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牽手白頭】


    醫院刺鼻的藥水味透過呼吸係統,刺激得頭昏,她腳下未作停頓,往前飛奔。「小姐、小姐,醫院不能奔跑——」


    不隻醫院,她也是不能奔跑的,過度的激烈運動使得心髒隱隱疼痛,但她聽不見勸阻,也感覺不到疼痛,滿腦子隻塞得下一道訊息:他出車禍了!


    她好害怕,從來沒有這麽懼怕過——


    長廊的轉角,她一頭撞上不明物體,同時聽到一聲悶哼。


    剛輸完血,又莫名其妙與人撞成一困,韓子霽頭昏眼花地跌坐地麵。


    「啊!」她驚呼,不是因為跌疼了,而是看清那張熟悉的麵容。


    韓子霽皺眉,冷冷瞥了一眼。「又是你。」


    怎麽?他是欠她的嗎?走到哪裏都會遇到她,連醫院也不放過。


    她張口,卻無法發出聲音。


    「你幹麽啊?誰家死人了?哭成這樣。」


    她探手一摸,才發現落了滿臉的淚水。


    「到底怎麽了?」忍不住就是問出口了。她哭得那麽可憐,應該是很嚴重的事吧?他看在眼裏,心房一陣緊縮。


    她搖頭、再搖頭,還是說不出話。


    「不說算了,懶得理你。」心中一股傲氣作祟,不願承認情緒受她左右,他沉著臉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人。


    「韓……」


    他頓住,身體微僵。


    「少叫那麽親密,又不是我女朋友!需要我提醒你嗎?我們分手了,兩個月零七天前,而且還是你提的。」他咬牙道,口氣簡直就是記恨了。


    「你——記得?」季向晚有些訝異。原以為他是不在乎的,這段關係可有可無的……


    驚覺自己說了什麽,他像要掩飾般地沉下聲音。


    「誰想記得那種事!被甩的人永遠會放在心裏怨恨!別再跟我說什麽當不當朋友,我從不和分手的前女友當朋友,最好你少出現來礙我的眼!」


    說完,不再多看她一眼,踩著重重的步伐離去。


    他說,他怨恨她……


    季向晚將臉埋在膝間,也許是醫院空調太強,她冷得發抖。


    不過,幸好他沒事,其他的,都沒關係,沒有關係……她喃喃說服自己。


    一旦鬆懈下來,她整個人都虛脫了,環抱住自己,腦袋空空洞洞——


    「你到底走不走?」頭頂傳來硬邦邦的詢問。


    她錯愕仰首。


    「你不是——」走了嗎?


    韓子霽真的無法不覺得自己窩囊!耍酷耍了半天,不爭氣的雙腿還是繞回來,尤其看到她蜷縮著身體,簡直像被遺棄的流浪狗,可憐到不行,他實在是——實在是火大到很想罵髒話。


    明明就是她甩了他,幹麽表現得無限落寞?害他、害他白癡似的,居然會覺得不忍心!


    他板著一張臉,麵無表情地伸出手,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急忙將手放到他掌心。


    一踫觸到指尖,他聲音又沉下來。「你搞什麽鬼!」手那麽冰!死人都比她好得多。


    「啊?」她不懂自己又哪裏惹到他了。


    本打算拉她起來後將要甩開,手卻怎麽也放不開,牢牢纏握住纖指,掌心熨貼著掌心。


    他買來兩杯熱可可,一杯啜飲,一杯給她,她沒喝,隻是靜靜望著他。


    「看什麽?」他又沒多長兩隻角。


    細細將他審視了一遍,確定他除了左臂纏的醫療膠布外,並沒有其他外傷,她才真安下心來。「你怎麽會出車禍?!」


    他嗆了一下。「誰出車禍了?我是剛好在校門口,幫忙送人到醫院,又剛好血型相同,順道輸了點血給他而已!那個笨蛋要追我係上的學妹,追到被車撞,真是笨得沒話說!」


    她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


    「不然你以——」聲音打住,回想起那張淚痕斑斑的麵容,忽然間頓悟了什麽。或許是那杯熱可可作祟,他胸房一陣熱。


    「你以為——是我?」所以哭得那麽傷心,著急地跑來?


    「嗯,不過你沒事就好。」她釋出淺淺笑意。


    她總是這麽對他笑,從相識以來便是如此,不管之前有什麽不愉快,都會用淡淡的笑容來撫慰他的情緒,從來不曾真正對他生氣過。


    「你,還愛我嗎?」未經思考,話已出口。


    分手時,他問過她:「是因為不愛了?」


    她說不是,隻是個性不合。


    那,現在呢?還愛嗎?


