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無言以對的靜默中,他對上了窗外,她的目光。


    下意識裏,他合上書,正欲起身的同時,另一道身影越過他——


    「瀞媛,你來找我啊!」


    頓住所有的動作,有好幾秒,腦袋空白得無法思考什麽,隻是望著走廊外,那雙並肩而立的交談身影。


    她來找——楊誌傑。


    輕輕吐出一口氣,卻釋不開胸口淡淡的、縈繞的沉重。


    楊誌傑熱烈追求她的消息,如火如荼在校園間傳開。


    根據獵花聖手曆年來攻無不克的戰績,所有人從不懷疑,攀下嬌花之日,指日可待。


    任楊品璿再怎麽不關注校園八卦,多少也聽聞了些。


    與楊誌傑同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一旦他下決心要展開追求攻勢,沒有一個女孩抵擋得了他綿密織就的情網,送花、情書、宵夜、站崗、接送……


    不必聽任何人說,他自己就遇上好幾次。


    瞪著餐盤發了好一會呆,回過神來,下意識張望了下,沒見著熟悉的身影,他隨意吃了幾口,正欲起身,就見一道身影匆匆忙忙跑進來。


    都快上課了,這時根本隻剩幾道菜而已,她來幹嘛?


    「楊品璿——」她放下餐盤,人還在喘。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金莎花上。


    沒有大手筆的花束包裝,隻是一枝小巧的、精致的金莎花,上頭還有隻可愛的小熊做點綴。


    楊至傑一向懂得如何討女孩子歡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悶什麽,就是覺得那玩意兒在麵前晃得刺眼極了。


    留意到他目光停留的地方,他微微勾唇,正欲張口——


    「你慢用,我上課去了。」她一落座,他匆匆起身,端起剩餘的飯菜倒進廚餘桶,也不知道在趕什麽,倉促離開。


    下課前二十分鍾,課堂上的氣氛已經開始浮動,原因無他,教室外手持金莎花,顯然在等待著情人的美麗佳人勾得所有人心思浮動,教授倒也識相,立時決定提前下課。


    「別說我不近人情,想當年我也年少輕狂過,今天就上到這裏,祝各位有個浪漫的情人節夜晚。」


    原來,今天是情人節嗎?


    他偏頭,窗外佳人適時回了一記淺笑。


    他直覺望著左手邊的楊至傑——那人的目光也落在同一處。


    他垂眸,默默收拾書本。楊至傑起身,與他借身而過,迎向目光所在地。


    「楊品璿!」


    這聲呼喚一出,所有人全驚訝地挺住動作望向她——就在她越過迎麵而來的楊至傑,追向他的同時。


    氣氛,很怪異。


    而她,渾然未覺,堅定地走向他,站在他麵前定定地凝視。


    「為什麽躲我?」


    躲、躲她?他被問住了。


    「……沒這回事。」避開她的目光,不習慣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注目,匆匆說道:「我趕時間。」


    她沒有遲疑的追上去,在踩下最後一級階梯時攔住他。


    「我很令你厭煩嗎?如果是,你可以直說,我不會再纏著你。」


    纏著他?有嗎?幾時的事?


    腦袋浮起疑惑,嘴上卻不受控製,自有意識地冒出話來:「至傑……不是理想的對象,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想要的是穩定長久的那種感情,那……或許考慮其他人會好一點。」


    結結巴巴說完,迎上她驚愕的目光,他旋即懊惱地閉上嘴巴。


    要命!他到底在說什麽?背地裏道人長短,一向是他最不屑為之的事,她又會怎麽想?


    他自厭地皺眉。


    「你。你以為——我是來找他的?你是在生這個氣?」


    「不是、不是生氣……」舌頭打了結,皺眉再皺眉,然後歎氣。「我以為,我們至少算朋友,我隻是不希望,看到你受到傷害……」


    無法直言道出,楊至傑追求她其實打賭炫耀的成分居多,隻能婉轉暗示。這些話在心底掙紮許久,始終說不出口,但若日後她因楊至傑而傷心,他想他會恨得想砍死知情不報的自己。


    寧可她和小強、和任何人在一起,就是不希望她錯放感情,不希望……有朝一日見到她的淚水,想到那個畫麵,心竟會微微疼痛。


    但,陷入熱戀中的女人,還會有理智、聽得進旁人的勸告嗎?她又會如何看待他?一個搬弄是非的卑鄙小人?


