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麵對趙鞅的眼。「他們確定是你府裏的人?每個都認得?」


    「嗯。」他嘟起小嘴,不是很情願的承認這些都是他的貼身護衛。


    「是該回家了,」幫他順了順掉下來的發絲,再用拇指擦掉他臉上的髒汙,她心裏不舍極了。「記得姐姐告訴你的,要是出門迷了路,白天太陽出來的那一麵是東方,要是晚上,看著天上最亮最大,最靠近北邊的那顆星,往後就不會再迷路,找不到家回去了。」


    「那要是下雨天呢?星星和太陽都沒出來?」趙鞅知道離別的時候到了,但是他不想走。


    這個小古靈精怪的。


    盛知豫笑得溫柔,輕捏了他的鼻子,再從自己身上的背袋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圔形事物來,放到他圚潤的手裏。「這個是我今兒個上街,看到外地來的駱駝商人在賣這個,這叫指南針,這根裝在軸上的針可以自由轉動,是磁針,無論白天晚上還是雨天,都可以用它來辨別方向,如果你去野地、海上,或者遠一點的地方,都不怕迷路了。」


    趙管家和侍衛聽聞都露出了異樣的眼光,這鄉下婦人,居然是有見識的,有些人漸漸收起不屑的目光。


    趙鞅愛不釋手的把玩了半天,「這是特地買給我的?」他聲音裏沒什麽勁,離愁重重。


    「不然能買給誰呢?」


    他收下那個什麽指南針,寶貝的放到自己荷包裏,卻從頸子拿下他從不離身的瓔珞,「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她正想拒絕。


    「姐姐要敢說不收,我會生氣,而且生很久,以後都不會理你的。」兩個腮幫子鼓了起來,可愛得叫人心疼。


    瞧著他小孩子氣的。「這是很貴重的東西。」


    「就是值錢才要給你留做念想,姐姐以為我是那麽小氣的人嗎?你千萬不要忘記阿鞅,要不然……」他一下子眼淚汪汪,眼看要潰堤。


    她趕緊安撫,替他抹眼淚,又是發誓,又鄭重其事的保證,接著,她去房間將趙鞅到別院來時,換洗下來的寶藍八團大襟翻毛開衩袍子和鑲了東珠的帽子拿出來,交給趙管家。


    趙管家拿出致謝的金元寶,她搖頭拒絕。


    臨別,盛知豫緊緊摟著趙鞅,他把臉深埋在她頭發裏,炙熱的眼淚順著她的發滾進領子,打濕脖子。


    一刹那,她淚盈於睫,卻死忍著把那些無用的眼淚壓回去,忍紅了鼻子雙肩更抽動不已。


    「姐姐,你一定要來找阿鞅玩,一定。」


    和他打了勾,小家夥用胳臂抹了下鼻子,像是下定很大決心般大步跨出大門,趙管家和侍衛紛紛追了過去。


    片刻,馬車絕塵而去。


    小米團子走了,盛知豫有幾天打不起精神來,屋子裏少「個孩子,安靜得不像話。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慢慢理著絲線,放到繡架上比劃配著顏色,對著光,她仔細配好了線,細細將線纏好,耳朵又響起那天和梅天驕的對話。


    「他是阿銀國的王子,回國不會有人虧待他的。」


    她猜得出來小米檲子身分貴重,但怎麽也想不到他是鄰國的皇子。「你知道他的真實身分?!」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嗯,我曾問過他。」逼供。他可沒把這小米團子當孩子,那小鬼心思深得很。


    逼出他的真實身分,是怕那小鬼對這小女人有別的意圖,他不能不防。


    「那個小混球,對著我的時候嘴巴緊得跟蚌殼一樣,利誘拐騙都行不通,原來是因人而異。」要是人還在眼前,肯定要抓起來,狠狠揍他兩下屁股,虧她有好吃好玩的都想著他,「兩個狼狽為奸的。」


    「他要我不能說,說是男子漢的約定。」居然為這種小事吃味,她是真的喜歡孩子吧,那麽,他們婚後也許可以考慮多生幾個。


    但是,她如果不能生育……她與那廝成婚許久,也無所出……如果真的不能,那就抱一個像小米團子這樣的孩子來養,也是可以。


    他自小隻身一人,無所依恃,一路闖蕩至今,早把人情世事看了個透徹,在他手底葬送的性命何止百萬,對於子嗣,並沒有那麽非要不可。「我其實也沒有別的想法,隻是舍不得。」她訕訕的笑道。