    沒料到他會這麽說,結結實實把她問住,怎麽也答不上來。


    如果不愛了,大可直言,她應該知道,他能夠坦然接受的。


    他會恨得咬牙,是因為她什麽原因也沒給,不明不白地把他甩了,令他難以釋懷。


    這樣算什麽呢?明明要分手的人是她,卻還像個戀人般關懷牽掛,要嘛就斷得幹幹淨淨,他不要什麽還是朋友的曖昧與模糊地帶。


    但她沒有,一直到今天,她還是說不出——不再愛他。


    「如果你現在收回,我就當沒有分手這回事。」他僵硬地吐出話來,這輩子再也不會比今天更沒出息了!傲氣如他,頭一回為了女人拉下身段,說了他以前打死都不可能說的話。


    可想而知,她的驚訝程度。「你、你怎麽會——」


    「到底要不要!」他神情別扭。天曉得他是發了什麽瘋,又不是沒人要,居然會拋卻尊嚴開口請一個甩了  他的女人回頭,要是再被拒絕第二次,他幹脆咬舌自盡算了!


    「謝謝你,子霽。」她動容微笑,清眸微泛淚光,至少,他不是全然不在乎,就算隻有一點,那也夠了。


    「但是,我們還是當朋友好了。」


    「你說什麽?!」她真的拒絕他了!


    第二次!被同一個女人耍兩次,他蠢得夠了!


    氣氛很僵,靜默到連呼吸都微感困難,韓子霽隻是瞪著她,眼神寒漠。


    好半晌——


    「季向晚!我要是會再理你,我就是豬八戒!」一字一句,冰冷刺骨地由齒縫擠出來,這一次,他沒再回頭,大步地,絕然而去。


    事實證明,他果然是豬八戒。「晚晚,我好餓,要吃你做的檸檬派。」


    睡眼惺忪,醒來找不到枕邊愛侶,男人赤著腳走出臥室,反正家裏地板幹淨到可以當鏡子照,別說赤腳,要在地上滾都行。


    尋至客廳,那裏點了盞暈黃的小燈,他走上前去,態度再自然不過地賴進女人蜷坐的沙發上,多了他的加入,空間有限的雙人沙發顯得有些擁擠,但他不在乎,壓低了身子枕上玉腿,纏抱住女人纖細的腰身,挪好最舒適的角度,再次安適地閉上眼。


    「醒啦?」女人撥了撥他的發,眼神流泄極致柔情。


    「我討厭穿毛衣。」他低噥。


    季向晚看了看手中的半成品,微微一笑。「天氣冷了。」


    「我不要被包成北極熊。」他還是堅持。


    「你感冒才剛好。」放柔了聲調,「韓,我會擔心。」


    「……我還是討厭毛衣。」抗議聲虛弱下來。


    「可是這是我打的毛衣,我學了很久。」


    「……」完完全全被吃定。


    算了,反正都當豬八戒了,多個北極熊也不算什麽。


    這世間,有很多緣分是無法用言語解釋的,這麽多年下來,經曆過笑淚悲歡,始終沒能將他們分開,說不清、化不開的糾纏,這名女子早已在他生命中刻劃深沉痕跡,那是無法分割的生死纏綿。


    「不是餓了嗎?我去做檸檬派。」放下織了一半的毛衣,示意他鬆手。


    「嗯。」挪了下身子,讓她起身。


    即使是半夜,隻要他喊餓,她總會笑笑地起身,為他張羅吃的。


    他坐起身,凝視廚房忙碌的身影。


    這一手好廚藝,是為他而學的,她用著自己的方式,寵愛她的男人。


    能夠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為他準備宵夜,寧靜的夜裏相互依偎取暖,這就是他要的幸福了。


    終其一生,不變的幸福。


    他柔了眸光,輕聲說:「晚晚,我想這樣一直陪著你,一輩子。」


    她回眸,還他淺淺的笑意。「嗯,我也是。」


    同樣的城市、同樣的星空下,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愛侶,而他們也隻是其中渺小的一對,堅持著他們平凡的心願,平凡的愛情,年複一年,牽手白頭。


    【1、年少將軍】


    首度留意到他,是在一場犒賞三軍的晚宴上。


    那時的他,仍隻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小少將,且是今日朝堂之上,朕親自封賞。


    大軍告捷,功過簿上密密麻麻皆是此人戰功,「衛少央」這名兒初步入了眼。


    金鑾殿上,談吐得宜,從容若定,有大將之風。然,這仍非對他記憶深深的原因,貴為九五之尊,出色人才朕瞧得多,並不因此而另眼相待,眼底真正瞧見他、記住他,是在那一夜,他喝醉了。


