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師頤摸著下巴,問:「李偉生家人反應也一樣?」


    「李偉生家人一樣說不知道,還說他們隻要我們趕快抓出凶手,其它的事他們不想知道。啊,對了!」蘇隊長翻翻兩疊通聯,找到以同色螢光筆做上記號的部分。「不隻是這兩人有過通話紀錄,他們也和這個號碼分別都有聯係。」


    「查過這號碼的用戶嗎?」很明顯,這三人有交情。


    「等你啊。」


    「等我?」周師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蘇隊長兩手半舉,投降狀,「檢察官大人,你也幫幫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經費不多,一天的通聯就要一百一一十元,像這樣一個人半年的紀錄都調出來,我們要付多少?已經調兩個人了。」他拿起那兩疊厚厚的紀錄。


    司法官、監察院、軍事檢等調閱通聯紀錄免收查詢費,但警方卻不在免收費對象之列,訂的這個法令規定實在有夠妙,而上麵長官往往考量經費有限,隻能限製調閱通聯的費用,令他們這些警察辦起案來實在綁手綁腳。


    周師頤隻把紀錄移給另一側的下屬,交代著:「等等發函請業者傳真用戶資料,還有這三個月的通聯紀錄過來。」


    「所以這個號碼的持有人有可能是凶手?」章孟藜看看兩份紀錄,發現兩名死者雖僅聯絡過一次,但與這名尚不知身分的號碼持有人倒還算密集往來。


    「就算不是凶手,肯定也是兩起命案的關係人。」周師頤努努下巴。「去幫我拿李偉生那份資料過來,辦公桌上。」


    章孟藜找了找,抽出一本卷宗夾,他接過時,翻了翻。李偉生是夜店老板,吳宗奇有兩家釣蝦場,但真要說起來,交友圈應該較複雜,難道真是情感糾紛?


    桌上電話忽響,章孟藜見他不知想什麽想得出神,快步過去接電話,置回話筒時,說:「周檢,法警室打來說台北的王法醫已經到殯儀館了。」


    「這麽早?」周師頤起身,穿上外套。


    「我打電話給我們同仁。」蘇隊長跟著動作,一行人坐上車,趕往殯儀館。


    明知進解剖室是早晚都要麵對的,但看見那一刀從人體劃開,上頭脂肪被撥移,露出裏頭所有髒器畫麵時,章孟藜還是扭轉過視線,盯著某處角落,心裏反覆誦讀佛號,望死者好走。肩膀忽然一沉,她一個驚跳,叫了聲,幾雙眼睛看了過來,她脹紅了臉。


    「膽有這麽小嗎?」周師頤鼻子下方被口罩遮掩,隻露出那雙漂亮的眼,他瞳仁黑亮,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至此,才發現是他的手按上她的肩,她鬆口氣,低道:「周檢,你動作這麽突然,誰都會嚇到啊。」


    「隻是要告訴你,等等鋸頭蓋骨時往旁邊退一點,免得被噴到。」


    鋸頭骨……噴到……是血肉嗎?腦海浮現想像畫麵,她愣一下,僵硬點頭。


    「你們有人有抽菸喝酒習慣嗎?」王法醫割下髒器,擱在容器裏,枰過重,取了一小塊組織,放入容器後,將髒器排在台麵上。


    在場人員,包含蘇隊長、記錄的監識科人員、法醫組的檢驗員均搖頭。


    「我也沒有。」章孟藜答完,看向身側老板。「你……」


    「你看過我抽菸還是喝酒?」周師頤戴著口罩,但她大概能猜到他嘴角肯定是噙著有點嘲弄的笑意。


    王法醫笑兩聲,捧著一個髒器。「你們這幾個很及格啊,不然就像他的肺和肝一樣……看看,這就是抽菸的肺和喝酒的肝。」手指著方才二割下暫排列在旁的某個髒器。


    「他開釣蝦場的,應該會有喝酒習慣。」蘇隊長趕緊說明。


    「胃裏沒有食物,十二指腸有食物。膀胱的尿量……」王法醫與檢驗員繼續切著一個又一個髒器,平鋪直述的聲音不停回蕩在這氣味有點特殊的空間。最後,劃開頭皮,開始鋸頭蓋骨。


    聽見鋸子鋸開頭蓋骨的聲音,章孟藜還是從腳底泛出冷寒,一路向上,直至頭皮。那種硬生生將人骨鋸開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腳也發軟;她很想拔腿落跑,但兩腿無力,僅不自覺地慢慢往左側熱源移近;她手緊抓住老板垂在身側的手臂,另一手直接握住他掌心,牢牢掐住,似是正在鋸的是她的頭蓋骨。