    「你……算了,當我沒——」


    「好。」


    「啊?」聲音卡住,忘了原本要說什麽,愣愣地瞧她。


    「什麽?」


    「我說好,我聽你的,不會接受楊至傑。」


    「……」她會不會答得太幹脆了點?


    「笨蛋!」近似嬌嗔般的輕斥。


    「……」仍在持續發愣。


    她仍是笑,笑得好嬌媚、好甜美,裝飾著小熊的金莎花輕敲他的頭。「拿去,情人節快樂。」


    呃?現在是——什麽情形?


    沒等反應過來,她越過他,從容離去。


    而他,與手中的小熊四目相對,在那道淺淺的梔子花中呆愣,久久、久久——


    ********


    情人節那日過後,新版校園八卦如火如荼蔓延——冰山係花另有傾慕對象,正積極倒追楊品璿中!


    倒追?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人家不過是追他下樓而已,就被傳成倒追?


    他很傻眼,極度、極度地傻眼!


    哪個王八蛋傳的?如此壞人家女孩子清譽,徐瀞媛要是聽到會怎麽想?八成要以為他為了追求她,不惜耍此賤招——畢竟楊至傑就是用這招,他也是後來才恍悟這一點。


    她肯定氣炸了!誰會願意如此地被貶損身價?追求者如過江之鯽的係花,還需要去倒追男人嗎?人家肯定以為他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如果他說他什麽都沒做,她會相信嗎?


    以往,最不理會校園八卦的他,頭一回卯起來辟謠,聽一次就不厭其煩重複一次,他和她連手都沒牽過,拜托別再毀人清譽成不成?


    係花不顧矜持倒追男人,這能聽嗎?


    不斷地否認、再否認。不過似乎成效不彰,因為後來的版本成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謠言像雪球般愈滾愈大,連她死心塌地愛著他,之前拒絕了無數的追求者也都是為了他這類離譜的話都出來了。


    這、這、這——真是夠了哦!要是讓他知道是哪個混蛋在亂放話,他非得先狠揍幾拳再說!


    憋著一肚子氣走下樓梯,他難得地翹了課,再也受不了一群人纏著他追問,他與徐瀞媛是幾時開始的?調侃他惦惦呷三碗公,甚至追問他們到了幾壘,她在床上的表現熱不熱情……


    「夠了!我沒有愛上她,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你們能不能閉上嘴,不要再提這個名字、不要再亂說話了!」


    他受夠了!把人家女孩子的名譽當成什麽?可以放在嘴上隨意笑弄的嗎?


    他氣極了,雖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生氣,就是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置身事外,淡淡地一笑置之……


    「嘩——楊品璿生氣了耶……」身後一片驚歎,「號稱最沒脾氣的好好先生居然也會生氣……」


    他當成沒聽到,大步離開教室。又不是死人,他為什麽會沒脾氣?


    悶著一肚子火走在校園中,本想到圖書館吹吹冷氣消火,經過行政大樓時,熟悉的纖影令他止住步伐。


    她正專注地和人談話,他認出那是財金係的前任係會長,好像姓韓吧,相當俊俏亮眼,在異性中廣受歡迎的校園風雲人物……


    聽說,他最近剛和女朋友分手。


    他們站在一起,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堆璧人。


    胸口微悶的感覺再度造訪,他皺了皺眉。


    原來,那樣的感覺並不單純的隻是擔心她將來被楊至傑傷害嗎?無論和她在一起的男孩子是誰,都會有那樣的感覺。


    他沒有上前去打招呼,悄悄地繞道而行。


    每日中午在學生餐廳與她相遇,似乎成了兩人間不成文的約定,沒有人說過,但就是能在那個地方遇上彼此。


    今天一走進餐廳,就看到靠窗與朋友同桌的她。


    他選了菜,隨意找了空桌坐下。


    沒一會兒,她端著餐盤坐到他麵前,笑笑地說:「你今天來的比較晚哦,都沒什麽菜了,喏!我替你多留了幾塊糖醋排骨。」


    他仰眸,視線越過她,後頭包括她同學那桌,都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難怪謠言傳不停,鬧不清!


