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十九年四月初,太傅應博致仕回原籍采邑,皇帝賜以金冊玉筆,加公爵銜,賜祿恩養。其餘複國功臣俱有恩賞,個個心服。


    四月十二,頒旨誅孟氏全族,屍身俱火葬。行刑時嚎哭聲震天,狀極淒慘。


    這兩樁事畢後,朝局更是平穩。新法在各地的推行狀況良好,民生狀況氣象日新,連月幾場春雨,仿佛更是預示著今年的好收成。


    然而在這一片大好情勢下,沒有人知道位於尊榮與讚譽頂端的皇帝陛下,為什麽會越來越少見笑容,更沒有人知道,一場更大的波亂,也即將發生。


    “你說什麽?”應霖跳起身來,全然忘了手中捧著茶碗,結果有半盞茶水飛濺出來,濕了衣襟。


    應崇優默默起身,取了一條布巾給他擦拭。


    “先別管我的衣服!”應霖雙眉豎起,抓住堂弟的手,“這些年你隨軍征戰,從北到南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有了今日的榮耀,怎麽突然打算要辭官?跟大伯父說過了嗎?”


    “今晚就準備給他老人家寫信。”


    “可到底是為什麽啊?難道……”應霖覷看著堂弟的臉色,小心地猜測道,“是不是皇上……有些為難你?”


    “不,”應崇優快速地否認,“我隻是不太適應朝廷的拘束,與皇上無關。”


    他反應如此之快,應霖心中反而更生疑竇,隻是不好多問,唯有歎息一聲:“你要覺得這樣好,也沒什麽,不過大伯父一心想讓你繼承應家太傅門楣,總要給他一個理由。”


    “父親失望是難免的,不過他素來知道我的性情,也不會多加勉強。何況,當初也是說好了的……”


    “什麽當初?”


    “呃,當初護駕北上,父親說過功成之後,一切隨我心意。”


    “他說說而已,心裏還是對你寄予厚望的。”應霖無奈地搖著頭,“當臣子真是難啊,人家都是唯恐得不到皇上的寵信,你的麻煩卻是恩寵太多……”


    “霖哥,”應崇優正色道,“這類話以後不要再說了,尤其在父親和皇上麵前,更要慎言。”


    “這個我知道……”應霖正答應著,外廂突然響起車馬喧鬧之聲,讓屋子裏的兩個人都有些訝異,一齊起身出門,查看是怎麽一回事。


    應府的書院是與主院以花圃分隔的獨立院落,因為曆代應氏家主都喜歡直接從書房出門上朝,還修有一條寬寬的青石路直通後門,讓車轎皆可直接駛入院中,十分方便。堂兄弟兩人剛出來,一眼就看見一輛黑油油的烏氈馬車,正從那條青石路上風風火火地駛進來,徑自闖到階前才急速停下,應家老仆應海小跑著跟在旁邊,雖是滿麵不讚成之色,但好像也不敢強行阻攔,在看到兩位少主人時,立即上前稟報:“大少爺,侄少爺,是楊大人,他堅持要直接進來……”


    “楊晨?”應霖皺起眉頭,看了看應崇優,“這裏可是太傅府,他以為是你師兄就能這樣無禮嗎?”


    話音未落,馬車的車簾已被掀開,楊晨跳了出來,一身藕色便衣零亂破爛,發髻鬆散,麵色蒼白,額上一片冷汗。


    “出什麽事了?”應崇優搶步上前,急急地問道。


    楊晨抿緊嘴角,先沒有回答,而是轉過身去,從車廂裏又抱出一個人來。


    應崇優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小七!小七怎麽了?受了傷嗎?快……快到廂房裏來……”


    楊晨抱著傷者,跟在應崇優的身後快步奔向側翼的一間小小臥房。應霖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感覺到事情不太尋常,急忙回頭吩咐應海道:“後門所有知道這輛馬車進來的人要通通封口,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不許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嗎?”