    掌心突如其來的溫熱令周師頤微怔,他微偏過臉,垂眼看著她,隻見她緊閉的雙眼下眼珠子還在快速移動,眼睫輕顫著;他正要說話,她忽然瞠開半隻眼,覷了覷前頭解剖台,複又閉上——想看又不敢放膽看。


    她這表情太有娛樂性,他無聲失笑,本欲脫口嘲弄她膽小的話,就這麽咽了回去。其實也難為了她。說穿了,隻是個小女生,而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進解室就能如這刻般淡然,何況是她。


    「腦蓋骨沒骨折,硬腦膜下也沒有出血、腫瘤或水腫,腦部沒有受到攻擊現象……噫,小妹妹!」王法醫忽然看向她。「你是第一次看到潘朵拉盒子的內容物哦?記得回去要收個驚。」


    潘朵拉盒子?她呆了幾秒,才懂了王法醫的幽默。


    她看看在場的人員,他們看著那些髒器的表情與傳統市場婆婆媽媽在豬肉攤前挑豬裏肌、豬五花、豬腰內肉的表情差異不大,僅有她顯得不夠勇敢……啊,這次回家,她定要纏著媽媽帶她上菜市場好好逛一下豬肉攤。


    「筆錄請看一下。」周師頤拿了筆錄,移至一名年輕男子麵前。「若沒問題,請在這裏簽名蓋手印。」


    年輕男子看了看,顫著手簽下姓名。「會……判我罪嗎?」


    周師頤沒說話,隻把筆錄取回。章孟藜瞄瞄老板不大好看的臉色,遞出一張責付證書。


    「這個要請你填寫,然後你請你家人帶著他們的身分證和印章過來幫你辦手續,看是太太或是爸媽都可以。」


    年輕男人看看那張證書,問:「這是……我要被關?還要付很多錢?」


    「都不是。手續辦好,你就可以回去了。如果不知道要怎麽填寫,門口進來那邊的服務處會教你怎麽寫。」她看老板依然沉著五官,這很少見啊,他一向以溫和斯文形象麵對這些當事人的。「你可以去辦手續了。」


    年輕男人起身,回身凝視他們。「回去後,還要過來開庭吧?」


    「會寄傳票給你,請你收到傳票時準時過來開偵查庭。」她邊將筆錄收進卷宗夾裏,一邊說明。


    「喔……那……」男人欲言又止,想知道檢察官會不會起訴他。


    「回去吧,記得準時來開庭,別再做這樣的事,自己都為人父了,以後孩子懂事了,你怎麽開口告訴孩子說你犯了竊盜罪?」周師頤忽抬首,嚴肅地凝視男人。


    「我知道錯了。看見警察時,就知道真的不能存僥幸的想法。」男人捏著責付證書,一旁法警已打開訊問室門,他看了下時間,朝兩人深深一鞠躬,說:「不好意思,應該已經過了你們的下班時間了吧?這麽晚了還麻煩你們。抱歉。」


    章孟藜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愣了好一會,隻覺心口有些沉。她整理好筆錄,淡淡地說:「為了一袋麵包吃上竊盜罪,真不值。」


    男人叫林誌文。今日輪值內勤,林誌文是稍早前警方送過來的現行犯,犯了竊盜罪,本以為是偷了什麽重要物品,一進訊問室,才知道隻是一袋麵包。


    林誌文說,他學曆不高,平時以打零工維生,太太懷了孕,已好幾天沒吃米飯,僅吃便宜泡麵,他在馬路邊見一部機車車籃放著一袋麵包,順手就拎走,附近巡邏員警撞見,當場逮捕。


    「嗯。」周師頤像心不在焉,從鼻腔輕輕地哼了聲,顯得有些敷衍。他移動腳步,往外頭走。「燈關一關,走了。」


    「……喔。」她收好物品,離開訊問室,快步跟上他;他心情似是不好,她也不開口。


    「如果是你,你怎麽做?」周師頤忽然低聲開口。


    她微怔幾秒,才明白他所指為何。「雖然竊盜是非告訴乃論,但他情節輕微,也情有可原,我想我會聲請簡易判決處刑,建請法官判緩刑。」


    他點點頭,沒開口,回到三樓,才在辦公室門口停步,回首看她。「明天上班時間,你向縣府社會處通報這件事,請他們處理。」


    她呆了幾秒,尚未搞清狀況,問:「讓社會處處理什麽?」


    「啟動司法保護中心機製,社會處會安排林誌文之後的工作出路。」他長指揉過眉骨,有些疲倦。「他那樣長期失業,隻偶爾接零工,怎麽養活妻兒?客觀條件來說,他符合司法保護要件,現在不幫他解決困境,先不管他偷麵包這個案件最後法官怎麽判,也許就是緩刑,但他日後再犯的機率還是很高,我們應該協助他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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