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嬈最近總是做著一個夢。


    四周一片望不到邊的銀白,她和容珣身處在茫茫霧色中。


    偶有雪花從天上飄落,容珣玄黑華袍上落了厚厚一層雪,低眸時,他睫毛上的碎雪簌簌而落,冰冰涼涼的指尖沒什麽溫度地觸碰著她麵頰,輕緩的語聲很快消散在風中。


    “如果小叔叔生了很嚴重的病呢?”


    “治不好呢?”


    “……”


    沒關係的。


    我陪著你啊。


    夢裏的孟嬈嘴巴微動,卻隻在眼前噴灑出了一片白茫茫的霧,徒勞無用地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看著容珣麵色一點一點變白,覆在她麵頰上的手逐漸僵硬。茫茫大雪從兩人麵前飄落,他漆黑的瞳孔中驟然漫開了一層水霧,輕扯著唇角,有些失神地低笑。


    “不是說了要永遠陪著我嗎?”


    “騙我的啊。”


    “……”


    不是的。


    沒有騙你。


    他玄黑色的華袍被風吹起,眸底的顏色逐漸變冷,變深,定定地看了她良久良久。


    最後拂下她攥在衣擺上的手,轉身走進大雪中。


    孟嬈奔跑著去追,可那身玄衣卻越走越遠,最後消散在了白霧中。


    怎麽也追不上。


    ……


    孟嬈掙紮著從床上醒來時,額頭上已覆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窗外大雪彌漫,已近巳時的天空仍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黛青色的簾幔將光線阻隔在外。孟嬈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的容珣。


    他撥開她額前的碎發,輕聲問她:“做噩夢了?”


    夢裏的窒悶感還未褪去,孟嬈頭腦仍不大清醒,隻睜著一雙朦朧的大眼睛瞧著他。


    “嗯。”她腦袋昏昏沉沉的,語聲糯糯地說,“夢見……夢見小叔叔不理我了。”


    覆在她麵頰上的指尖一頓,容珣低眸瞧著她:“嗯?”


    他笑:“怕小叔叔不理你?”


    怕呀。


    夢裏容珣最後冰涼又漠然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讓她覺得陌生極了。


    她很不喜歡那種感覺。


    孟嬈問:“小叔叔,我什麽時候能回白府啊。”


    那天花燈節後不久,容珣就命暗衛找了個客棧讓她暫住,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每天都會抽空來看她,可孟嬈心裏總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總覺得要有什麽事發生似的。


    她覺得自己最近做的噩夢很可能就和這個有關。


    容珣將她臉上的汗珠兒擦幹,輕聲說:“再等幾天,等幾天小叔叔就帶你回京城。”


    一聽說可以回家,孟嬈眼睛亮了亮。可緊接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問道:“是不是白府那邊有什麽事要發生?”


    不然容珣怎麽好端端的,要她搬到客棧裏來?


    似是被她緊張兮兮的樣子逗笑了,容珣捏了捏她的臉,低頭湊到她耳旁,輕輕地問:“很擔心小叔叔啊?”


    孟嬈點頭。


    “沒什麽事。”容珣眸底漾開笑意,輕輕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低笑,“就是覺得嬈嬈不聽話,白府的小廝看不住你,得用小叔叔自己的人才放心些。”


    “……”


    話裏話外,都在說她那天偷偷跑出去的事。


    孟嬈不滿地哼哼:“嬈嬈又沒想跑,看見小叔叔不就過來了嘛……”


    話音落下的同時,容珣就含住她耳垂,輕輕拽弄了兩下。


    孟嬈控製不住地“唔”了聲,扭著身子想躲。容珣卻伸手將她困住,羽睫遮掩下的眸子綴著冰冷幽暗的光,縈繞的語聲卻繾綣又溫柔:“小叔叔很喜歡你。”


