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莊到底有多大,她沒有辦法計算。


    隻知道入莊門後,假山流水、亭台樓閣疊嶂層落,碎石子路的末端是一扇又一扇的拱門,拱門後頭是一又一座的院落,每個院落裏頭處處園林造景,湖池環繞,湖麵有橋,橋上又有亭台,樓穿樓,院透院,讓她看花了眼。


    來到唐朝的第九個月,她見識了古代建築之美,也見識到,她的救命恩人真的很有錢。


    霞紗窗、精鏤框、巧雕牆,室內算不上奢華,卻也典致有味,素雅有韻,最最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房間,軟綿綿的床,暖烘烘的被,陪著小姐吃香喝辣,蹺腳看夕落月升、聞鳥鳴花香……以上都是她悲情的妄想。


    有床有被是真的,但她至今都還沒沾過,因為她家小姐在發燒!


    最吊詭的是,她跑到正廳詢問小姐的娘親在哪,眾人卻支吾其詞,直說夫人早已不在,而後她央求總管請大夫過府診治,總管卻飛也似地逃了,無人要管,她要找莊主卻又不得其門而入。


    到最後,還是她謊稱小姐病重,威脅總管快快請大夫過府,否則莊主追問,後果自理,要不真不知道這病到底要拖到何時才能好。


    現在,她守在如鳳床畔已經三天三夜了,幸好如鳳病情漸好,但這三天竟不見莊主或他兒子前來探視,真不知道是親情薄弱,還是他們忙得完全沒回府?


    不管如何,這裏頭,確實是透著蹊蹺的。


    微微轉動有點酸痛的肩,花弄月看向窗外,外頭一片漆黑,連月光都不見蹤影,有別於現代隨處可見的一盞路燈。


    花弄月歎了口氣爬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掀簾出房,外頭是座小花廳,踏出廳門,陣陣花香襲上,讓她萎靡不振的精神好上些許,卻瞥見一抹黑影從左側拱門竄出。


    嗯,她眼花了嗎?眨眨眼,嗯,應該是眼花了。


    看了看星光點點的墨黑天際,很難猜現在到底是幾點,但她想應該已經很晚了。


    整個院落靜默得隻聽得見如鳳淡淡的鼾聲,而外頭……嗯,右邊那裏怎麽會有亮光?


    瞥向拱門外的亭子,她懶得執燈,拉起裙擺便朝那抹光亮走去。


    “莊主?”走到亭子外頭,她才驚詫低喊。


    軒轅徹一身天青色的絲袍坐在亭內石桌旁,桌上擺滿紙筆,一旁還擱上一壺酒,他正藉著油燈對帳。


    微抬眼,見她身上搭的外袍壓根沒係上綁繩,露出大片雪脂凝膚,他極為不讚同地蹙起眉,但看在她忠心守在如鳳身邊三天三夜的份上,這樣的邋遢,他默允了。


    “你怎麽沒跟在小姐身邊?”口吻清冷,黑眸收回,定在帳本上頭。


    花弄月頓了下,大步跨進亭內。“你早就知道小姐生病了?”


    一雙纖白玉指擺在他桌麵卷本上頭,他緩抬眼,濃眉微攏。“沒人教你下人該守的本份嗎?”竟敢張著怒容質問他。


    “確實,沒人教我下人的本份,我隻知道打我守著小姐到現在,這院落沒人踏進過,小姐病了沒人過問過,連個大夫也不找來,現在是怎麽了?”花弄月亮澄的水眸在淡黃油燈底下噴著火花。


    “這事由得你置喙?”他冷哼。


    “這什麽話?別人我可以不管,但你不是小姐的爹嗎?!還有,小姐不是還有個兄長的嗎?怎麽都不見你們過來瞧她兩眼?這家人是這麽當的嗎?”


    她原本以為是古時重男輕女,但想想又不太對,好歹是一家人,哪可能會偏頗到這種地步,在現代,她是爸媽捧在手心裏疼的獨生女,每回病了,必定見爸媽都守在她床邊,哪可能像如鳳這樣哭爹喊娘的,卻不見人過院探訪,這什麽世界?