    他低頭望住盤中多出來的菜肴,歎氣。「我一直想向你澄清,那些謠言不是我傳的,你相信嗎?」


    她炸了眨眼,然後笑了。「表情那麽嚴肅幹麽?我又沒說是你。」


    問題是,他是最大的嫌疑犯呀,他很難不對號入座。


    忍不住再歎上一口氣。「你也是幫凶,別想脫罪。」


    如果不是她這些隱晦不明的舉止,也不會給旁人穿鑿附會的空間。


    「幫凶?我才不是……啊,你菜夠不夠?炒劍筍也給你。」


    有人看過現行犯大喊無辜嗎?


    他簡直無力了。


    「快吃啊!你隻剩十分鍾哦。」她笑笑地糗他:「每次吃飯都像打仗一樣來去匆匆,你小心消化不良。」


    她托著腮,也不動筷,隻是笑覷著進食中的他,他實在是——食不知味。


    「徐瀞媛。」他放下筷子,表情相當沉重。


    不要怪別人造謠,她難道不知道她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實在太曖昧,連他都很難不亂想了。


    謠言實在太可怕了,她再這樣下去,連他都想問:你到底喜歡我多久了?


    「怎麽了嗎?」


    「我們是不是——該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他很慎重地說了出口。


    頰畔笑意僵凝住。「為什麽這麽說?」


    「那些謠言……」他就不相信她不清楚,難道她不覺得難堪嗎?


    「它令你困擾了嗎?」


    「有一點。難道你不會嗎?!」她才是影響最大的那一個,她會不知道?


    他不得不分析這當中的厲害關係。「如果有‘其他的人’想追求你,可能會因此而卻步,而這當中說不定有不錯的對象……」


    那襲俊俏身影浮現腦海,連帶卷起淡淡的酸澀。


    不得不承認,那是不錯的對象。


    她突然不說話了,也沒有任何的動作,隻是靜靜地望著他。「徐瀞媛?」她在想什麽?眼神太沉,表情太靜。


    而後,她站起身。


    「如果這是拒絕,我聽懂了,以後我不會再纏著你,再見。」


    纏著他?


    腦子突然打了個結。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這麽說了,她,纏著他?那,又為什麽要纏他?等等、等等!她要纏人,也得對方有被纏的自覺啊!問題就出在——他並沒有!


    回過神來,他追出學生餐廳——「徐瀞媛!」


    那天下午的課,他遲到了。


    不僅遲到,整整三堂課,他心不在焉。


    之後,他再也不曾在學生餐廳見到她,於是,他的心不在焉無限期延伸,幾次重要的小考中,考的亂七八糟。


    「小倆口吵架啦?性生活不協調?」小胖自以為幽默地問他,換來他一記狠瞪。


    別問他怎麽了,此刻他滿腦子都是塞著那個名字,成天魂不守舍——徐瀞媛、徐瀞媛、徐瀞媛……


    「徐瀞媛。」連小胖都看出來了還大刺刺念出來,有那麽明顯嗎?


    「閉嘴!我說過不許再提這個名字。」非常之心虛,這下可好,連他也成助長謠言傳播之幫凶了。


    「哦。」小胖點頭,忽然扯開嗓門喊:「他說不要聽到你的名字,不想看到你啦!」


    他渾身一震,迅速扭頭望向窗外。


    「死小胖,亂說什麽!」用力捶了對方肩膀一記讓他閉嘴後,迅速追了出去。「徐瀞媛,你等一下——」


    追出走廊,被陪同而來的吳康誼給攔下來。


    「楊品璿,你真的是非常不受教、非常之欠揍耶!」


    他想追下樓,無奈吳康誼擋在前頭。「人家都已經拋卻矜持、拉下女孩子的身段來接近你了,你還想要他怎樣?」


    「對不起,你可能誤會了一些事……」一時間難以說得明白,隻能眼睜睜看著徐瀞媛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間。


    他歎了口氣,放棄追上去的意圖。


    「還敢歎氣,現在該哭、該歎氣的人是媛媛吧?我上次聯誼就警告過你了,沒想到你依然不識好歹!她到底哪裏不好,讓你嫌棄成這樣?就算不接受,也沒必要拒絕得這麽難看,一而再,再而三,把她當什麽啊!給人家你女孩子留一點顏麵好不好?」


    「啊?有、有嗎?!」他一肚子冤枉,忍不住辯駁:「連你也聽信那種謠言?身為她的朋友,你應該更相信她……」


    「信你個頭啦!既然知道我是她的朋友,我會不比你這隻呆瓜清楚嗎?現在全校唯一狀況外的人是你!」


    「呆瓜?」這未免有人身攻擊之嫌,他要保留法律追訴權!