    禦花園一隅,醉臥於梅樹之下,朕一時好奇,上前喚了聲:「衛少將?」


    他醉得極慘,眼皮也撐不開,才剛碰著他肩頭,他便迷迷糊糊朝朕身上倒了過來。


    隨身侍兒變了臉色,正欲斥喝他大膽犯了龍顏,朕抬手一揮,要侍從噤聲,莫驚擾了他。


    說實話,朕真不明白當時為何如此。


    他終於緩慢撐開了眼,眸光透過朕,迷蒙了起來,唇畔浮現極淺、極溫柔的笑意,不知瞧見了什麽。


    身後,隻是幾朵翩飛落梅。


    他枕著朕的肩,睡了一夜,朕甚至脫下外袍覆在他身上,不教他受寒,就這麽陪他在禦花園待上一宿。


    隻是想問明白,他眼裏究竟瞧見了什麽吧?那抹笑著實教人印象深刻,玩味不已。


    然而,他並沒有告訴朕。


    清晨酒醒,他隻一瞬驚愕,旋即便為醉後失態、冒犯龍威之舉自行領罪,甚至沒有太多的慌亂,仍是一貫的鎮靜沉著。


    不得不承認,此人確實好膽識,擔得起統馭百萬雄兵之重責大任,朕已預料,他來日將大有所為。


    朕不動聲色,暗中觀察,想知道,他能做到何種地步。


    那夜之後,刻意關注與他相關的一切,一場場戰役,一樁樁顯赫功勳,一步步從小兵、先鋒、少將,到今日「不敗將軍」的美名。


    朕依然忘不掉他那夜醉後恍惚的眸,迷離的笑。


    第二回醉倒,仍是在梅樹下尋著他,這回,由他模糊的呢喃中,聽分明了他一聲又一聲,喚著「小姐」。


    小姐?他的心上人?那樣的眸光、那樣的溫柔笑意,是為了那名女子?


    這樣一個「不敗將軍」、這樣一名教敵寇聞風喪膽的年少將軍,竟有這般鐵漢柔情,纏綿心思?


    若有機會,真想見見是怎生傾城佳人,能教不敗將軍這邊魂牽夢縈。


    第三回,朕已知該去何處尋他,那個獨鍾梅樹的年少將軍。


    這一回,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靜靜地、撫著那柄長劍,朕隱約知曉,那柄劍於他必然有著極不尋常的意義。


    與他並肩坐在梅樹下,不知過了多久。


    他淺淺歎息,接下一朵落梅,閉眸低語:「寶劍……贈英雄……衛少央,但求不負紅顏……」


    他此刻,想著誰?那樣淒傷,那樣深刻痛楚……


    一陣氣悶扣住心房,不知由何而來的衝動,傾上前,覆上他的唇,吮住那破碎憂傷的呢喃,不願他醉後,眼裏、心裏看見的,永遠是那不知名的女子。


    朕吻得狂肆,他連一絲抗拒也無,就在這一刻,恍然明白,自己心中糾葛著、對這年少將軍深纏難解的,是怎生情感。


    「想你……好……想你……」幾近無聲的輕喃,澆冷了一腔熱情。


    沒有。他眼裏心裏,從來都沒有朕,他心心念念的,永遠是他那名知心紅顏。


    身為九五之尊,朕有三宮六院,可後宮三千,從無一人上得了心。


    可,朕卻將他記在腦裏,也上了心。


    這委實太捉弄人,朕是君,他是臣,這般情愫,壓根兒不該、也不能有!頹敗地鬆開手,生平頭一回,感到無能為力。


    衛少央畢竟不是傻瓜,他一向自律,頭一回醉倒可說是意外,但接二連三,皇帝賜酒,他推拒不得,醉了幾回後,心下總也有幾分了悟。


    皇上唯一失算的是,這事兒再來個兩三回,他可學會以內力催化酒氣,不再輕易醉倒,要醉,也是佯裝醉態。


    「衛卿————」想來狼狽,堂堂一國之君,隻能假借名義,最後方能從心而為。


    伸出手,順著他禁閉的眼眉輕撫而下,明明是一介武將,為何無一絲武將的草莽獷味呢?俊秀溫雅得教人怦然心動————


    「皇上。」他睜開眼,清亮眸底,無一絲醉意。


    皇上僵窘地抽回手,有一瞬,兩人僵默無言。


    「朕以為,你醉了。」


    「貪杯誤事,臣豈能一再冒犯聖顏。」


    冒犯聖顏嗎?說的朕婉轉,他與他都心知肚明,事實分明就是————


    「衛卿,你心底可有人?」


    未料皇上會與他談及如此私密情事,衛少央怔了怔。「臣隻願領兵殺敵,捍衛國土,無心於兒女私情。」


    「那麽,你的小姐呢?」


    他一愣。「皇上……」


    「得了,朕要聽真心話。」


    真心話嗎?


