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格格!大喜啊!”


    一年一度杏花開,今年德碩親王府內的杏花開得最是美麗。正在賞花的歆怡格格被興衝衝奔來報喜的丫鬟秋兒拉住。


    “什麽大喜?”她一頭霧水地問。


    “格格大喜。”秋兒興奮地說。“皇上給格格指婚了!”


    “什麽?指婚?”她抓著杏花樹枝大驚失色地問:“要我嫁人嗎?”


    正在興頭上的秋兒看到主子花容失色,依然笑著說:“正是正是,聽說皇上為格格選的額駙是江南有名的書香大戶,今科殿試的二甲頭名進士,王爺和福晉都很滿意呢,王爺還說這親事於國於家都有百利……”


    喀哧!格格手中的花枝折斷了。“於我則有百害而無一利!”


    將手裏的殘枝摔在地上,歆怡俏臉如黛。要她嫁給一個素昧平生、一無所知的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


    她不理會這是皇帝爺爺欽點的婚事,也不管阿瑪、額娘是如何滿意這門於國於家皆有利無害的親事,更不在乎未來夫婿的身分地位,她又是跳腳,又是嚎叫地抗議道:“不嫁!不嫁!不管他是誰,我就是不嫁!”


    嬌美的小格格聲響如鍾、氣壯如牛,嚇得常年服侍她的康嬤嬤急急走來掩住她的口。“哎喲耶,我的祖宗小奶奶,你可小聲點,要是讓王爺、福晉聽到了,你‘三綱五常’的道德文章就都白念了。”


    “去他的三綱五常,我才不希罕那些鬼文章呢!”氣極了的格格踢了踢樹幹,仍難消滿腹怨氣,終於扭身怒吼道:“我找阿瑪說理去!”


    說理?一紙皇命大過天,小小的格格能翻過天去嗎?


    康嬤嬤搖頭,丫鬟歎息,但都一路小跑步地尾隨主子而去。


    “阿瑪,你真的答應皇瑪法的指婚了?”一見到阿瑪,歆怡就急切地問。


    德碩親王看到她緊擰的眉,笑著逗她道:“別太興奮,聽阿瑪說……”


    歆怡一跺腳。“誰興奮了,我是生氣!”


    “嘿,傻孩子,這是喜事呢,生什麽氣?”德碩親王依然和顏悅色。“葉公子是今年春闈二甲頭名的江南人氏……”


    “不要!管他什麽一甲二甲的,我不要嫁給他!”她氣急敗壞地再次打斷了阿瑪的話。


    “歆怡,你不是小孩子了,不可再動不動就耍脾氣。”


    “誰耍脾氣?我就是不要嫁給那個男人!”


    “那你是想抗旨嗎?”看著桀騖不馴的女兒,德碩親王收回笑容,嚴厲地說:“都怪我和你額娘平時太縱容你,才弄得你如今這麽不懂事!”


    看到阿瑪動怒,歆怡氣勢略弱,但仍忿忿不平地埋怨道:“為何非要把我嫁得那麽遠,還嫁給一個陌生人呢?”


    女兒無奈的語氣和委屈的目光讓王爺心頭一軟,他又怎麽舍得女兒遠嫁呢?可是這是父皇的深謀遠慮,為人臣、子,他隻能狠下心來要求女兒。


    “江南不算遠,水路不過一、兩個月就到,阿瑪、額娘還是可以去看你的。”他溫和地勸慰女兒,對她招手。“過來,咱父女倆說一會兒話。”


    阿瑪慈祥的眼神平複了歆怡煩亂的心,她走過去坐下。王爺耐心地對女兒曉以大義,為她說明這門姻緣的重要性。其實,這些道理她早都明白。


    人人皆知,江南多才子,燕北出英豪。皇瑪法雄才大略,是聖明睿智的君王,深知清廷入關不過數十年,滿漢間因文化習俗的異同,仍有著很深的隔閡,為了融滿漢為一體,使得天下太平,他主張滿清皇族與漢族中有影響力的大戶望族聯姻,以消弭滿漢間的矛盾。阿瑪身為君臣、皇子,絕不可能違抗皇瑪法的旨意,而她,同樣出於忠孝之本,也不能抗拒這禦賜的指婚。