    喜歡得發瘋。


    喜歡得控製不住。


    哪怕她一個麵頰微紅的動作都讓他受不了。


    越壓抑,就越抑製不住。


    想把她鎖在床上,想占有她,想把她關在這間屋子裏連衣服都不給她穿,讓她哪都去不了,隻能乖乖等在這裏,徹徹底底地隻屬於他一個人。


    可偏偏她又說了那樣的話。


    那些二十餘年他從未聽過的話,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話。


    像一道觸手可及的光,又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困住,不敢再暴露任何陰暗的想法。


    沒人會喜歡瘋子。


    他害怕會配不上她。


    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和她想的不一樣。如果讓讓她知道,自己其實是那樣陰暗的人……


    容珣瞳孔縮緊,忽地閉上眼睛。


    不,不會讓她知道的。


    狄元馬上就會送藥過來,等沒了腦中那個嗡嗡亂叫的聲音,他就可以裝一輩子了。


    就裝成她喜歡的樣子。


    容珣低頭去吻她的唇,眼尾浮出些許病態的紅,箍著她的手臂越收越緊,眸底的欲念就要掩飾不住的時候。


    門外忽然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


    暗衛在隔著房門道:“爺,白文遠今早出門了一趟,現在正在祠堂,說有事請您回去。”


    容珣動作一頓,瀲灩的眸底顯出幾絲暗光。


    孟嬈被他吻得喘不過氣,好不容易聽見了聲音,忙道:“小叔叔,有人找你……”


    容珣“嗯”了聲,雙唇卻沒有馬上離開,沿著她唇瓣一路吻到耳畔,壓低的聲線微微暗啞:“嬈嬈別亂跑啊。”


    這些天容珣每次離開都會說這樣的話,好像生怕自己又溜出去一樣,控製欲比以前還要強。


    剛剛緩過氣來的孟嬈連連點頭:“嗯嗯嗯,嬈嬈一定不亂跑,乖乖等小叔叔回來。”


    小姑娘暗光下的臉頰紅撲撲的,額頭上還帶著濕噠噠的汗珠,像是為了哄他開心,還從桌上拿了顆蜜糖塞到容珣手裏,睜著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他,乖巧地總想讓人再欺負兩下。


    容珣彎唇,將糖收到袖口裏,用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乖。”


    門外暗衛又催促了幾句,容珣沒再久留,俯身吻了下孟嬈的額頭,才轉身離開了房間。


    嗒——


    房門應聲關上。


    孟嬈坐在房間裏,捂著小臉,半天也沒緩過神來。


    以前也沒發現小叔叔占有欲這麽強。她站在閣樓上,看著窗外白茫茫的雪。


    都好幾天沒讓她出門了。


    不過想起夢裏容珣冰冷漠然的樣子,孟嬈雖然著急任務進度,卻還是暫時收了自己的小心思。


    再等幾天,等容珣什麽時候忘了交代她乖乖等著,她就什麽時候溜出去。


    這樣就不算騙他了。


    孟嬈自己開解了自己一通,找了團繡線,回憶著之前春桃教的樣子,想再繡一個小荷包轉移注意力。卻沒想到到了晌午的時候,神識裏的小柒忽然拉響警報,語聲急促地說:“宿主,男主有危險,你快去看看!”


    孟嬈一愣,手中銀針刺破指尖,沁出一滴殷紅的血珠兒。


    陳玨有危險。


    她的任務進度就剩百分之十了,陳玨不能在這時候出事。


    孟嬈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血珠,心裏的念頭蠢蠢欲動。


    如果……


    如果這次能把握住機會,把陳玨救下,說不定那百分之十,就會直接升滿。


    她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了。


    孟嬈眼裏亮起星星點點的光,披上外衣,照著小柒的提示,繞開了暗衛,匆匆跑了出去。


    -


    雪花細細密密地從天而落,祠堂前剛剛掃淨的雪,不一會兒又覆了薄薄一層。


    冷風吹過時,最後一批侍衛倒在地上,雪地上的猩紅帶著熱氣騰騰蔓延開來,容珣愉悅地彎起眼尾:“嘖。”


    “孽種!”