    「這,就是臣的真心話。」捍衛有她所在的國土……這是他給她的承諾。


    「我與小姐,非皇上以為的那般關係,是她,肯定了臣的存在價值,待臣恩深義重,造就今日的衛少央,我的豪情壯誌,皆因有她,臣可保家衛國,戰死沙場,為酬她一句「慧眼識英雄」。」


    並非情人,可他卻也上了心,是嗎?


    皇上似有些許明白,半是氣惱,半是刁難地道:「若,朕要你將她忘懷,自心底抹除得幹幹淨淨呢?」


    怎麽也不服堂堂一國之君竟敵不過一介小女子,他就非要一較高下,教衛少央忘得幹幹淨淨,別滿心隻有她。


    「臣,無能為力。」


    答得好決斷!這人究竟好膽識,抑或不怕死?


    「衛少央,兒女情長、功名前程,在你心中何者為重?」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做下抉擇,要前途?抑或保留靈魂深處那段純淨戀慕。


    「皇上,衛少央,永遠是今日的衛少央。」任何情況下,皆然,那名兒已深鏤心間,至死不忘。


    「臣此生已絕情愛,窮此一生,心不動,情無波。」


    為了一名小女子,他絕了今生情愛,好他個衛少央,堵得他什麽也開不了口。


    好!若說那名女子恩深義重,他無話可駁,可未來呢?若再有其他女子,今日推三阻四又算什麽?


    「話可別說絕了,你至今不過二十來歲,未來尚有大半歲月,若你肯答允,朕可保你————」有些事,用不著明說,明眼人自是懂得。


    「臣隻知,從心而至。無關乎外在身分,亦非拘泥世俗禮教,隻為從心而至,如此而已。」除卻記憶中那朵除塵寒梅,世間男女盡皆失色。


    縱然眼前貴為九五之尊,依然是心不動,情無波嗎?


    「好!朕便與你賭上這一把,賭你的心不動,情無波,若十年後,衛少央依然是今日的衛少央,那麽朕便認了!」


    如若不然,他便要定那個識得情愛的衛少央!


    「朕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多久!」


    這一堅持,便是十年光陰。


    當年的小小少將,成了兵權在握的大將軍,國之半壁江山靠他守護,位高而權重,唯一不變的,衛少央依然是當年的衛少央,心頭惦著的那朵出塵寒梅,從一而終。


    「愛卿,朕,認了————」這世間,若論情癡之人,衛少央要認了第二,怕也無人敢領第一,縱是九五之尊,也不得不認啊!


    今日,太後壽宴,衛少央也攜了「家眷」入宮賀壽。


    可,不服啊!那「家眷」,怎麽看便怎麽刺目。


    「來,愛卿陪朕暢飲幾杯。」左腕教皇上給擒住,他朝不遠處望去,宛兒正與女眷們細語交談,不著痕跡投來一瞥,似有若無的目光,便是落在他左腕。


    他暗暗苦笑,執杯一飲而盡,但願喝了這杯,皇上肯幹脆放人,他不想翻了愛妻那缸子醋,今晚又落得孤枕難眠。


    偏偏,皇上酒興正濃,連飲數杯,拖他作陪。「皇上,烈酒傷身,請保重龍體。」


    低低一句,皇上動作一頓,擱下白玉杯。「陪朕走走。」


    飲了數杯,皇上微醺,步履顛晃了下,衛少央伸手攙扶,步下石階。


    「記得這株梅樹嗎?以往,愛卿每每喝醉,總躲到這兒來。」以至於後來,整修禦花園,砍了數株樹苗改植牡丹,卻怎麽也不許工匠斬去這幾株梅樹。


    「咱們君臣二人,有多久不曾在這梅樹底下,把酒談心了呢?」


    那是因為,他不再輕易杯灌醉的原故。衛少央暗想。


    「愛卿可還記得當年的賭約?」


    衛少央停步,回眸。「臣記得。」


    「朕,願賭服輸。」這些年,用盡心機,醇酒美人不曾令他流連;富貴權勢不曾令他迷失,他仍一心戀著心底那抹寒梅幽香,抵命癡狂,縱是在最絕望時,亦不曾拋舍,他要是女主,也得為這樣的衛少央心折銷魂啊!


    「微臣叩謝皇上成全。」


    「不成全,成嗎?」他是敗給了這人情癡啊,若梅映宛有個萬一,衛少央怕也活不成了,兩年前一事猶曆曆在目呢!