    「你敢否認嗎?那暗地裏偷換要是,辜負她一片心意的人是誰?你真以為她喜歡什麽鬼聯誼啊?那是因為知道你要去,所以她為你而去!告訴你,我們一票朋友全部知道她的心意,早早就幫她打聽好哪支是你的車鑰匙了,你這個欠砍的渾蛋!」他張口、閉口……這……騙他的吧?


    「還有,學校餐廳的實物真不是人吃的,你以為一個千金嬌嬌女每天往那裏跑是為了什麽?你說、你給我說清楚!她的心意全世界都看得清清楚楚,你還在那裏謠言、謠言,你、你、你……去你的渾蛋!」


    所以、所以……意思就是……


    她所表達的,真的是他想的那樣嗎?


    太過驚人的訊息,砸得他腦袋無法正常運作,愣愣道:「你……罵髒話。」


    「你……」吳康誼簡直爆斷腦神經。「她究竟愛上你哪一點啊?我快要被氣死了!」恨恨地說完,她伸手推開他,大步離去。


    她究竟愛上你哪一點?她愛上你哪一點?她愛上你?她……


    愛他?!


    ********


    他失眠了。


    頂著熊貓眼精神不濟,頭快痛死了。


    黃曆顯示,今天是他的黑煞日,諸事不宜,小則輕災犯小人,重則大禍臨頭。果然一早到學校,迎接他的天大好消息是,大刀王要臨時校考,把頭昏腦漲的他殺了個措手不及,陣亡得很徹底。


    很好,真是好極了!他就說大學四年不要沾惹上感情這玩意兒,看吧!一輩子沉穩自律,從容若定的他,頭一回失常到連他都不認識自己!


    一直到現在,仍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為他岌岌可危的四學分哀悼,腦子裏一逕地纏繞著那張美麗容顏。


    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商學院來。


    來到她的教室,悄悄在她斜後方最末一個位子坐下來,隔著一排走道靜靜凝視她。


    「那個誰,遲到還不帶課本,很囂張哦!」


    左右張望了一下,總算確定教授指的人是他。「對不起,教授,我是慕名而來,旁聽的。」


    「什麽係的?」


    始終注視著她的方向,留意到她回過頭,錯愕地望著他,他回以一笑。


    「心理學。」


    「心理學跟人家旁聽什麽財務分析?」


    「教授有所不知,我將來是計劃自己開業的,如果我追不到一個懂得管賬的賢內助,那就得自己看財務報表了。」


    四周開始傳竊笑聲,還有學生大膽地說:「教授,人家是來看女朋友的啦!」


    「誰?哪一個?」


    四周安靜無聲。


    「沒人要認領?!」女教授同情地搖搖頭。「你果然需要學財務。」


    口氣簡直像他是被棄養的阿貓阿狗!


    吳康誼甚至幸災樂禍的傳紙條,寫上大大的「報應」二字。顯然閣下相當具備中國人的傳統美德————落井下石。


    他寫了幾個字,回傳。


    你活該,最好媛媛永遠都不理你。


    看完紙條,他毫不猶豫地迅速寫下:她不會,我相信她!


    徐瀞媛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這點信心他還有。


    最好你真的有那麽了解她啦!笨蛋!你這樣真像小倆口在鬧別扭。


    他忍不住笑出來。


    是滿像的。那你可不可以幫我問她,她什麽時候才要理我?