    虧她還覺得他人不錯,想不到他竟是個如此失職的爹!


    “放肆!”軒轅徹惱聲低咆。


    “我才不放肆!我隻是就事論事!”她拍桌吼回去。“難道小姐不是你的女兒嗎?你為何對她不聞不問?要是真不睬她,為何還要我伺候她?放著她任她自生自滅不就好了?”


    她無心的質問夾帶火焰,化作箭翎紮進他沒防備的心。


    “你懂什麽?!”他怒然站起。


    這麽多年了,誰敢在他眼底如此放肆如此張狂,而她,一個小小賤民,竟敢管起他的家務事,竟敢掀起他封印多年的禁忌!


    “就是不懂才問!”花弄月也火了,忘了眼前人是她的衣食父母,隻要他一聲令下,她隨時會變成街上乞兒。“你要重男輕女我沒意見,畢竟這是時代上的問題,但請你多少也關心一下小姐吧,我畢竟隻是個下人,不是她的爹娘!”


    每回如鳳疼到泛淚,圓滾滾的小手在半空中揮啊抓的,像是希冀可以捉住一點安撫自己的溫流,可回應她的卻是早春微冷的空氣,這教她很心疼,那麽小的孩子,怎能被丟在院落不聞不問?他這個爹到底是怎麽當的?!


    軒轅徹陰鷙的黑眸銳利地鎖住她。與北方女子相較,她的身形顯得嬌小,幾乎隻到他的胸口,粉嫩白皙的臉不過巴掌大,身形瘦削如柳,枯槁得跟街上乞兒沒兩樣,幾乎堪稱當代醜女之最,但是她那雙眼……


    許是她太瘦弱,顯得那雙眼恁地清靈有神,恍若是魂魄所在,怒極敢言,喜極噙笑,光是看那雙眼,便知她的心底事,藏不得半點虛假。


    當初會將她從馬隊手上要來,正是因為她那雙水眸裏透著太多感激,而這雙會說話的眼睛,現在正透過憤怒告訴他,她是全心全意擔憂著如鳳。


    胸口那抹凶悍的火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教他微愕。


    “我……我也許說話比較直,但是沒惡意,隻是瞧小姐一個人窩在房裏難受,我想替她說點什麽。”見他神色陰冷的一變再變,最後平靜無波,她漲滿的氣焰不自覺也跟著消減。“我想,也許是跟小姐的娘已故有關,所以你不太想理她,但這對小姐也不公平,是不?”


    聽人說,小姐甫出生夫人就走了,這……也許是為生小姐而故,所以他對小姐有點芥蒂,這都是可以體諒的,隻是完全不理不睬,孩子的身心靈會扭曲的。


    來到古代後,她嚐盡世間冷暖,所以告訴自己必須沉默以明哲保身,但有些事卻是不吐不快啊。


    軒轅徹垂斂長睫,自嘲地哼笑了聲。


    “既是如此,你應該回去守在她身旁,她的身子若是好不了,看我怎麽整治你。”他徐緩落坐,支額看著帳本。


    許是他頭腦昏沉,才會連一把火也燒燃不上吧。


    “那怎麽能怪我?是總管拖延了一日才差大夫來,我能有什麽法子?”連這樣也要算到她頭上?


    “我聽數宇說你威脅他。”初聽此事,他可真是啼笑皆非。


    “不威脅他,他肯找大夫來嗎?”說到這件事,她忍不住又歎口氣。“為何總管不願差大夫來?”