    不否認,他當時是有些許私心,想著若梅映宛死了,總能絕了衛少央的念,於是允她一肩扛下殺人死罪。


    可,誰料得到衛少央悲痛欲狂呢?那些時日,幾乎要以為他會隨梅映宛同生共死。


    這些年,皇上心裏不是沒有矛盾的,一方麵惱他固執剛倔,不肯屈意承歡,一方麵偏又愛極了他清澈傲然的風骨。


    一方麵逼迫他忘卻心頭儷影,接受其他女子,那麽自己便可履行賭約,強勢向他索求一切;可一方麵卻又不想他忘了那名女子,如此他心頭便永遠容不了誰,寧可他一生心不動、情無波,也不願眼見他愛上了誰……


    衛少央曾說:「皇上比誰都希望,衛少央永遠是今日的衛少央。」或許,便是早已看穿他心底的矛盾了吧!


    也罷,這一生,就放手吧,讓記憶中那俊秀溫雅、至情至性的年少將軍永留心底,一世低回。


    【2、後娘難為】


    自古以來,後娘多難為。


    這年,惜兒四歲,是梅映宛嫁予衛少央後的一年。


    她清醒之後,又養了一個月的身子,狀況更為好轉,他便開始著手置辦兩人的婚事,拜堂成親、宴請賓客,召示天下她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沒真將牢獄之內那寒磣就簡的一切充數,那委屈了她。


    這一年婚姻中,他待她萬般憐寵,永遠有著最初的真愛之心,而惜兒也視她為母,一切看似再完滿不過,隻是————


    「娘、娘啊————嗚嗚————」


    那日午後,惜兒哭著奔進她房裏。


    「當心,別摔著了。」一把將女兒抱了滿懷,絹子輕拭她玩了滿臉的汗水、淚水。


    「來,告訴娘,小虎子又欺負你了嗎?!」


    這小虎子,是老管家的孫子,皮得很,老教惜兒哭得咿咿呀呀跑來向她投訴,可又愛極了和他玩,她與衛少央都有共識,沒太插手孩子間的鬥氣,最多在女兒又哭訴時,意思意思陪她同仇敵愾一下,明兒個又會看她開開心心和小虎子玩得一身泥。


    「小虎子、小虎子————嗚、哇————」提到這名兒,哭得更是驚天動地。


    「他、他心情不好,我好心安慰他,他竟然凶我……」


    「真壞!」她麵露氣憤,充分表示對女兒受的天大冤屈感到痛心,而這令小淚人兒稍稍平衡了一點,哭聲緩了緩。


    「那他凶你什麽?」


    「他、他——」提到這個,稍止的淚水又狂泄而下,「他娘給他生了妹妹,妹妹搶他糖葫蘆,他不給,他娘就打他。他說、他說要我別得意,有一天我也會和他一樣……嗚、嗚……我不要啊……」


    梅映宛一愣。


    原來她不是傷心小虎子凶她,而是怕爹娘有朝一日不再愛她,屬於她的一切會杯新弟妹搶走嗎?


    「惜兒,別哭。」她輕摟著小小身子拍撫,一時不知如何向她保證,不管爹娘生了幾個弟妹,她也永遠是他們的孩子,不會少愛一分。


    「娘,你別生弟妹,我當你的孩子就好,我會很乖很乖,娘別生好不好?好不好?」


    她微訝,不知該如何回應。


    惜兒心中有那麽深、那麽濃的不安,若真懷了身孕,那樣的惶惑必然會造成她們之間的距離,況乎惜兒並非親生,大人都未必相信,又要孩子如何相信,她會一視同仁,無一私偏?


    她並不希望,惜兒在這般不歡快的情況下成長。


    「好,娘不生,全心全意疼你就好,惜兒別哭了。」


    懸在眼眶的淚珠忘了掉下來。「真、真的嗎?」


    「嗯,今後惜兒是娘唯一的寶貝。」


    小人兒破涕為笑,疑惑盡消,小手親親愛愛的圈上娘親頸子,吻了又吻,一如往常地纏膩撒嬌。


    值得的,能教惜兒永遠帶著開懷無憂的笑靨,那便值得。


    衛少央從那一日起,發現她喝防孕藥汁。


    是成親以來便持續喝著?還是近日才開始?他不知,也沒多問,她不想生,他便不會勉強她做不願之事,隻要確知她不是身子不適才喝藥便成了。


    於是又過了一年以後————


    「娘、娘啊————嗚嗚……」完全一樣的場景,五歲的小人兒由外頭奔來,直撲進她懷裏。


    「惜兒寶貝,這回又是什麽事?」


    「小虎子、小虎子他————他抱著妹妹來向我炫耀!」


    「呃……」這要怎麽安慰?