    道理她是懂的,可心裏仍覺得氣憋。每三年一次的會試、殿試剛過,金榜墨跡未幹,皇瑪法就打起了滿漢通婚的算盤,甚至不讓她事先知道,但這畢竟是她的終身大事啊!光憑這點,她胸口的一股悶氣就難平息。於是她賭氣地說:“既然滿漢聯姻如此重要,那皇瑪法何不將我許配給狀元郎?或者榜眼、探花也行啊,怎麽隻是個傳臚呢?(注二)難道我就不該得到最好的?”


    她的話讓王爺忍俊不住,笑罵道:“狂妄丫頭,搞了半天,原來你的不樂意不是因為嫁得遠,也非因為‘陌生人’,而是嫌姑爺頂戴太小啊?那行,反正姑爺還沒授官,趕明兒,阿瑪去給你向皇瑪法討個賞,封葉公子做個三品禦史可好?”


    阿瑪的話把歆怡也逗笑了,但轉念想到眼前的事,她沒法笑到心裏去,繼而嗔道:“阿瑪,你又在戲弄女兒!”


    “好好好,不戲弄。”德碩親王收起笑,勸導女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皇瑪法是不會看錯人的,你不要想太多,這幾天家裏會趕著為你打點嫁妝,你也好生準備,三日後行婚禮,禮部已奉旨調派舟船送你們返回江南。”


    “三日?!”歆怡再次叫了起來。“阿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難道你們想在三日內就把我打發走嗎?”


    “這是皇命哪。”王爺語重心長地說:“歆怡,你是個聰明孝順的女兒,該明白無論是阿瑪、額娘,還是你的皇瑪法都舍不得你離去,可是,身為皇家人,我們都有無法推卸的責任,你明白嗎?”


    見阿瑪神情凝重,歆怡自然不敢再多言。


    見她神情索然,德碩親王又安慰道:“別再煩惱了,阿瑪跟葉公子見過麵,他是個穩重有禮的年輕人,不光文章寫得好,人也長得很俊俏呢。”


    聽到最後那句話,歆怡的臉沒來由地燙了起來,害羞地垂下了頭。德碩親王語氣轉為輕鬆地說:“阿瑪都喜歡他了,你也一定會喜歡他。”


    “我才不喜歡呢。”忍著羞澀,歆怡堅決地說:“誰會喜歡陌生人呀?”


    “等行過禮,做了夫妻,就不再陌生了。”德碩親王叮囑道:“時間緊迫,你還是忘掉憂慮,好好準備吧,這幾天我們都會很忙。”


    “阿瑪——”歆怡站起身,可並未移動腳步。


    王爺抬起頭關切地看著她。“還有啥事?”


    “他不是二甲頭名嗎?為何回江南?”


    王爺知道女兒不想離家,便耐心解釋道:“你皇瑪法如此安排,是想讓你們成親後先回江南,給你拜見公婆、多與葉府老小親近的機會。”


    歆怡秀眉不展地說:“可我連他都不認識,要怎樣跟他家裏的人相處呢?”


    德碩親王笑道:“怎麽,害怕了?這可不像我德碩親王府的格格喔。”


    阿瑪的話刺激了她,好強的歆怡隨即腰板一挺,柳眉一豎。“我才不怕呢,既然非得嫁給他,我自會跟他們好好認識、相處。”


    “這才像我的乖女兒嘛。”王爺樂嗬嗬地說著,再鼓勵她道:“與人相處非一朝一夕,隻要以心換心,總能得到真心相待。你讀過聖賢書,師傅也教了你不少待人處世的道理,阿瑪相信你會跟葉府上下相處愉快的。”


    看著阿瑪慈愛與信任的目光,歆怡心中沒了主意。


    德碩親王知道女兒的憂慮一時難消,這也是出嫁前的閨女難免會有的情緒,因此並不當一回事,微笑地揮手道:“去吧,別再胡思亂想了。”


    心裏沉甸甸的,但歆怡還是點點頭往外走,可走了兩步又站住。


    “阿瑪。”她輕喊,看到王爺疑惑的眼神時,猶豫地問:“他……那個江南進士並不認識我,他願意娶我嗎?”


