他猛然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邊,以毅力壓抑住內心突如其來的陌生激情。在任何情形下,他都不做情欲的奴隸,此刻,他也不會改變。


    看到他忽然漲紅的麵孔,歆怡的目光不解地跟隨著他。


    “為何那樣做?”他忽然開口。


    歆怡吃驚地問:“做什麽?”


    “在皇上麵前為我脫罪。”


    “哦,那個啊。”她鬆了口氣,漫不經心地說:“因為你本來就沒有罪。”


    她的聲音很輕,可是卻重重地落在葉舒遠的心上,有一刹那間,他覺得她並非口不擇言、不識禮教的蠻橫格格。


    可是,她緊接而來的一句話,立刻將他的這一點點希望擊潰。


    “不過我可有言在先,你別想仗著諭旨欺負我,不然我會給你好看!”


    嚇,還是那副德性!葉舒遠胸口一窒,沒好氣地說:“我也有言在先,如果你違犯家規,我自當憑藉皇上聖諭,以家法處置你,這點你最好記住。”


    這冷冰冰的的口氣惹惱了歆怡,她反問道:“那要是你違犯了家規呢?”


    她這一說倒讓葉舒遠好奇了。“我違犯什麽家規?”


    “不守夫德!”


    “夫德?”葉舒遠一愣。“葉府沒有這條家規。”


    “有,當然有,如果沒有,那就是你葉府的過失,有損書香門第的香楣。”


    懷疑她在作弄自己,葉舒遠板著臉道:“不許胡言亂語。”


    “誰胡言亂語?枉你自詡才學出眾,怎可不效先聖為夫待妻之道?”


    “什麽‘為夫待妻之道’?”被她振振有辭的神情吸引,葉舒遠追問。


    “看吧,你也並非萬事皆通。”歆怡得意地說:“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宜爾室家,樂爾妻帑’,難道這不是在說為人夫君者的待妻之道嗎?”


    聽她熟練地引用了《詩經?小雅?棠棣》中的詩文,葉舒遠一時無話可說,卻並不氣惱,反而有絲竊喜,看來他的妻子並非愚鈍、不懂禮教的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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