    「他好得意,說他妹妹好可愛,隻疼他妹妹,都不跟我玩了,還很高興地說他娘又有了。娘,為什麽我沒有妹妹?」


    梅映宛有些無力。「是你自己說不要的。」


    現在倒怪起她來了?活似她是隻不會下蛋的母雞。


    抽噎聲止住。「什麽時候?」


    惜兒姑娘,您朕是貴人多忘事!


    「去年!」她簡直是要咬牙了。


    是嗎?不怎麽反省地偏頭想了一下。


    「那我現在要了。」


    「……」這位客官,您還真當這是母雞下蛋,說要便有了?


    最蠢的還是她自己,居然將孩子一時情緒上頭的童言童語當真,還徹底執行!


    「娘,你生嘛,生妹妹來陪我,我最漂亮的衣裳可以分她穿,最愛的三色涼糕也可以給她吃,我會當個好姐姐,很疼、很疼她哦!」完全做生意的打交道口氣。


    「我……試試。」


    「隻要妹妹哦,其他我不要。」


    「……」這不是她能控製的吧?難不成像市集買顆蘿卜,買錯了退回去,生錯再塞回肚裏?


    「還要很可愛、很可愛,比小虎子他妹妹還可愛哦,要不我沒麵子。」


    「……」後娘能不能打小孩?


    當晚————


    「夫君————」


    「嗯?」不知是不是他多心?宛兒今晚怪怪的,要說怪在哪兒……身段較平日軟一點,眸光較平日水媚一點……


    基本上,她隻要不太對勁時,都會喊「夫君」。


    「宛……」他實在很想問她怎麽了,可這些不對勁看起來好像也沒朕那麽不對勁……


    「還要忙很久嗎?!」愛妻柔聲問了,備上糕點、泡好甘醇茶水,溫婉依舊、貼心依舊,好似真沒什麽不同……


    「累了就先去睡,別等我。」握牢愛妻柔荑,溫存護入懷中,輕憐蜜意地吻了吻嫩唇————


    他發誓,他真的隻是要一個小小的、再溫馨不過的吻而已,可————


    柔嫩小手本是平貼在他胸前,但……意外吧,應該是意外,纏得太熱烈,他衣襟淩亂,胸膛微敞,那她柔嫩掌心碰觸到好像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天冷時她也常將小手貼在他胸前取暖……


    她發絲微亂、朱唇紅腫,水眸霧蒙含情,三十歲女子最成熟迷人的風韻便展現在他眼前……但這兒是書齋,他沒忘記。


    「宛兒————」他想說什麽,她完全沒給他機會清醒,微一仰頭,主動接續未完歡情。


    唔……他剛剛要說什麽?哦,對了,這兒是書齋,但……書齋……然後呢?


    又一記深得幾乎奪去兩人呼吸的纏吻,他抱高嬌軀坐在寬大的桌麵,雙手 不由自主地探撫而去……


    坦白說,他真的不是一個沉迷於肉欲的男子,更別說杯撩撥到失去理智,那更是從未有過的事……一雙美腿纏上他腰際,主動為他寬衣解帶,婉轉承歡。


    他的自製力不容許自己放肆胡來、他不能放肆胡來、這兒是書齋,千萬要————他隻記得,難以自持的火熱,深深埋進了她的軟膩溫柔。


    他不重肉欲?他不重肉欲?


    這話在此時此刻、荒唐了一回合之後的當下,著實挺沒說服力。


    尤其現下,他的一部分還與她親密結合在一起,她臀下甚至壓了本書冊……繼牢獄之中一夜歡纏後,這會兒連書齋都用上了,老天!衛少央,你的荒唐是沒有極限嗎?


    他將臉埋入愛妻肩膀,無禮呻吟。


    太了解他的心情,梅映宛輕笑,撫了撫他的發,絕對不會傻傻同他招認,她是故意的。


    「我好像……太縱欲了。」他悶聲低噥。最近似乎動不動就發情,但願她別覺得他像隻禽獸,需索無度。


    那自然是她的撩撥手法好呀,女人的風情,可不一定要赤裸裸去大膽挑逗,有時婉約含蓄、欲拒還迎更能教男人不自覺勾挑起渴望。


    當然,這可不能坦白說。


    「嗯,沒關係,我還受得住。」青蔥小指纏卷、把玩著他的發,撥弄他頸膚、耳際,動作看似無意。她記得他這一帶挺敏感————


    「天!」方才宣泄過後的欲望又起,火熱熱煨燙著她潮潤的私密肌膚。


    她微訝地張大眼。「你怎麽又——」


    「抱歉。」他無地自容,羞愧地微微窘紅俊容……今日才發覺,原來他是如此肉欲的男子!