    王爺不想欺騙她,如實道:“初聞聖旨時,他跟你一樣吃驚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嗎?”


    哦,原來不樂意這樁親事的人不僅僅是她,他也不願意啊!歆怡第一次嚐到不被人接受的苦澀滋味。看來如果不是皇命所脅,那個江南公子絕不會娶她的。一種被人嫌棄、鄙視的感覺隨即充斥在心間,讓她很不舒服。


    “那他——”她稍一猶豫,隨即歎息道:“唉,算了吧,聖旨都下來了,問了又有什麽用?”


    “確實沒用。”似乎明白她想問什麽的王爺道:“無論怎樣,三天後你都得遵旨出嫁,以後到了江南,要時時記著師傅教你念的聖賢書,做個謹守禮教的妻子,孝順公婆的好兒媳。”


    歆怡不甘願地點頭,心事沉重地往外走。


    “這叫什麽喜事嘛,男的不甘心,女的不情願,就算成了親,今後的日子要如何過呢?”一直到她進了自己的閨房,這念頭仍不停地糾纏著她。


    而就在歆怡格格憂思不斷時,另外一位也正煩惱不堪呢。


    “奉旨成婚?!這叫什麽喜事嘛?”


    皇廷的“悅賓殿”內,新科進士葉舒遠也正為皇上的亂點鴛鴦譜而生悶氣。


    “這自然是大喜事,大少爺做了皇家的額駙,將來必定平步青雲,小的這就先回去給老爺、夫人們報喜去,葉府這下可是雙喜臨門呀!”


    書僮芒子全然沒有主子的愁容,還喜形於色地要趕回家鄉去報喜。


    “報什麽喜?我這裏愁還愁不過來呢。”葉舒遠不快地說。


    “噯,這可就是大少爺的不對了。”芒子自小伺候他,主仆二人說話無忌諱,現在見他愁容不展,便直言道:“皇上禦口點親,把如花似玉的格格許配給你,那是看得起你,看得起葉府,不說這聖旨、聖恩你不可拒絕,就是等娶回格格,你也得把人家當珍珠玉帛似地捧在手心裏小心嗬護著,否則,豈不辜負了人家?”


    “我不過是一塊朽木枯竹,如何能藏得起‘珍珠玉帛’?”聽了書僮的話,葉舒遠更加俊目含憂。


    芒子發出不平聲。“大少爺這話又不對了。‘朽木枯竹’葉府有,可那絕不是大少爺你!瞧瞧這次咱們在京城看到的精製家具,有哪家的家什能趕上咱葉氏‘蘇作’?就連與咱齊名的粵州‘廣作’和燕京‘京作’,在我眼裏也不過爾爾,難與咱葉氏家具比。大少爺親筆繪畫設計的家什,可說是一枝獨秀,技冠天下啊!”


    書僮的話並沒誇大事實,多年前,若非擅長繪畫的葉舒遠突發奇想,設計了新式樣家具,挽救了他們家瀕危的木器行,葉氏“蘇作”家具也不會有今天這麽大的成就。可是,聽到書僮的讚揚,他臉上並無半點喜色,反而陰鬱地嗬斥道:“我告訴過你,不許再提那些陳年舊事,你又忘了?”


    “不提就不提,可奴才希望大少爺別看輕自己。葉府沒了三少爺,照樣發達,可是沒有了大少爺,準會完蛋……行、行,我不說,”看到大少爺沉了臉,機靈的書僮立刻改口道:“我還是先回府上報信吧,可不能等新婦上了門,婆家還一無所知,那就太失禮了。”


    “留你在這兒也沒用,你等我修書一封帶回去吧。”葉舒遠相信朝廷信使一定已把聖旨送往他的家鄉了,但身為子女的,婚姻大事本該聽從父母之命,如今雖然皇帝做主指婚也符合禮法,但他仍要恪守家禮,親自稟報爹娘。