    垂斂的長睫動也不動,淡淡啟口。“你逾矩了,花弄月。”


    “好,我不逾矩,但希望莊主能給我一些特權。”


    “特權?”他微抬眼。


    “對!”她站到腳酸,幹脆在他對麵坐下。“給我點特權保護小姐,至少給我差喚大夫的權利。”


    濃眉揚高,他似笑非笑。“你可真是忠心哪。”


    “這是忠心嗎?”她噘起粉嫩的唇。“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小姐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她目光堅定地看著他。“這府裏有什麽秘密,我不想知道,隻想做我能做且該做的事。”


    她沒興趣揭八卦,隻想要好好生活。


    清冷的黑眸微眯,像是要將她完全看透,旋即他唇角浮現玩味的笑,輕輕地閉上眼。


    “好,允你。”她到底是打哪來的?總覺得她的言行舉止實在不像這兒的姑娘,她的身形像南方人,卻又沒有南方姑娘的甜柔含蓄。


    “你說的,不準騙人。”


    “我從不騙人。”睜開眼,他神色驀地微沉。


    敢情她是恃寵而驕了?對她欣賞幾分,倒是質疑起他了?


    “打勾勾。”她伸出右手,寬鬆袖子滑到肘間,露出嫩白手臂。


    “打勾勾?”他的眼定在那截軟嫩藕臂上。


    “這時代沒在打勾勾的嗎?”咦?這不是起源很久了嗎?還是她記錯了?


    “這時代?”他咀嚼著話意。方才,她也提起了時代……這丫頭說起話來透著些許古怪。


    “算了,就是這樣。”不管了,拉過他的手,她很自然的以小指勾著他的小指,然大拇指重重地印上。“好了,這樣就可以了。”


    大功告成,她準備功成身退,卻發現自己的小指被緊緊扣住,掙紮一會,才看出他似乎沒意願鬆開。


    “這樣就可以了。”怕他不懂,她好心地再提醒一次。


    軒轅徹眸色複雜的直瞅著兩人小指相扣的指節上。


    已經有多久沒人敢如此大膽地走近他,如此肆無忌憚地與他對話,又如此親密地勾住他的指……


    自六年前發生那件事後,從此下人皆不敢上前與他攀談,就連原來管帳房,如今被拔擢為總管的數宇亦不敢太過造次;子矜名為義子,但卻是抱著贖罪的心情跟在他身旁,除了一色,他身旁再無任何可與他談心知心的人。


    軒轅莊商行遍布南北各大重鎮,就連皇上也對他禮遇有加,高官貴人莫不想與他攀上些許關係,表麵將他奉若上賓、以禮款待,不過是利字當頭刻意討好罷了。


    因此他忙於商務,不讓自己發現,其實他很孤單……


    “莊主?”


    軒轅徹恍惚的回神,在他麵前的,是雙澄澈無垢的眸,裏頭填滿毫不掩飾的擔憂。


    為什麽?他和她並無深交,隻是主子和下人的關係,為何她會擔憂他?


    不想再細想,長臂微使勁,她輕易地落入他的懷裏,在寬鬆袍子底下的清瘦身軀,頓時暖了他荒蕪許久的心。


    “莊莊莊、莊主?!”花弄月埋在他懷裏驚呼,手微揚,打翻了桌上的酒壺,落地鏗鏘了聲,卻不見半點液體灑出。


    酒壺落地的聲響適時拉回軒轅徹有些渙散的心誌,他隨即鬆開了她,暗惱自己竟還想要一個女人的溫暖。


    他一鬆手,花弄月二話不說地跳開,蹲下身拾起酒壺,輕咳兩聲掩飾尷尬。“莊主,你的氣色不好,還是早點休息吧。”真是的,突然摟得那麽緊,嚇死她了,他的身體好熱,像是要融化她似的,讓她快要心律不整。


    軒轅徹不禁莞爾。一個下人竟對著主子下令?


    “還有,也別再喝酒了。”她把酒壺往桌麵一擱,卻發現好像有哪裏不太合理。“莊主,這酒已經喝完了。”


    “嗯。”他重振精神,努力把心神放在帳本上頭。


    水眸轉了一圈看著他。“換言之,你在這裏待很久了?”


    “那又如何?”


    “其實你是擔心小姐的吧?!”她幾乎肯定了。


    也許,基於某些原因,他不便入房,但又擔憂,便在外頭亭子守上一夜,邊守邊喝酒,酒壺都空了,可以猜想他待了多久。


    握在手中的筆一頓,半晌軒轅徹才粗聲斥道:“回房去!”