    本欲退開,不忍累壞嬌妻,卻在她不經意挪了下身子後……理智短暫失效,欲望埋得更深,惹得她嬌吟一聲,似嗔似怨地睇他一眼。


    「宛兒,我們————」要嗎?他猶在天人交戰。


    「好。」嬌滴滴、羞澀澀應了聲,玉臂掛上他頸脖,吮住他熱燙的耳垂。


    不好也不成了!明知他對她這種閨中少婦含嗔帶媚的情韻最沒抵擋能力,往往她露出這種神態時,他根本什麽也無法思考!


    結果,那一日他們由書齋到寢房,廝混纏膩了一整夜!


    天色將亮時,她倦極欲眠,他側著身,支肘溫存凝視她,指腹撫過她露在錦被外的水嫩肌膚,上頭還有他剛烙下的激情印記,那是純男性的滿足與喜悅。


    「你不喝藥嗎?」以為她忘了,出言提醒。


    「嗯,不需要了。」半夢半醒間,呢喃一句。


    不需要?正欲深問下去,隱約聽聞她半夢囈的呢喃:「好累……」


    後母真不是人當的,有求必應的土地公公也不過爾爾。


    他隻聽到「好累」,並且嬌容上掩不住的疲憊,讓某個非常懂得自我反省的男人自動閉上嘴巴,不舍得再去驚擾她好眠。


    又過了一個月。


    這天,衛少央由宮裏回來,進房見她在床邊摺衣裳。


    他單手解下披風,她立刻擱下衣裳,為他倒杯茶水,接手寬衣之事。他依平日習慣張手欲摟抱親吻,她藉由掛披風的動作,不著痕跡地側身閃避了開來。


    他微愕,悄悄打量她。「宛兒,今日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有啊,哪有什麽事。」她淺淺微笑。


    「可是,你似乎不太開心。」每當她心情不好時,就會翻出滿櫃子衣裳,一件一件整齊摺疊回去,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因為————他昨晚又不小心多要了她兩回嗎?


    這點確實挺過分的,她杯纏到四更天才睡,此舉實在有違一名體貼好丈夫之所為。


    尤其她自那回生死大關之後,身子骨便比一般人羸弱,成親以來他也一直是以憐惜之心代替情欲求歡,兩人之間情意溫存多過於體膚歡纏。


    可————她昨晚似也沒有不高興呀。


    雖然她配合度也挺高,可這不能可恥地拿來當藉口,明知她受不住,他實在不該這麽折騰她。


    「沒,夫君多心了。」麵容平靜如昔,舉止溫婉依舊,可————這就是極不對勁的事!


    每當她喊「夫君」時,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內心偷偷計量著什麽,嘴上在耍客套應酬他;一是心情極壞,必須借由一聲聲端莊守禮的「夫君」來壓抑脾性,保持溫婉如水的麵貌。


    連她自己都沒發覺這小特性泄了她的底,但他全看在眼裏,不說破並不代表一無所知。


    「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他寧可她直接攤開來和他算賬,那一聲聲溫柔似水的「夫君」,他每每聽了都要發毛。


    「真的沒事。」她扯開一抹笑。「隻是一點小事心煩罷了,讓我想想就沒事了。你餓了嗎?要用膳還是先歇會兒?」


    完全賢妻良母的最佳典範,周全得沒得挑。


    她無論自個兒情緒如何,從來都不會忽略他,更不曾對他發過脾氣。


    接過,她這個「一點小事」,一想就想到 惜兒房裏去,一整晚放他孤床冷被無人相伴。


    習慣了每晚擁她入眠,少了溫軟嬌軀,他輾轉反側,徹夜無法入眠。


    一整夜,他都在想,自己究竟是哪裏惹毛愛妻而不自知?他怎麽想,也想不起是什麽事會讓她丟下他,跑去與惜兒睡,自成親以來還未發生過這種事。


    隔日清晨,他精神不濟,用早膳時,惜兒喝著熱粥,一雙大眼兒來來回回研究雙親,末了,終於舉起手,好有禮地詢問:「娘,你在和爹鬧別扭嗎?」


    梅映宛舉箸的手一頓。「沒的事。」挾了菜,往他碗上放。


    「你們好奇怪哦!」惜兒一本正經地訓誡:「吵架就要有吵架的樣子呀,別人家的爹娘,不高興時不是會吵嘴嗎?會大聲罵人呀!哪像娘,還會替爹張羅吃穿、挾他愛吃的菜給他。娘,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吵架啊!實在太不像話了!」


    可想而知,眼前那對父母愣成了什麽德性。


    「我們……恩恩愛愛的,不好嗎?」難不成女兒很見不得他日子過太好了?他到底是哪兒得罪她了?