    芒子離去後,葉舒遠站在窗前望著天空,看著忙於銜泥築巢的春燕沉思。


    自從一個多月前春闈發了杏榜、金榜後(注三),所有應考的生員無論拜官授職的,虛職待封的,或是名落孫山的,都先後離京返鄉了,可是他這位新科傳臚卻接到禮部傳來的聖旨,要他暫留京城。


    皇上下詔留“傳臚”,這可是件希罕事,不僅許多人詫異,就連他本人也大惑不解。在太和殿殿試中,與這位九五之尊的君主初次見麵時,心思縝密的他就從皇上不時投向自己的威嚴、審視的目光中,感覺到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過當時他僅感詫異而已,並不驚惶。


    自從參加科考以來,他一路從鄉試、會試中脫穎而出,考進京城,考進皇宮,可謂過五關斬六將,早已習慣主考官迫人的目光。而且眾人皆知,會試是關鍵,殿試是過場,他對自己的會試結果充滿自信。


    揭榜後得知自己是二甲頭名時,他很知足,本打算回鄉報喜的,不料卻被一道聖諭留下,並且被禮部安置到宮內的官驛居住。開始時,他以為是皇上對他的仕途另有安排,於是安心地留在京城等消息。可沒想到枯等了半個月,每天除了一些朝廷大臣和王爺們前來拜訪寒暄外,他一直沒見聖旨到,直到今天清晨,他才終於被宣詔,再次進入太和殿麵見聖上。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皇上見他並非為了他的仕途前程,也非為他的理想抱負,卻是為他指婚,而皇上要他娶的女人竟是地位尊貴的皇孫、顯赫的德碩親王府的歆怡格格!


    對皇上的恩寵,他並不感到高興。自幼熟讀四書五經的他,一直憧憬著將來要娶的妻子必定是知書達禮、賢淑文靜的大家閨秀。可是,突來的一道天子聖諭,改變了他的理想和命運。如今,他得娶歆怡格格為妻,而據他所知,這位皇家格格既不賢淑,也不文靜,甚至像男人一樣騎馬射箭、圍獵放鷹。如此無拘無束的女人,無疑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妻子人選。


    可是,麵對聖旨,他能拒絕嗎?


    雖然皇上和德碩親王都告訴他,歆怡格格美麗活潑、聰明乖巧,每日跟隨書院師傅念書習文。可是,他對娶這位格格為妻,仍有太多的顧慮。


    皇家的貴族千金,定多頤指氣使,怎會有大家閨秀的溫順恭敬呢?


    心似壓了千斤巨石,但對他這個自幼飽讀詩書禮教的人來說,恪守君臣之道尤為重要,縱有滿腹不願,他也不會抗命。可是,要他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個格格身上,他也實在心有不甘。


    沉思良久,他轉身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與格格同衾無疑伴虎入眠,我心難安!然而,古人雲:‘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且容我去跟皇上細述原委,懇請聖明的君王收回成命,如若不然,尚且求君一道‘護身符’才是。”


    “吉辰到,新人拜天地、君師、父母——”


    日落霞霽,“悅賓殿”內,正在主持婚禮的大內總管福大人一聲吆喝,立時焚香燒紙,燭火齊明。杏花綻放的庭院中,彌漫著經久不散的濃鬱香氣。


    身穿一襲華麗大挽袖禮服的歆怡格格,木然地站在院中那張凋花香桉前,覆蓋在高聳的發髻上,直垂肩頸的紅色蓋頭擋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絲綢蓋頭下,盡管她的視線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般蒙矓而晦暗,但她仍隔著那片織物,注視著擺放在桉上的貢品:兩摞貼著紅剪紙花的棗餑餑、一對銅燭台、一對玉香爐、一對夜光杯及兩疊香紙等。


    成親了,她真的成親了!心中一悸,她微微轉頭,看向立於左邊的新郎。


    隻見那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人跨步走至香桉前,上香三炷,酹酒三巡,然後再退回與她並排站立。


    葉舒遠——江南學子,新科殿試二甲頭名的進士,深得皇祖康熙爺賞識。


    這是她所知道的,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


    但她真能隨他到江南去,做他的賢妻嗎?