    那小米團子出現在她最旁徨的時候,每天抱著他那軟綿綿,暖乎乎的身子,她就會油然而生一種自信,感覺自己強壯不少。


    她再度告訴自己,孩子回到自己父母的懷裏去,不用她牽腸掛肚的,這是好事。


    她直起腰來,閉著眼睛理了理氣息,就著窗戶的亮光,將昨日臨摹畫冊謄在絲絹上的瀟湘八景圖放在雪白的繡麵上,下了第一針,是謂起針。


    一針一針,徐如雲,她的耳朵再也聽不見別的,眼裏隻有繡布,專心一意,將自己投入繡裏。


    知道她在做什麽的梅天驕帶著一幫人安靜無聲的給別院的屋子換瓦,工人還是來砌牆的那一批,不不……應該說也是挖深井的那些人,這些個高大魁梧的漢子們步履矯健,上梯下梯,手提一落實心瓦,如履平地,就連腳踩在屋頂上,也沒發出任何聲響。


    盛知豫一直以為這些來給她做粗工的漢子,要不是來自四裏八荒,趁箸農閑來


    打短工,給家裏補貼一點的人,要不就是梅天驕從白河縣裏找來的閑漢。


    她想都想不到,這十幾人其實是梅天驕的手下副將,隨便一個都掌著大營,麾下沒有百也有千個士兵,如今一板一眼的聽著號令做事,孰不知,他們一個個都曾是江湖轟動一時的人物,即便投靠了朝廷,名號拿出來還是很能唬人的。


    幾個時辰後,他們悄悄的幹好了活,悄悄的撤退,當真無聲無息。


    梅天驕瞥了一眼屋裏。


    她在那裏坐了一早上了吧?


    「小姐一旦埋頭在繡活上,一向如此。」給這些漢子送水、送瓜果解渴的春芽可懂他這一眼的深意了,她雖然是個未出嫁的姑娘,這一來二去的可是看多了,多少能品出一點意味出來。


    他們家小姐和這梅大爺看來很有戲的。


    他看了春芽一眼。


    「別看我,這時候無論誰去提點小姐吃飯休息,她都聽不進去的。」這個她沒有辦法,她吞了口唾沫。「……別、別瞪我,我盡量想辦法就是了。」


    梅天驕麵無表情的離開。


    一個半月後。


    盛知豫送走了梅天驕。「我很快回來。」他說。


    騎在大馬身上的他多了股雄糾糾氣昂昂的氣勢,她點點頭,「我給你放了兩身衣服在行囊裏,也放了些吃食,肚子餓了,記得拿出來吃。」


    他這一趟回去,把上頭那一位的差事交了,想吃什麽沒有,但是這一路上總會有那麽一個不好對付的時候吧,所以明知道他身邊會有人照顧,她還是忍不住給他放了不少東西。


    「我知道。」


    「早點回家。」


    梅天驕心上顫了一顫。


    這個「家」字於他是很陌生的字眼,驀然聽見盛知豫提及,他下巴一縮,堅定的頷首。


    家……


    從小到大,他去過許多地方,唯獨沒有回過家。


    沒有人關心過他,沒有人管他,餓了,得自己去想辦法找吃的,冷了,隨便找個地方窩著,隻要第二天還有口氣在,就能繼續活著。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一樣,給他做飯吃,給他做衣服,給他做鞋襪……把他照顧得這般周到。


    這女人不隻說得一口好菜,下廚的手藝也好得沒話說。


    把她娶回去,一定要把她娶回去,就算有時候一件事情翻來覆去能說上半天,聽久了,也覺得聽她嘮嗑個沒完好像成了習慣,還有,讓她給他做一輩子的飯。


    馬蹄答答的走了,直到連馬尾巴都看不見,盛知豫還在小橋上站了半晌,小溪中浮冰融化,樹枝上添了新綠,光禿禿的橋邊已經有零零星星的野花開始吐露芬芳,到處生機盎然,就連微涼的清風吹拂間都帶著柔軟的味道,不知不覺的春天真的到了。


    看著空落落的對門……離愁嗎?暫時好像還沒有,隻是衷心希望他返京路上一路順利。


    可一轉身,看見修葺好、煥然一新的屋瓦,掛著吊桶的水井,鋪平了的院子,這些都是他帶著人親手做的,他這一走,她的心忽然感覺空落落的,有點不太能適應。


    關上大門,這四十幾天累積下來的疲憊一股腦湧上來,她走路虛浮,感覺整個人都快熬乾似的,不睡上個三天三夜,抵不過這些日子的勞心勞力啊。


    就著春芽燒好的一鍋水,洗了澡,泡啊泡的,要不是春芽在外麵提醒,她差點睡在浴桶裏了,勉強起身,換上平常的睡衣褲,春芽還在用巾子幫著她絞乾頭發,沒等絞好,她就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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