    “擔心就進去看嘛,剛才幹麽躲在外頭偷瞧?”她笑嘻嘻的,突然發現這人哪,不擅於表達自己,可愛得很。


    “偷瞧?”他微抬眼,眉微擰。


    “還想賴?”她笑盈盈的,雙手挽上他的臂,想拉他進院落,卻驀然發現——“你體溫真高!”


    隔著衣料便覺得他體熱,剛才被他摟進懷裏,也覺得他身上很熱,難道說他也……沒細想的,手已經撫上他的額頭。


    軒轅徹瞪大眼,難以置信她竟膽大包天的以下犯上,正想要出口喝止,卻聽她喊了起來。


    “你在發燒啊,莊主!”


    “我?”發燒?什麽意思?


    “你感冒了!”


    “感冒?”這是哪兒的方言?


    “你染風寒了!”這下懂了沒?厚,有夠難溝通的!


    這還真奇了,守著小姐的她沒被傳染,反倒是在外頭的他……啊啊,該不會是那日他為了救她,被她弄濕了大片衣裳所致?


    她從小就是個健康寶寶,大病小病從不上身,但這人就不同了,他得要日理萬機,還要在這兒吹夜風,不感冒才有鬼!


    “走!回房!”她再次拉起他,嬌小的身子竟意外拉得動他。


    “你在幹什麽?”他不悅地甩開她,卻頓覺腦袋昏沉,腳步踉蹌了下,往後退上幾步。


    花弄月見狀,趕緊再上前扶住他,不忘念他兩句。“感冒了就認命一點,回房休息,我幫你叫大夫。”


    “根本不礙事。”他嘴硬得很。


    原來他是染上風邪,今夜才會多愁善感了起來。


    “什麽不礙事?你臉色差得很,腳步又站不穩。”靜寂的夜裏,她的大嗓門立即引來了院裏的下人,就連總管數宇也聞聲而至。


    “莊主,發生什麽事了?”甫過三十的數宇忙著莊內大大小小事,早忙出霜白雙鬢,麵目憔悴。


    “我沒事。”軒轅徹不快地瞪著驚動他人的大麻雀。


    “你在發燒還說沒事?”她知道她不該雞婆,可這事也與她有關,她實在不敢不管。“總管,莊主染上風寒了,還不快將他扶回房內,趕緊差大夫過府?”


    “這可是大事,莊主,一切以身體為重啊!”數宇快快迎上前去撐住他有些搖晃的身形。


    軒轅徹閉了閉眼,咬牙道:“帳本就交給你處理了。”


    “嗄?”不要的吧,那可是有上百家商行的帳……


    “放心,還有我呢。”歎口氣,花弄月將石桌上的帳本大略看過一遍,發現不難上手,隨即收妥,一手撐住他另一頭,無視他驚疑的目光,快口指揮著。“走走走,先回房再說。”


    “啊……對對對。”


    對了老半天之後,數宇又皺起眉來。他在跟人家對什麽呀?他才是總管耶,怎麽她的氣勢比他還強?


    體內像生出一把火,凶狠地啃噬著他。


    軒轅徹渾身乏力,頭昏腦脹,卻連哼也沒哼上一句,隻是靜靜等待不適隨著藥性慢慢褪去。


    “還很不舒服嗎?”