    白文遠被暗衛按倒在血泊中,猙獰的麵容失去了平時從容謙恭的模樣,怒罵道:“是老夫有眼無珠,將你錯認成嫡係少主,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休想從我這裏套出一個字!”


    “是嗎?”容珣衣擺處落下幾滴血跡,光影中的麵色微微泛白。


    他卻滿不在乎地靠回椅子上,低眸擦拭著手上的血跡,輕描淡寫地笑道,“舅舅對太子真是忠心呢。”


    白文遠啐了他一口:“呸!別叫我舅舅,效忠太子,也比效忠你這個怪物強!”


    當年他妹妹白奚靖去世時,是他入的殮,屍身蓬頭垢麵,半點兒也不見曾經明豔溫婉的模樣,連指甲都生生折斷了好幾個,根本就不是病死的樣子。


    從那以後,他便再未進過宮,一直在暗中調查白奚靖的死因,直到五年前太子找上門來,告訴他那晚陪在白奚靖身邊的,隻有容珣一人。


    白文遠大聲罵道:“你這種畜生,連自己母親都坑害,當初她生下你時,就該聽我的話,將你活活掐死,不該讓你留在這世上!”


    手帕輕悠悠飄向風中,空氣中的血腥氣刺激得容珣眼尾微微泛紅,腦海中的聲音又不可避免地吵嚷起來。


    “白文遠還是和當年一樣啊。你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才多大?”


    “三歲?還是五歲?”


    “啊,是五歲吧……他給了你一顆糖,你不喜歡吃糖,他卻一直哄你吃下,等你痛得說不出話時,他又掐住你脖子……”


    “當時他怎麽說的來著?”


    ——“怪就怪你生在容氏,你活著一天,就一天是奚靖的恥辱。”


    ……


    長廊外的雪花飄在容珣睫毛上,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將吵嚷的聲音壓下去,淡淡道:“舅舅你錯了,白奚靖死的時候我才六歲,怎麽殺她?”


    白文遠微微一怔。


    容珣輕抬眼睫,低笑:“我隻是沒幫她拿藥而已。”


    “畜生!”


    白文遠雙眸通紅,張了張口,正欲叫罵。容珣卻像是沒了耐心,視線掃過跪在遠處的白府家眷時,忽然彎了彎唇,低聲對暗衛吩咐:“把那個孩子抱來。”


    一個五歲大的男孩兒被抱到了容珣麵前。


    容珣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身上濃鬱的血腥味嚇得男孩兒瑟瑟發抖,男孩卻仍紅著眼眶,奶聲奶氣地罵道:“你是壞人!我不告訴你!你快放了我爺爺!”


    “嘖。”容珣彎唇,“真勇敢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傳到在場每個人耳朵裏,白府家眷無不麵色慘白,就連跪在地上的白文遠也變了麵色。


    “你我的恩怨與霖兒無關,霖兒才五歲,你不能對他下手!”


    廊外風雪肆意,容珣斂著眉眼笑出聲來,抬眸看向男孩兒,輕輕抬起指尖。


    蒼白的手,還未觸上男孩兒麵頰。


    遠處的年輕女眷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求饒道:“殿下,霖兒不懂事!是我教導無方,九殿下怎麽處置我都行,求九殿下放了霖兒!”


    容珣指尖動作未停,跪在地上的女眷幾乎要衝過來,可他隻是輕輕拂去了男孩眉間的雪。


    “那個人是你母親嗎?”他問。


    男孩一愣,下意識點了點頭。


    真有母親願意為孩子死的啊。


    容珣垂下長睫,暗光中的眼瞳看不出神情,隻彎了下唇角,輕聲問他:“想讓我放了你爺爺?”


    男孩兒點頭,清澈的眼眸裏透著孩童獨有的天真:“我爺爺可好了,每天都給霖兒買糖吃。”


    “是嗎?”


