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天亮得很晚。


    容珣離開客棧時,雪已經停了。


    天空還泛著淺淺的灰色,融雪的天氣陰冷,寒風吹過時,容珣當初在暗牢裏留下的舊傷,又開始隱隱泛疼,連帶著骨頭縫裏都冒出一股寒意。


    他握著韁繩的手收了收。狄元想起容珣向來怕冷,見狀忙又拿了件披風遞給他。


    霜白軟緞披在氅衣外麵,領口處的狐絨映得容珣唇色很淡,鴉黑的睫毛微微下垂遮住眼瞼,偶有幾片雪花悠悠墜下。狄元雖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卻也知到,容珣身體狀況恢複的並不好。


    太子手下盤查的緊,他們確實不宜在餘縣久留。可容珣上次在白府受得傷隻是匆匆處理了一下,直到昨日已有些化膿,加上體內餘毒未清,若不再靜養,今後留下什麽病症就得不償失了。


    猶豫了一瞬,狄元還是忍不住說:“要不殿下再調養幾日,等身體恢複些再走?”


    容珣垂眸係上披風,低聲說了句“不用”,調轉馬頭正要走。身後,狄元下意識問了句:“殿下,孟姑娘還沒到呢,您不帶她一起走嗎?”


    容珣輕抬眼睫,淡淡地看向他。


    狄元心髒一緊,忙道:“屬下、屬下是說……小侯爺也還留在客棧裏。”


    孟姑娘人生地不熟。


    總不能讓小侯爺帶她走。


    拋開別的關係,容珣畢竟還算是孟嬈的小叔,兩人有孟貴妃那層關係,容珣帶著孟嬈沒什麽問題。


    可小侯爺和孟嬈什麽都不是。


    倘若孟嬈跟小侯爺同路,傳出去對女兒家的名聲總歸是不太好聽的。


    殿下那麽在意孟姑娘。


    如果孟姑娘跟了別人,殿下將來沒準兒會後悔的。


    狄元張了張口,又要說些什麽。可容珣隻是輕輕地笑了一聲,墨色的眼瞳中沒有多少情緒。


    “那不是正好。”


    遂了她的意。


    -


    晌午時分,孟嬈收拾好了包裹,準備離開餘縣。


    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她這次來得匆忙,幾乎什麽都沒帶。隻是老板娘瞧著不忍心,從櫃子裏翻騰出幾件自己閨女的舊衣裳,又縫了兩條月事帶,備了些幹糧給她裝上。


    瞧著小姑娘興致不高的樣子,老板娘忍不住問了句:“姑娘這次怎麽沒和你小叔一起走,是不是兩人鬧別扭了?”


    孟嬈睫毛一顫,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沒有沒有。”


    “我小叔叔可好了。”


    “他隻是提前回去辦事,才沒有帶我的。”


    老板娘看著孟嬈微紅的眼睛,和欲蓋彌彰的神情,心下也猜到半分。


    她語聲和藹的笑道:“是老身猜錯了,老身知道你小叔叔對你好。”


    孟嬈攥著腰間的小香囊,心頭有些發酸,抿著唇,催眠般的自言自語:“他沒要丟下我。”


    老板娘伸手順著孟嬈的頭發,輕聲說:“他沒要丟下你。男人總有事業要忙……我年輕的時候,也總和我家老頭子鬧不愉快,有幾次差點動手打起來呢。”


    “當時連彩禮都退回去了。”


    孟嬈抬頭看著老板娘。


    老板娘笑道:“其實回頭看看,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兒,哪有在一起不吵架的呢。”


    “兩個脾性的人在一起,總是要磨合的。這個過程很痛苦,但姑娘是個固執的人,等你小叔叔回過神來,肯定會主動找你的……”


    寬慰的話傳入耳中,孟嬈輕輕低下了頭,喃喃地說:“他沒和我吵架。”


    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


    可這種感覺,卻比直接吵架更讓她覺得難受。


    孟嬈知道,他是失望了。


    失望到連脾氣都沒有,失望到一個字都懶得說。


    她的固執和堅持,隻不過是在自我安慰。


    不敢接受容珣不喜歡她。


    隔著牆她敢唱歌給他聽。


    可是見到容珣,她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害怕容珣那麽冷淡的眼神。


    就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孟嬈喉嚨酸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盡量不去想這些事,輕聲告別了老板娘。


    她沒有和陳玨告別,像隻小蝸牛一樣,縮在殼裏。問了小柒容珣的大致方向後,就背著小包裹離開了客棧。


    -


    孟嬈畢竟是孟貴妃的孫侄女兒,太子的人又在搜查,倘若孟嬈真落到太子手裏,對容珣總歸是不利的。


    狄元擔心孟嬈出事,便派了個暗衛在暗中跟著,確保她安全。


    行至半路,暗衛匆匆來報:“孟姑娘已經動身了,也在往京城的方向走。”


    狄元點頭,深怕容珣聽見自己自作主張,他壓低了聲音吩咐:“繼續派人看著,等她到京城再說。”


    暗衛道:“不過……”


    狄元皺眉:“不過什麽?”