    紙條傳過去後,吳康誼看了一眼,點點前排徐瀞媛的肩,直接將紙條遞去。她瞄了下,抬頭瞧他一眼,還沒來得急表示什麽,講台上傳來——


    「那個誰!對,就是你,心理學那位,你真的很得寸進尺哦,我讓你旁聽,你倒擾亂課堂秩序,大大方方把起妹來了!紙條拿過來!」


    這下————完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他硬著頭皮起身,由徐瀞媛手中拿回紙條交上去。


    女教授看了一眼,涼涼問他:「犯了什麽錯?連女朋友都不認你,要到課堂上來乞求原諒。」


    「那個……嗯……」尷尬,真丟臉。


    「別說我沒給你機會,來,當著全班的麵,大聲喊出她的名字,告訴她,你錯了!」


    啥?!


    他張口結舌,傻眼得很徹底!


    「說不說?」


    「我錯了……」


    「名字呢?大聲點,絲毫誠意都看不到,我要是你女朋友,也不想理你!」


    「……」死老太婆,整人啊!


    「徐瀞媛,對不起!」硬著頭皮喊出來,他羞愧得想挖洞把自己給埋了。


    「這還像樣些,來,徐同學,你要不要原諒他?還是要我把他轟出教室?」徐瀞媛嬌顏泛紅,輕斥:「笨蛋,快點下來啦!」


    他輕呼一口氣,連忙離開講台。


    這輩子活到現在還沒這麽丟臉過,恐怕到畢業,他都沒勇氣再走進商學院一步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吳康誼很識相地先走一步,讓他們有單獨談話的機會。


    並肩走了一段路,兩人始終沉默著,他還在思考要從哪裏開始——


    「那個————剛才的教授,是我姑姑。」倒是她,先說了。


    所以,他剛剛真的是被整了?


    他就說嘛,哪個教授會這麽無聊,以耍人為樂。


    兩人同時回想到剛剛的場景,忍不住笑出聲來。


    「丟臉丟到家了。」他既無奈,又好笑地歎氣。


    「又沒人叫你來。」斜睨他一眼。


    「你到底來做什麽的啦!」


    近似嬌嗔的語氣,令他怔愣了半晌。


    那種女性特有的嬌態,真的好美,尤其將那樣的美展現在他的眼前,心房湧起前所未有的感受,暖暖地、麻麻的,難以言喻。


    「你還好吧?!」揚起素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恍神、恍神的,沒睡好?」


    迎視她眼底淡淡的憂慮,他下意識握住眼前晃動的纖手,她似乎嚇了一跳,張大眼。


    熨貼的掌心傳來淺淺溫度,此舉出於衝動,但是握牢後,卻再不想放開,以著更沉篤鑒定的力道纏握住纖指。


    「很糟,非常糟!失眠、頭痛、上課遲到、小考陣亡……一直到現在,腦子裏都還沒多餘的空間去擔心我被當邊緣的四學分……」


    他在想什麽?他在想……


    「楊品璿!你在這裏啊!」這聲叫喚,打斷他破口而出的話,尋找聲音的來源,是楊誌傑。


    「我說嘛,你哪根筋不對,居然破天荒翹課。」來到他們麵前,楊誌傑來來回回掃了他們一眼,最後定在那雙交握的手,露出一絲曖昧神色。


    「當初打賭要一起追她,你明明表現得最不熱衷,沒想到最後再一個月內追到她的人竟然是你,果真會咬人的狗不叫。好吧,我這個人是非常願賭服輸的,楊品璿,算我服了你!」這張狗嘴。


    他心一跳,略略不安地審視她。她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喜怒……


    「幹嘛?你沒告訴她這件事——」


    「閉嘴!」他壓低嗓子瞪人。


    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太白目,某人裝作沒看到他的眼神暗示。


    「其實也沒什麽,不過就是打個小賭而已,好玩嘛,幹麽怕她生氣?」


    「楊誌傑,你真是夠了!」忍無可忍,也顧不上徐瀞媛怎麽想,伸手將他拉到一旁,壓低音量咬牙道:「你故意的嗎?」


    他不會天真的以為那是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事實上,當著人家女孩子的麵說這種話,未免太過羞辱。


    楊誌傑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反正我們都承認你贏了,戲弄一下會怎樣?總要讓我們這些陣亡的烈士心裏平衡一下嘛!」


    「什麽無聊的賭約,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追她!」不要把他的人格想得如此卑劣。


    楊誌傑挑眉,了悟地「哦」了一聲。「所以還真是你楊品璿魅力無窮,不用追就能讓係花倒貼?好吧,好吧,我非常崇拜你,行了吧?!」


    「你實在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他從沒一刻覺得眼前的家夥如此討人厭!