    一陣豪爽的笑聲傳來,她輕昂首,隔著蓋頭看到坐於前方高台上的皇瑪法,正因某位大臣送來的賀禮而開心大笑,而坐在他身邊的阿瑪和額娘,雖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們也在微笑。


    她不由得暗自歎息——是的,她會隨他去江南,會做他的妻。因為無論她的願望是什麽,她已經是德碩王府潑出去的水,再也沒有回頭之路。


    她先與新郎一起向天地神位行一拜三叩禮,表示感謝“天作之合”;再對高台上的皇瑪法和阿瑪、額娘各行一拜三叩大禮,表示感謝皇帝的賜婚、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隨後起身,再與夫婿相互一拜,表示從此夫妻相敬不離。


    趁兩人麵對麵行禮時,歆怡從蓋頭內大膽地往對方看去,可是光線不夠,沒能看清,隻覺得他似乎也很不開心。


    初聞聖旨時,他跟你一樣吃驚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嗎?


    幾天前阿瑪告訴過她的話在耳邊響起,再看他一眼,她似乎真能感覺到他的勉強和不情願。被迫成親的人果真不隻她一個。


    兩個不情願的男女被湊在一起,今後的日子能好過嗎?這個念頭讓她的心情更加低落。想到自己雖貴為格格,卻無力決定自己的婚事,也無法得到夫君的喜愛,她心頭就生出一股怨氣,其中還帶了點感傷。


    “禮成,新人入洞房——”


    這聲高喝令她的心猛然一顫,渾身竄過陣陣寒顫。


    一條紅綢帶被塞進她手中,由那上麵傳來的力量牽引著她往前走。想到拽著紅綢帶那端的人和接下來將發生的事,她真想鬆開手中的綢帶一走了之。可是,責任感和孝順心阻止了她,她麻木地移動著腳步,繼續向前。


    三天,不過才三天,她的命運就有了這麽巨大的改變,而且是她從未預料過的改變,是她無法控製的改變。她不喜歡這樣,一點兒都不喜歡!


    要做個謹守禮教的好妻子!心裏默默重複著阿瑪和額娘不久前送她離家時說的話,她感到胸口仿佛被堵塞住了,沒法順暢地呼吸。


    這不是我要的婚禮,不是我要的夫君!她無聲地呐喊著,用力扭絞著手中的綢帶,將心頭的鬱悶之氣發泄在那柔軟的織物上。


    這股鬱悶之氣橫亙在她胸中已經很久了。


    自從皇瑪法、阿瑪不允許她再上木蘭圍場放鷹,跟隨貝勒、貝子、阿哥們出外騎馬狩獵,還要她學習大家閨秀的禮儀、準備婚嫁,乖乖地待在閨房學做女紅,在書齋跟著師傅讀聖賢文章,她的鬱悶之氣就在日積月累中不斷增加。


    雖說身為皇家子孫,她有替朝廷分擔憂患的義務,而且也沒有違抗皇瑪法,以及忤逆阿瑪、額娘的勇氣。可是,皇瑪法和阿瑪千不該、萬不該為她挑選一個並不想娶她的男人,一個個性脾氣完全與她南轅北轍的“書生夫君”。


    洞房與院內一樣喧鬧,可她的思緒、她的感覺全不在這裏,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熱鬧和華麗都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實。


    如果這是一場夢該有多好,等夢醒來時,一切便又回到了從前……


    忽然,眼前一亮,罩在頭上多時的蓋頭被掀開了。


    原來,這並不是夢!


    曾隔著蓋頭見過的新郎,正站立在她麵前望著她,英俊的臉上帶著令人費解的神情,在他手裏,是那用來挑走蓋頭的金秤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當他們四目相接時,兩人都沒有逃避,而是以評估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魁梧,臉上沒有笑容,讓他看起來顯得很嚴肅,不過阿瑪說得沒錯,他確實長得很英俊。


    歆怡暗自思忖著,被他身上那股飄逸脫俗的冷肅之氣吸引,忘記移開目光。直到康嬤嬤過來摘取她頭上沉重的鳳冠時,她才意識到房內除了已成為她夫婿的他,和她的嬤嬤、丫鬟外,並無外人,鬧洞房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離去。


    “喔,這勞什子快把我的腦袋給壓扁了!”鳳冠一除,她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扭扭脖子搖搖頭。“再不摘下它,喜事準會變喪事!”