    「是沒什麽不好,可是小虎子說,夫妻感情再好都會偶爾吵吵嘴,像他爹娘就是,我家的爹娘居然沒吵過,這實在太奇怪了,害我都沒得與小虎子比較討論。」


    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呀!溫柔的娘會怎麽凶爹?


    「你、你連這都要比……」梅映宛撐著額,似是有些無力。


    衛少央終究是衛少央,是生她、養她的爹,很快便將這串不對勁連貫起來,口氣輕柔無比地問:「我們不吵架令你很失望是吧?那麽我可否請教惜兒姑娘,你究竟對你娘做了什麽?」’


    「啊!」梅映宛驚呼一聲,恍然大悟。


    「難不成、難不成你昨天……」


    騙她的?!枉費她這麽信任她!


    這對娘兒倆搞啥鬼?衛少央才眯起眼,惜兒便機警地跳起。


    「我吃飽了。」開溜。


    「衛惜兒————」起身要追上去問清楚,細腕教人給擒住,丈夫一個伸臂,兩手搭在桌緣,輕易將她困於懷抱之中。


    「你是不是該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衛夫人?」


    「惜兒、惜兒說————有人抱你。」她悶悶地道。


    「我不可能有別的女人。」如此拙劣的謊言,根本連澄清都不必。


    「我知道。」聲音更悶。


    「那你在不高興什麽?」


    「我、我————但我不肯定,有沒有別的男人啊!」她索性將臉埋在他頸際,泄忿地咬他肩頭 。


    衛少央差點瞪掉眼珠子。「你胡扯什麽!」


    「皇上呢?你怎麽說?」那人一直千方百計想染指他呀,不得不防。


    皇————他一陣頭暈目眩,不知該先掐死她好,還是去逮那個小小造謠者痛打一頓小屁股。


    「我是個大男人!你還擔心我會被人強了去嗎?」


    好、好教人無言的羞辱啊!這種話她居然相信!未免太離譜!


    「別人說的我是絕計不信啊,可那人是惜兒,她沒有理由騙我……」現在她知道了,惜兒有。


    衛少央閉眼、睜眼、再深呼吸。「宛兒,我同皇上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她低哼,不語。


    他說的,她自然信,但是幾回宮宴陪他赴宴,那個人看他的目光並不純然隻是君臣,那人甚至嚇唬她,說他要捏死她就如螻蟻一般容易。


    她當時的回應是:「這點我從不懷疑,但皇上不會忍心傷害衛少央,教他一生活在痛苦之中。」


    那番話應是點中了死穴,隻見他臉色變了又變,而後挑眉道:「朕看你能占著他的心多久!」


    思及此,她牢牢抱緊丈夫。「一輩子。衛,我要你一輩子的真心真意。」


    「那是自然。」終於懂了妻子昨夜放他孤枕難眠,原來是飲了醋。


    他低笑,溫柔輕撫她的發。「往後心裏有事,直接告訴我好嗎?我寧可你痛快地罵我、打我都無妨,別悶在心裏。」


    「不怕別人說你娶了悍妻,臉上無光?」


    「不怕。」她其實是知性聰慧,有自己的思想與主見的女子,是這年頭不允許女子有聲音,隻能默默待在夫婿身後陪襯。


    她偎著他,偏頭思考:「衛,咱們要不要偶爾吵吵嘴,滿足惜兒的好奇心?」


    「不準!」沒人後娘疼孩子疼到這地步的!哪天惜兒若好奇休夫是怎麽一回事,敢情朕要休給她看?


    「你不覺得,你待惜兒比對我好太多了嗎?」換他口氣悶了。


    堂堂輔國大將軍,吃起女兒的醋來了,他羞也不羞!


    「有嗎?」不怎麽反省地思考了一下。


    「她說要你生孩子你就生,不要你就不生。」怎沒人來問問他的意見?當他種馬嗎?予取予求得過分。好吧,就算種馬也是有脾氣的好嗎?


    「噢。」


    「她騙你,你不生氣,我什麽都沒做,你卻和我鬧一晚的別扭。」招誰惹誰呀他!


    「後母不能打小孩,會惹人非議。」還是沒啥誠意,信口敷衍他,渾然不覺自個兒夫婿已經一肚子不爽。


    「宛兒。」


    「嗯?」


    「後母不能打小孩,會惹人非議是吧?」


    「呃……」他想做什麽?


    「那親爹打小孩呢?」似在醞釀什麽,口氣輕柔極了。


    「……」


    「沒人會非議?很好,我這就去教訓欠打的死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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