    他不崇尚暴力,否則此刻還真他媽的手癢,很想揍人!


    重重甩開楊誌傑,懶得再為他再為他浪費口舌,一轉身,靜靜佇立在他後頭的身影,令他呼吸一窒,瞬間腦袋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的應變能力。


    楊誌傑攤攤手,一副「不關我的事」的痞樣。


    他敢用所有的智商來打賭,楊誌傑要不是故意的,他腦袋摘下來任人踩到爛!


    真——真他媽的!


    一輩子沒罵過粗話的他,超想用盡所有的髒話去問候楊誌傑祖宗十八代。


    「我、我……那個……關於那個賭約,純屬誤會一場,我其實……」


    「其實他根本沒打算在大學生涯中交女朋友,對吧?」楊誌傑涼涼地接口。


    「沒打算,交女朋友?」她望著他,輕輕地,重複了一次。


    「呃……我是有說過,但——」


    「但是我們逼著他參與賭約,沒辦法。」


    多了楊誌傑在一旁存心攪局,他根本沒辦法好好把話說清楚,眼看情況愈描愈黑,他失去了平日流暢明快的思路,反而不知由何說起了。


    「打賭的事,我知道。」


    「咦?」不隻他,連楊誌傑都意外。


    「又如何?如果這個賭約讓你願意走向我,我不排斥它的存在。」


    料想過各種反應,就是沒預料到這一個,他持續錯愕。


    「是我主動接近你,我很清楚,你從一開始就沒那個心,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以把握每一個可以接近你的機會放手去爭取,你要說我厚臉皮也好,至少我試了。」


    「……」所以、所以————他被告白了嗎?


    通常被告白的人,應該要有什麽樣的反應?他從沒被告白過,更拙於應對。


    這就是他所認識的她,聰慧,自主,永遠知道自己想什麽、要什麽,適時去掌握,不使自己後悔,也是這樣的自信風采,吸引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


    「我不諱言告訴所有人,我就是喜歡你。楊品璿,我不是幫凶,我是主謀,但是你說,你並沒有愛上我。」


    「等等、等等!」他承認,他確實說過沒愛上她,但在謠言滿天飛的情況下,他能不這樣說嗎?同樣的話,在不同的情況下會有不同的解讀方式,她不懂嗎?


    她根本沒理會他,逕自說:「你說得夠清楚了,你困擾、你不想交女朋友,是我太一廂情願。」


    「我沒————」他試圖說些什麽, 但是她完全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我不是聽不懂你的拒絕,卻還是找了各種籍口去接近你。」她打開包包,拿出淋雨那天他借給她的外套。


    「我一直帶著,總想留著它,我就還有下一次見你的籍口,現在還給你,這次是真的,我不會再去找你了,再見。」


    「徐瀞媛!」他挫敗地喊出聲,她沒回頭。


    為什麽每一個人都這樣,一逕兒認定自己所認定的、一股腦兒說自己想說的,卻沒人願意停下來聽聽他怎麽想、怎麽說!


    他回過頭,看著楊誌傑,表情很平靜,平靜到讀不出任何的情緒,平靜到————楊誌傑有點頭皮發麻。


    然後,他拾起緊握的右拳,很酷、很帥、很準、狠狠地————用力給它揮出去!


    大學四年,從沒和誰起過爭執、脾氣溫和出了名的楊品璿,唯一的一次動手打了人!


    一拳,就打碎人家兩顆牙!


    真的是夠了!


    他不是沒脾氣,他有!他現在就非常、非常地生氣!


    一肚子氣悶地追出去,那個讓他悶到快吐血的女人站在對街,一輛計程車剛好停在她麵前。


    他心急地穿越馬路,揚聲大喊:「徐瀞媛!」


    她抬起了頭,目光與他接上,他橫越馬路,大步走去,唯一的念頭隻剩下————留住她!


    「別……你小心車……啊!」


    刺耳的喇叭聲和她的驚叫同時傳入他的耳中,緊接著一陣椎心刺骨的痛侵襲了全身的知覺,他連思考發生什麽事的時間都沒有!