    輕亮的悅耳嗓音在他耳邊輕盈溜過,像是一陣初春的微風,拂入他飽受火焰熾燃的身心,竟覺舒爽不少。


    下一刻,微涼的指撫上他的眉,還伴隨著她的歎息。“哎,早點看大夫不就得了?拖得病情加重,你爽快了?眉皺得這麽緊,肯定很不舒服吧。”話到最後,竟蘊藏著她向來不吝於給予的擔憂。


    他冰凍多年的心,竟被這短短幾句話給烘暖了。


    軒轅莊向來一脈單傳,娘又死得早,從小他跟在爹的身邊習商習武,忙得無法有自己的情緒,成親之後,妻子的離去,一連串的醜聞,讓他更不知該如何麵對,隻能把自己埋首進莊務和商號裏,好讓自己無法多想。


    但不多想,並不代表他釋懷。


    他隻是不想回想那件事,索性當作根本沒有事發生,照舊過他的生活,照舊把扛在肩上的軒轅莊金字招牌打得響亮,但這沒心眼的丫頭卻讓他發現……其實他渴望有個知心人陪,渴望有個體己之人聊聊心底話。


    以往有子矜的大哥子靖陪著他,但後來他背叛了他,離他遠去。而後,一色也四處遠遊,總是聚少離多,因此他格外珍惜與一色的每次相聚,每回他欲遠行,饒是自己遠在南方也必定趕回。


    “你放心歇著吧,帳本我替你處理。”話落,那沁涼的風離開,他伸手要抓,卻撲了個空,勉強自己張開眼,卻瞥見她坐在一旁席上,垂首翻看軒轅莊南北百餘家商行的帳本。


    這怎麽成?!若她是他行的細作……


    強撐著沉重的身體要起身,卻瞥見她抓起毛筆邊抖邊寫邊喃喃自語,“哇~~真難寫,有沒有原子筆呀……”


    原子筆?那是西域的筆嗎?他粗喘著氣,瞪著她一頭未束的發不及腰,而發梢往上數寸皆是古怪的鬈曲,再上頭則細滑如黑緞,隨著頭微擺,暈著亮光,生出耀眼光澤。


    若無意外,她大抵是西域外族人吧,他才會老覺得她透著難言的古怪。


    “哇,好醜啊——”花弄月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懊惱。“厚,給我修正帶啦!”


    可惡,這毛筆好軟,這紙好粗,害得她寫出的數字像是毛毛蟲般扭曲,氣死她了,這簡直是她人生最大的敗筆,她應該去學書法的!


    聽著她細細的鬼叫聲,又惱又氣的,軒轅徹不禁撇嘴輕笑。


    笑聲隨著氣息近乎無聲滑落,坐在案前的花弄月卻敏感地聽見了,驀地回頭。“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胃?大夫說你的風寒拖了幾日,都快要染成肺炎了,肯定要多歇息幾日才成,而且一日要喝五帖藥。”


    丟下筆,她快步來到他麵前,很自然地探手輕觸他的額,柔潤如水的微涼觸感稍稍消弭了來勢洶洶的火焰。


    “溫度還是挺高的,先吃點東西再喝藥,好嗎?”她像在問小朋友一樣,微彎下身,準備要抽回手。


    “別。”他突道。


    “嗯?”她不解地眨眨眼。


    “擱著,別抽。”閉上眼,他聲音低嗄地說。


    花弄月看著自己的掌心,立即明白。“對了,我替你弄濕手巾覆額好了。”


    她轉身找手巾,腰間卻突然遭襲,還搞不清楚狀況,便被後頭的人給拉上了床。


    “你你你……”花弄月摔得眼冒金星,才張眼,便看見他像是極為難受地瞅著她,那眸好熾烈,透著許多他說不出口的事。


    欸,她沒讀心術,二來兩人不太熟,所以實在很難猜出他到底想幹麽,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隻著單衣,且上襟扯開,露出很有看頭的胸膛,她就貼在上頭,近到可以聽見他的心跳……


    等等,這好像是她自己的心跳。


    有沒有搞錯,心跳這麽快,難怪她覺得頭暈暈的。


    是因為……他嗎?