    “不過孟姑娘半路遇見了小侯爺……現在他們兩人同行,小侯爺武藝高強,做事謹慎,護著孟姑娘安全綽綽有餘,我們人手緊張,要不要……”


    狄元手僵住。半晌,才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那就讓人回來吧。”


    微冷的風拂過耳畔。


    容珣唇色微微泛白。隻一瞬,他又諷刺地彎了彎唇,拿出一粒藥丸送入口中。


    -


    一行人趕了兩天的路。


    終於在第三天傍晚時,到了清河驛。


    客棧規模不大,容珣住在二樓房間裏。狄元將瑣事安排妥當後,正要下樓找掌櫃的,將整間客棧包下。大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背著包裹的小姑娘。


    她發絲被風吹得有些亂,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小花襖。往門口一站,像顆小櫻草似的,哪怕穿著破舊的襖衣,仍有種說不出的清麗,顯得嬌俏又可愛。


    目光看到狄元的一瞬,她眼睛亮了亮,背著小包裹飛快地跑到櫃台旁,仰著腦袋問:“狄元你住這間客棧嗎,那小叔叔是不是也在這裏?他住哪間房?”


    狄元下意識往門外看了看。


    暖橘色的燈光灑在石階上,門外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愣了一瞬,狄元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問了句:“孟姑娘不是和小侯爺同行嗎……怎麽就你一個人?”


    孟嬈“哦”了聲,張了張口,剛想說,自己剛出餘縣不久,就和陳玨告了別。


    可下一秒,她就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原本黯淡的雙眸裏亮起了星星點點的光。


    “誒?你怎麽知道我和小侯爺順路的?”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狄元,神情似有些激動,“是不是小叔叔在派人保護我?他吃醋了?”


    “……”


    狄元默了一瞬。


    良久,他才低聲開口:“是屬下自作主張的。”


    “……”


    是狄元自作主張的啊。


    她還以為……


    “那……”孟嬈輕輕咬了下唇,“小叔叔就沒問起我嗎?”


    狄元沒有答話。


    孟嬈眼睛垂下,像是猜到了答案,眼裏的光亮一瞬間黯了下去。


    容珣這幾日確實沒有問過孟嬈哪怕一句,就好像沒有這個人似的。狄元也不敢再像上次一樣,將孟嬈留在客棧裏,給了銀兩想勸她先住到其它地方。卻沒想到,小姑娘將包裹往桌上一放,就開始掉眼淚。


    一句話也沒說。


    看起來委屈極了。


    狄元默了一瞬,看著外麵黑漆漆的天色。想到她一個小姑娘孤零零的,這種時候再出去找住的地方,確實很不安全。


    容珣雖然沒提她,卻也沒說要為難她。畢竟她當初也是跟著容珣才出來的。


    狄元猶豫了半晌,還是鬆了口,對孟嬈道:“那孟姑娘就暫且在一樓歇下吧。殿下這幾日沒休息好,孟姑娘可莫要像上次一樣搞出什麽動靜來,不然為難的還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


    言外之意。


    就是讓她別去見容珣。


    孟嬈輕輕“噢”了聲,垂下眼睫,去了一樓房間裏。


    狄元將整間客棧包下,又命兩個暗衛守在門外,確保閑雜人等不會進來後,才扣響了二樓的門。


    “進。”


    淡漠的語聲響起,狄元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燈光將房間照亮,容珣正坐在椅子上,看著手中的信。


    似乎是剛剛才沐浴過,他一頭墨發垂散在衣間,睫毛上還綴著幾滴水珠。低眸時,長睫落下一片淡淡的光,映得那雙眼瞳出奇的冷清。


    狄元沒敢將孟嬈在一樓的消息告訴他。隻輕聲道:“屬下剛剛收到消息,太子那邊的人也在往京中趕,想來是已經知道了您離開餘縣的消息。”


    容珣笑了一下,暗光下的眼眸透著些寒,到沒表現出多少意外的樣子。


    他淡淡道:“傳個消息給葉白柔,她知道該怎麽做。”


    狄元應了聲。猶豫了一瞬,還是輕聲道:“葉嬪今早也傳來書信了,說得就是這件事,隻是……”


    容珣抬眸看向他。


    狄元匆忙低頭:“隻是葉嬪在信的結尾說,將來不想去建安寺禮佛……”


    這話實在太過大逆不道,狄元沒敢將信久留,當時就把信燒掉了。


    大宴帝位更迭時,上一任妃子都會去建安寺為駕崩的皇帝誦經祈福。


    葉嬪不想去建安寺。


    那便是要留在宮裏了。


    容珣彎了彎唇,輕聲說:“她想做貴妃啊。”


    狄元不敢答話。


    葉白柔幫容珣做了那麽多事,可是容珣從未允諾過她什麽。


    此番在信的結尾提出此事,想來也是心裏實在沒底,要容珣答應才肯安心去做事。


    她現在是嬪位,以她的性格,肯定不願意越做越小。


    而在後位之下的,就隻有一個貴妃了。


    她要做容珣的貴妃。


    狄元知道容珣最不喜歡被人拿捏,更何況容珣一直未曾娶親,以後繼位,第一個貴妃的意義自不用說。


    他張了張口,剛想將葉白柔的想法駁回去。


    下一秒,就聽容珣低笑了聲。


    他暗光下的眼瞳瀲灩,指尖輕點著桌案,微彎著唇角漫不經心道:“行啊。”


    話音落下的同時。


    屋外就傳來“撲通”一聲響動。


    容珣指尖一頓,垂眸向窗外看去。


    一樓的草叢中,穿著綠襖裙的小姑娘跌坐在地上。


    枝頭的碎雪簌簌而落,她發絲上沾著兩片碎葉,繃著一張小臉眼淚汪汪地看向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絲毫沒有被發現的自覺性,一字一頓地問:“容珣。”


    “你是海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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