    「……混賬!我……沒……你跑什麽……」腦海中最後的意識,是那雙緊緊握住他,冰冷、顫抖的手。


    一直到許多年之後,再談起這段往事,仍有酸甜交織,胸口抽緊得無法呼吸的感覺。


    「品璿?你睡著了嗎?!」窗外下著雨,入夜後格外寂靜。她在床邊開著暈黃的小燈,燈光下溫柔地凝視他。


    枕在她腿上的男子正閉目養神,恬然安適。


    即使已開了空調,她還是不放心地拉高薄被,不容他有絲毫受涼的可能性。


    他擁有一張令女人銷魂而癡狂的俊俏麵容,隨著一年又一年的過去,沉澱了大學時代的輕狂稚氣,造就更為內斂的涵養與氣度。


    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更為雍容清華的氣質,沉穩若定的談吐,如此出色的一名男子,她擁有了七年。


    從認識他時,他就已經是這樣的人了,從不輕易動怒,凡事低調,也不愛與人計較,對周遭的一切淡然處之,然而,他唯一一次發脾氣、唯一一次動手打人,是為了她。


    這樣一名男子,要如何質疑他的真心呢?


    這令所有人跌破眼鏡的舉動,當時在校園裏傳得沸沸揚揚,她這灘紅顏禍水在畢業前都被穩穩貼上「楊品璿女朋友」的標簽,並且,從此再沒人敢無聊地刻意去挑惹他的脾性和忍耐度,因為必要時候,他的拳頭會很硬!


    男子低哼了聲,半夢半醒間,更加靠向她,依賴著、信任著,就像回到了家。


    安心,毫無疑問地以她為依歸。


    濃鬱的溫柔,幾乎要從胸口滿溢出來。纖指輕輕地,一寸寸描繪俊容,這七年間,她一日比一日更愛他,愛到有時候,自己會慌張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深怕自己承載不起如此深重的情感。


    「怎麽了?」或許是感受到她指尖所傳遞的情緒波動,他醒來,半撐開困倦的眸子,對上她時,習慣性地給了溫柔且安撫的微笑。


    「沒,隻是想起以前讀書時候的事。」纖指移向他右邊額角,那裏有一道疤,是清華俊貌上唯一的不完美,平日被垂落的發絲遮住,她提過要他去做美容手術磨平,他卻笑說:「我沒那麽愛漂亮。」堅持留作紀念。


    她懂他的意思。


    那場事故是為了她而發生的,她天天去醫院照顧他,有一回護士當著他們的麵問他:「徐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那是第一次,他望著她,笑得如此溫柔。


    「如果她不反對,那就是了。」


    因為這場事故,他們走在一起,並且一走就是七年。


    過去如何,她不清楚,更無法明確區分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她,她隻知道,他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更溫柔,這一刻他們是相愛的,他們是彼此的最初,也是唯一。


    「記得事故發生時,我對你說的那句話嗎?」楊品璿問,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自己當時的行為簡直是情聖。


    「你生氣地說,渾蛋,你跑什麽!」如果不是體力不濟,她想,接下來應該還會有一句:「害我出車禍!」


    這件事到現在她都還很內疚。


    「哪有,我不是這樣講的。」


    「我確實隻聽到這樣。」


    這下,他什麽睡意都沒了,坐起身瞪她。「如果你沒聽到————那你當時為什麽會答應和我交往?」


    害他以為她是被他受了傷還不忘告白的情聖行為感動……


    現在想想,什麽情聖,他簡直是豬頭!


    哪有人交往七年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從來沒有向女朋友告白過的?


    「因為,你在看著我、喊著我的名字時,唇角總是會微笑,眼神總是溫暖;因為錯過你,我一定會後悔;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你會是我這一生,無悔的抉擇。」他不知道,她有多眷戀那樣的他嗎?