    他深邃有型的五官因感冒而增生光采,黑眸透著誘人剔亮,俊頰飄上淡彩,溫潤如玉、豐采逼人,而且一頭黑發如瀑地散落在他身側,穿起外袍看起來很瘦的身子,如今若隱若現卻覺得精瘦結實,看起來真是秀色可餐。


    這念頭初上,她腦門又轟上一場火,臉燒燙燙的,血像是要逆衝,渾身不斷抖顫著。


    真不得不感謝老媽,把她的神經生得這麽大條,讓她摔到古代,麵對無解的未來充滿夢想,還有餘力想調戲男人……


    但話說回來,她才女兼校花的名號可不是叫假的,至今還沒半個男人教她心動過,就連她那個見過幾次麵的未婚夫,也讓她一見想吐,再見想哭。


    “手。”好半晌,軒轅徹艱澀地吐出單音。


    “手?”她回神,不解地看著他的手。


    “你的。”濃眉緊攏,氣她不夠機靈。


    “我的?”她瞅著自個兒的手。


    “覆上。”他乏力地抓起她的手往額麵一貼,舒服的發出歎息。


    花弄月呼了口氣,總算明白了。“你覺得涼涼的很舒服,是吧?可是,用濕手巾會更舒服。”真是的,她的手並沒有那麽多功能好嗎?


    “不許走。”他扣緊她的手。


    “可……”算了,反正她閑著也是閑著……不對,她一點都不閑,她的帳本才剛翻開而已。“等等、等等,你這樣,我沒辦法幫你算帳。”


    “誰允你動我的帳本?”貪她掌心沁涼的滋味,他壓根不想張眼,就連理該嚴厲的口吻也變得鬆散無威。


    “我幫你算比較快啊。”


    “你看得懂?”


    “當然。”她是金融係第一才女耶!“不過,我覺得這種計帳的方式太累贅,下次我幫你弄得簡單易懂點。”


    軒轅徹微張眼。“你是其他商行派來的細作?”


    “細作是什麽?”如果她早知道有天自己會穿越時空,一定會去念曆史係,要不就中文係,這麽一來,就不會聽不懂他這麽艱深的用語。


    “你到底是打哪來的?”怎會連句話都聽不懂?


    聞言,唇上抹上苦笑。“島上來的。”一座叫台灣的島,說了他也不懂。


    “哪兒的島?”島?那就不是西域了?


    “你不知道的島。”拍謝,她連這個時候的台灣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你怎會來到這裏?”原該再追問細作一事,但她的眉眼瞬間增添淒愁,不知怎地,他也跟著心悶起來。


    她就側趴在他胸膛上,細嫩柔白的粉顏貼在他胸口,水靈靈的眸泛著薄霧,黑眸滴溜溜轉了幾圈,投向他處。


    “就、就迷路啊。”


    他眯眼。“你家人呢?”她在瞞他,居然選在這當頭騙他,這初得的認知,令他不快極了。


    “走失了。”她隨口說,但說的也是事實。


    “要不要我幫你尋人?”瞧出了她的坦言,他心裏又覺得舒服許多。


    這是怎麽著?風寒所致嗎?


    “不了,你找不到的。”找得到,頭剁下來給他都可以。


    “你以為我是誰?”他微惱瞪著她,氣她小覷他的本事。


    “軒轅莊莊主嘛。”她懶懶瞥他一眼。“皇上麵前的大紅人嘛,可以左右朝綱,添減國庫,整個北方都是你的勢力,如今勢力正往南探……這麽做相當好,畢竟這兩年可能就有武後為皇,往南可保身。”


    雖然她曆史不算太好,但武則天太有名了,想不認識都難。


    “你說什麽?!”他驀地將她拽進懷裏,眸底滿是錯愕和難以置信。


    這話,去年入秋時,陸一色也同他說過。


    陸一色的師傅是在朝欽天監,他跟在師傅身旁觀天之象,執天之行也有些時日了,自然多少明白一些天綱要事,但她是誰?不過是個不知打哪個島上來的女人,怎會懂得這些?


    而且,陸一色不過是說會有女皇即在位,但她說的是武後為皇,幾乎點出了未來的女皇是何人……她怎會知道?!


    “我、我……”被他突來的狂態駭住,花弄月嚇得說不出話來。


    她剛才說了什麽?她用力回想,想起自己不小心把曆史給說了出來……這、這這會不會改變了曆史?