    熟悉她個性的康嬤嬤和丫鬟都笑了,可是新郎卻渾身一僵,臉上所有平靜的神色都消逝無蹤,隻以一種奇異而震驚的表情盯著歆怡。


    揭開蓋頭的那一刹那,他被眼前這位櫻口半啟、修眉秀目、溫柔恬靜的女人迷住了,暗喜自己娶的果真是大家閨秀。可惜,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她與他對視的大膽眼神就給了他一大打擊,再聽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頓時大失所望。


    這個女人言語輕慢、舉止囂張,哪裏是溫柔嫻靜的“大家閨秀”?分明是個未經教化的“劣女”!


    胸中本來就對這樁“牛不喝水強壓頭”的婚事積了一腔怨氣的他,自然毫不客氣地立刻表示了不滿。“夫人的言詞很不恰當。”


    一整天的折騰和繁瑣的婚禮已耗盡了歆怡所剩不多的耐性,此刻見新婚夫婿不知體貼,反而板著張臉訓斥她,她久抑心頭的不滿爆發了。隻見她猛然站起,一把扯下霞帔,忿然道:“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怎麽不恰當?這鬼東西沒有壓在你頭上,你當然可以盡說些風涼話。”


    她出言不遜的態度和咄咄逼人的氣勢,將飽讀聖賢詩書、一向待人溫文爾雅的葉舒遠弄得氣哽丹田,憋了半晌開不了口。


    被逼娶妻已經夠糟了,可眼前這位皇家格格竟如此缺乏婦德品行,雖長得一副小鳥依人的俏麗容貌,卻有著潑辣不羈的村婦性格,這讓他非常失望。可是想到這是皇上禦賜的婚事,且婚禮已成,再無退路,他隻得深呼吸,按捺著脾氣對她說:“聖人雲:‘娶妻娶賢。’聽說夫人也讀聖賢書,那該知道賢惠女子當‘習女德、謹女言、修女容、勤女工’,也當知道‘夫為妻綱’。如今你我既已成親,為夫自當以禮治家。今後夫人得記住自己是江南葉府的大少夫人,言行舉止須守家禮。”


    聽他左一句“聖人雲”,右一句“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歆怡煩了,語氣不佳地說:“你的意思是一旦我入了你葉府的門,就隻能識得你這個夫,而不可再記得自己是大清朝的格格?”


    “正是。”葉舒遠冷然回答。


    他的傲慢更加激怒了歆怡,她犀利的目光射向他。“你怎敢說這種話!”


    葉舒遠毫不退讓地說:“既然是你的夫君,我當然敢說這種話。”


    “少自以為是,我可以不承認你是我的夫君。”


    聽她膽敢在入了洞房後還如此放肆,葉舒遠麵色遽變,冷然道:“《禮記》有載:‘婚禮者,禮之本也。’你與我如今已行過婚禮,拜過大堂,飲過合巹酒,進了洞房,因此我就是你終生的夫君。”


    話一說完,不給她回嘴的機會,他簡潔地命令道:“明天日出前就得上路,你盡早更衣歇息吧。”然後他筆直走到外屋去了。


    “格格,額駙是讀書人,講禮數,你說話不可太過分啊。”康嬤嬤看著葉舒遠的背影,擔憂地提醒主子。


    歆怡不以為然地說:“是他先逼我的。”


    貼身丫鬟秋兒邊為她更衣,邊不解地問:“格格念的聖賢書裏不是說,女子出嫁後得以夫為天嗎?如今額駙就是格格的天,格格那樣對‘天’說話合適嗎?”


    聽到她最忠心的奴仆也用聖賢教條來批評她,歆怡更加煩躁地說:“怎麽,連你倆也想對我說教嗎?”