    他張口、閉口了半天,然後歎上一口氣。「要聽那句話的還原版本嗎?」


    「你說說看。」


    「————渾蛋!你看不出我愛你嗎?又沒人拒絕你,你跑什麽!」


    「真烏龍。」她也笑了,見他表情有些悶,傾向前親吻他。「別氣,現在知道也不晚啊。反正我一直都知道,你很認真在牽我的手,這樣就行了,說不說真的沒關係。」


    他淺歎,捧住麗容回應她的吻。「傻瓜,我是心疼你,憑你的條件,大可以擁有更好的。」


    本來就很缺乏追求的程序了,現在居然連點像樣的告白程序都沒有,這七年真的太委屈她。


    益發溫存的吻落在她唇際、下顎、頸膚,表達滿腔說不出口的歉意與憐惜。


    「隻要你不變心就好了……品璿,你會嗎?」


    七年,不算短的時間,不是說很多男人都會鬧七年之癢嗎?


    他一頓,加重力道咬了嫩肩一記。「上個禮拜去吃相親飯局的人,似乎不是我。」


    他知道了?!


    她趕緊坐起,慌忙向他解釋:「是我爸媽擅作主張,我是被騙去才知道的,你不要————」


    「嗯。」他笑意如常,將她拉回懷裏,摟著。


    「你————」悄悄抬眼審視,見他沒有不悅的跡象,輕問:「不生氣?」


    「如果有個女人,為了我幾乎和家裏鬧得失和,你說我能氣她什麽?」


    她訝然。


    自以為瞞得成功,原來他怎麽都知道,隻是不說穿罷了。


    「我不是存心騙你。」隻是擔心她父母的反對,會傷了他。


    「我明白。」他的條件並不差,她家裏也不是真的看不起他,隻是人往往會相互比較而已。


    什麽才是最好的?達官顯要?政商名流?他很高興他的女人心念不動,一心隻要他。


    「瀞媛,你後悔過嗎?」


    這是一個不需要思考的問題。「沒有,從來沒有。」無論再問幾次,她還是這個答案。


    「找個時間,一起去旅行吧!」單手拂開她睡袍的前襟,雙唇熨貼而去。


    她張手,綿密收容,閉上眼感覺他。


    「品璿————」


    「嗯?」模糊哼應,寸寸吮吻而下。「我把避孕用品全丟了。」


    她在召示決心,無論父母怎麽說、無論條件再好的男人如何熱烈追求,她還是隻認定他。


    他停頓片刻,然後笑了。「或許生個小予心,你父母就沒理由反對了。」


    她曾經告訴他,如果將來有小孩,想要叫「予心」。


    那樣的念頭,萌芽在最初接觸的聯誼上,他抱怨自己的名字太難寫,當時她就想,將來她的小孩一定不要虐待她,取個筆劃少一點的,就叫楊予心好了,予心,予心,給予,我的心。


    他注意力卻是放在前麵個人字,取笑她說:「‘楊’予心?原來你這麽早就想到要嫁給我了。」


    她羞了羞,表情和那時一模一樣。


    「難怪你會臉紅,我還真是後知後覺。」


    而今,共同走過那麽多年的歲月,生活安定、經濟許可、並且有她始終如一的相隨,他還有什麽好顧慮的?


    陷入柔軟絲被中,糾纏的體溫火熱攀升,她緊緊抱住他。


    「我愛你,品璿,很愛、很愛。這輩子,我都不會後悔選擇了你。」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其他人,或者不愛了,都不要告訴我,我隻要還能看著你、愛著你,就好。」


    「傻瓜!」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不能失去他的。外表自信、聰慧如她,骨子裏卻是個死心眼的癡情女子。


    「我無法承諾生死白頭,畢竟那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唯一能夠決定的是————這輩子的愛情都會留給你。」


    這是他給她,最美麗的一句誓言。


    一直到許多年以後,她回想起這天,回想起他的話,才明白,在強悍的命運麵前,愛情顯得無奈、脆弱而憂傷。


    一如他所說,他所能決定的,隻是給她一輩子的愛情。


    而她所能決定的,是這一段,不悔的抉擇。


    【作者小語】


    當初寫完情人劫時,較為唏噓的歧視是這一對,兩位女主角————向晚與迎曦,結局端看您如何演繹,還有轉圜的看空間,但楊品璿與徐瀞媛這一對,結局卻是注定了的,無論結局如何演變,也改變不了楊品璿的命運,他終會病逝,一如他所言,他能決定的,隻是給她一輩子的愛情,而非白頭到老,因此,我隻能將他們的故事,停留在最美、最璀璨的階段,一如人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如何,隻能把握當下,盡情去愛,認認真真活過一回,不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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