    容珣從袖口裏拿出一顆蜜糖,輕聲說:“你把這塊糖吃了,我就放了你爺爺。”


    牛皮紙包裹的蜜糖帶著淡淡的果香,男孩兒抬頭看著麵容俊美的男人,不大相信地問:“真的?”


    容珣道:“嗯。”


    男孩兒將信將疑地伸出手。


    簌簌風雪中,白文遠渾身發冷,想起自己當年在糖裏給容珣下毒的事兒,他再也堅持不住,撲倒在地上磕頭道:“九殿下,霖兒還是個孩子,他是你的表侄啊,你不可以這麽對他!”


    容珣慢條斯理地撕開糖紙,淡淡道:“舅舅慌什麽呢。”


    “霖兒,霖兒!不可以吃!”


    眼看容珣就要將糖喂到男孩嘴裏,白文遠慌忙呼喊道:“有、有關太子的事兒,我全都告訴您,求求您不要傷害霖兒。”


    “舅舅說話要算數啊。”


    琥珀色的糖果吞入男孩口中,容珣用手摸了摸他的頭,低聲對暗衛吩咐:“把孩子帶走。”


    男孩兒被抱離了庭院,白文遠看著暗衛漸行漸遠的身影,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算數、算數……”


    容珣彎唇,輕抬指尖,正要命人將白文遠也帶走。院外,暗衛忽然匆匆跑了進來,壓低了聲音,在容珣耳邊匯報道:“殿、殿下,孟姑娘……不見了。”


    寒風吹得枯枝嘩嘩作響,容珣驟然轉頭:“你說什麽?”


    -


    許是陳玨暴露了行蹤,太子的人抓住機會,對他展開了圍剿,孟嬈趕到時,陳玨正躲在郊外的草房裏療傷。


    見到她來,陳玨有些驚訝,隨即問道:“阿珣也在附近嗎?”


    孟嬈點了點頭,蹲下身來察看了下陳玨的傷勢,問道:“小侯爺還能走嗎?”


    陳玨道:“皮外傷,不要緊的,阿珣現在在哪?他有沒有事?”


    孟嬈趕來前,小柒曾提醒過,太子的人一向奸猾,往前尋不到,還會折過來尋。聽見陳玨說能走,孟嬈顧不得回答太多,連忙彎腰將他扶起,低聲道:“小侯爺先跟我離開這兒,別的以後再說。”


    陳玨也知情況緊急,點了點頭,同孟嬈離開了草房。


    屋外風雪交加,天空中灰茫茫的一片。小姑娘披著鬥篷的肩膀分外單薄,一張小臉被風吹得通紅,嬌小的身形搖搖晃晃,像是不太撐得住他的重量,卻咬著牙,一個字也未說。


    陳玨垂眸看著她,淺茶色的瞳孔裏透出幾分不忍,伸手扶住一旁的牆,輕聲道:“孟姑娘,休息一會兒吧,追兵暫時趕不到這兒。”


    “沒關係的。”孟嬈彎起眼睛笑了笑,微張著唇瓣,正要說些什麽,餘光掃過遠處巷口時,忽然僵在原地。


    蒼灰色的濃雲下,容珣一身玄衣站在那裏。有風吹過時,他肩膀上的雪花簌簌而落,低垂著眼瞼,安安靜靜地看著兩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形,而後,緩緩停在了孟嬈攙著陳玨的手上。


    孟嬈指尖不自覺顫了下,有些慌亂地開口:“小、小叔叔……”


    “嗯?”


    漫天風雪中,容珣靜靜抬起眼眸。幽冷的目光毫無溫度,唇角卻牽起一抹淺淡近無的笑,輕輕地問:“不是說好乖乖等我的嗎。”


    “怎麽出來了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書後我渣錯了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六月拾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六月拾玖並收藏穿書後我渣錯了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