    “奴才不敢!”見格格動怒,康嬤嬤和秋兒齊聲回答。


    知道她們口裏還有話,隻是不敢說出,歆怡心中很不是滋味,委屈地說:“我的品行為人別人不清楚,你倆還不清楚嗎?雖說額駙不是我自己選的夫君,可是既然是皇上指的婚,大禮都行了,我還能怎樣?剛才那樣對待他是我不對,可是誰教他不把我當人看?難道嫁給了他,就得失去自我,仰他鼻息生活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他最好趁早弄明白,我可不是他的應聲蟲。”


    “那格格打算怎麽做?”康嬤嬤知道她的個性,不免有些擔心。


    “我也不知道,先走著瞧吧,反正我不會因為他而改變自己。”歆怡說著,又安慰她倆。“別擔心了,明天你們都要陪我到江南去,今後我們三人在一起,沒人能欺負我們。”


    不久,葉舒遠進來,主仆三人不再說話,康嬤嬤、秋兒料理完後,便離開了。


    歆怡坐在銅鏡前,手裏握著梳子,望著鏡裏美得不像真人、愁得不像自己的可人兒,想著身後的男人將要與自己共度今後的每一個夜晚,不由得心亂如麻。


    由於滿人對男女間的事不像漢人那樣多忌諱,因此平日她從後宮娘娘、嬤嬤和年紀大些的丫鬟那知道一些男女之事,昨夜額娘也同她說了洞房夜的事,因此她不能說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可當這個夜晚真的到來時,她仍感到焦慮惶恐和羞怯不安,特別是在她的丫鬟、嬤嬤離開了,隻有她與他獨處時,她的心情更加緊繃。


    葉舒遠並不知道她內心的感受,隻看到她滿臉不悅地坐在那裏,因此他沒有搭理她,便坐在書桌旁看起書來。


    歆怡克製著心裏的不安,從鏡子裏看著他俊朗的五官和儒雅斯文的動作。他真的一點都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年輕男子,她認識的男人大多出身顯貴,其中不乏能文能武的將相之才,但他們大多魁梧高壯、言行豪爽,不像他這麽雋雅沉默。


    “你會騎馬嗎?”憋在心裏多日的問題終於脫口而出。


    “不會。”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會射箭狩獵嗎?”


    “不會。”低垂的眼睛依舊落在書本上。


    傲慢無禮的書呆子!歆怡的心頭燃起怒火,挑釁地問:“那你會做些什麽?”


    他抬頭看她一眼,又一言不發地繼續讀他手裏的書。


    見他如此,歆怡更加認為他是在藐視自己,不由得譏諷道:“什麽都不會嗎?我想也是。那麽生為男子有何用?無怪乎你得那麽辛苦地考取功名,否則每天讀書能當飯吃嗎?能養家糊口嗎?”


    她的話刺激了葉舒遠的男性自尊。他本不想與她說話,怕兩人一言不合又起爭執。況且他也無意對她解釋自己的事業,那不是他的習慣。他一向是個很能遷就和容忍他人的人,可這個女人的嘴似乎生來就是為惹他生氣的,不開口則罷,一開口便是紮人刺耳的話。對這,他絕對不能容忍,否則任她養成習慣,等回到家鄉,街坊鄰居定以為他功名沒考上,倒撿回個乞兒做老婆!


    “夫人此言差矣。”他放下手中的書,認真地對她說:“身為男子,我讀書做事,各得其所;贍老育幼,各盡所能。而身為女子,夫人則應當恪守婦道、謹修婦言,慎理婦容、勤做婦工。如此,我葉府長房才能家和事興,光耀門庭。”


    “如此說來,你的門庭得靠我來光耀囉?那你就該對我客氣點。”


    看到她眼裏閃爍著好戰的光芒,葉舒遠眉頭一皺,再次埋首書本,不予置評。


    嚇!真看不出這個毫無男子氣概的文弱書生,竟如此倔強。


    見自己的挑釁隻換來他嚴厲的訓斥和傲慢的對待,歆怡不服氣,卻也很好奇。


    注二:進士分一甲、二甲、三甲。一甲取三名,分別是狀元、榜眼和探花,二甲取十名,第一名稱為“傳臚”。


    注三:春季會試發榜正是杏花開時,故古代又將會試榜稱為“杏榜”,而將殿試榜稱為“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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