    “這話,絕對不準再對我以外的人說。”他聲色俱厲地命令。


    世道正值天下太平,雖說太原與京城相距甚遠,但難保不會因一些耳語傳了出去而惹上殺身之禍。


    “我又不是對每個人都說。”她還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


    這話,教他不自覺又軟了心。


    原來,她隻對他說呀。在明白的瞬間,心底有某種情愫就那般一發不可收拾地蔓延,他有些疑惑,看著她怔忡出神。


    “我發誓,絕不會對你以外的人說。”她舉起手發誓。


    軒轅徹笑了,笑意輕輕地染上那雙稍嫌冰冷的眸,暖化整張原先故作冷漠的臉。


    花弄月她看傻了,不敢相信男人也可以笑得這麽萬種風情。


    “你回去好好伺候小姐。”他突道,笑意在唇角繾綣不散。


    “可是你還燒著呢。”


    “服侍我的人多的是,你回去吧。”有她這直率性子跟在如鳳身旁,早晚如鳳也會活潑些,不再怯懦,但若跟在他身邊,早晚會出事。


    “……喔。”她有些失落。


    “明兒個我會差人替你裁幾件新衣,別老穿這舊袍,難看。”雖說這精美質料的外袍比補了數回的胡服好得太多,但穿在她身上總覺鬆垮,讓她看起來更瘦小。


    “會嗎?”她覺得比之前的衣服好太多了。


    軒轅徹不睬她的話,繼續道:“還有,如鳳的院落若需要什麽,盡管跟數宇吩咐。”


    “真的可以嗎?”她喜出望外,發覺他的轉變好大。


    該不會是感冒,燒得太嚴重,所以才會腦袋不清楚的隨口答應她?


    “要不要打勾勾?”她單純如白紙,心底的疑惑,哪逃得過他的眼。


    “好。”她再次勾上他的指,很熱心地再解釋一次。“就這樣,對,然後轉一圈,握握手,這樣就算約定好了。”


    軒轅徹握著她柔嫩的小手,涼意如流水淌進他心裏,解了他心底的渴,加速著情愫滋長,那滋味酸甜雜陳,讓人覺得舒服自在。


    “這樣就可以了。”見他又不放手,她好心地再提醒他一次。


    隱隱約約他就要摸懂了那心底的悸動,卻又被她打斷,不禁有點微惱地鬆開柔軟小手。


    “快回去吧。”不快地別開臉,將她推離,免得她身上的香味加深他身上熱氣。


    如鳳的院落沒有其他外人,她待在那兒,較不引人疑竇,是最能藏好她的地點。


    這念頭一落,心底震起雷鳴,突地教他明白。


    原來,他是看上這丫頭了?


    怎麽可能?這窮酸落魄的丫頭,膽大包天的丫頭,放肆如野馬的丫頭……


    “對了,我還沒幫你看完帳本呢。”被推開的花弄月走到案前,突然想起帳本才翻開第一頁。


    “那不是你的活兒。”他微惱。


    誰允她看帳本的?


    花弄月早習慣他陰晴不定的性子,壓根不在意地將帳本遞到他眼前。“對了,我方才瞧見這帳算錯了一筆,想替你改,卻寫歪了,你自個兒再瞧一次吧。”


    他側眼探去,濃眉攏起。“我沒聽見你打算盤。”她是怎麽知道這帳有錯?


    “不需要。”她心算可是很強的。


    “不需要?”


    “雖然數字大了些,但隻是簡單的加減而已,幹麽用算盤?”說真的,算盤她還不會用哩,計算機她比較在行一點。


    軒轅徹垂下眼睫,掩去驚詫。


    這丫頭到底還要讓他多驚訝?數十萬石的計量,她居然不需要算盤……也許,他得找個時間探探這丫頭的底才成。


    或許她不是細作,但那股古怪味兒,不知怎地,鬧得他心煩意亂。


    這是愛戀的滋味嗎?若是的話,為何當年他沒在素青身上嚐過?


    既然如此,肯定是錯覺了,肯定是風寒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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