    應海不太明白,但見到堂少爺神情嚴肅,頓時不敢多說,急忙奔向後門封口去了。


    應霖這才匆匆回身也進入廂房。傷者此時已被放到床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羽眉星眸,膚色瑩潤,生得十分俊美可愛,隻是臉龐因為劇痛而扭曲著,消減了不少魅力,一雙手緊緊抓著應崇優的衣襟,小小聲地不停叫著:“三師兄,好痛,好痛!”


    “再忍耐一下,”應崇優心疼地將少年抱在懷裏,安慰道,“三師兄的手又不重,傷口這麽多,而且不淺,必須要認真上藥包紮才行。”


    “別撒嬌了,馬上就好。”楊晨手上一麵忙活著,一麵瞪了少年一眼,“我還以為像你這種沒腦子的人不知道疼呢!”


    “三師兄,寶寶呢?”少年呲牙咧嘴地問道。


    “啊,居然忘了,還在車上。”楊晨轉回頭對應霖道,“車裏還有個睡著的嬰兒,麻煩應將軍去抱一下。”


    “為什麽要我去抱?”


    “嬰兒是怎麽回事?”


    “你居然把寶寶忘在車上了?”


    應霖、應崇優、少年三個人一起叫起來,楊晨頓時覺得頭大如鬥。


    “請先抱進來,我會把這個小混蛋闖的禍說清楚的!”


    應霖哼了一聲,但還是依言出屋,在黑油馬車裏找到個熟睡的幼嬰抱了進來。此時楊晨也已處理好少年的全部傷口,正用白巾包裹。


    “官兵會追到這裏嗎?”少年滿臉擔憂之色。


    “這裏是太傅府,不奉旨沒人敢擅闖,可以讓你喘口氣。”楊晨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官兵在追捕你?”應崇優吃驚地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小七!你到底闖什麽禍了?”


    “我哪有?”小七委屈地叫了起來,“寶寶是我接生的嘛,我當然要護著他!那些官兵太狠了,一個小寶寶也要趕盡殺絕……”


    應崇優瞪了他半晌,放棄地轉向楊晨,“還是你來說吧,什麽寶寶?到底怎麽回事?”


    楊晨在水盆內洗了洗手,神情有些沉重,“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問清楚的。這小子下山遊曆,在錦海寺外遇到一個孕婦燒香出來失足摔倒,他就抱著那個婦人去求醫,結果剛走到半路,婦人便腹痛難忍,在竹林裏生下一個男嬰,這小子傻乎乎在一旁幫了點兒忙,就覺得是自己接生的了,高興得很。喏,就是應霖懷裏抱著的這個嬰兒……”


    “這不是好事嗎?為什麽要被追捕?”應霖看看懷中的嬰兒,奇怪地插問了一句。


    “誰料這個孕婦並不簡單,她曾是京城萬花樓的頭牌姑娘,姓上官,被一個貴家公子包養了近兩年。她的情夫本來答應隻要生男孩就娶她進門為妾的,結果世事無常,家中遭了巨變,連看一眼這孩子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不是死了?怎麽死的?”


    “滿門抄斬。”楊晨冷冷的吐出這四個字,神情陰沉。


    應崇優驚跳了一下:“孟……”


    “沒錯,那個倒黴的情夫就是孟釋青的小兒子,仗著父威橫行了半世,被處刑也不冤。這個嬰兒因是遺腹子,又未入家譜,所以一時被疏漏。不過上官姑娘被包養一事滿京城皆知,又生的是個男嬰,萬花樓不敢隱瞞,向京兆尹董參稟報了此事,按陛下滿門抄斬的旨意,這個男嬰也應在被誅之列,所以內政廳便下令捉拿。偏偏這小子剛好買了禮物去看望他親手接生的孩子,恰巧撞上了巡捕營的行動。雙方一言不和,就動起手來。你們知道巡捕營的高手可不少,他一個毛頭小子,懷裏還抱著個孩子,怎麽勝得過人家?被打得滿身都是傷,苦苦支撐著。幸好我路過看見,急忙去喝止住,問了董參才知道是這麽回事。京兆尹奉旨捉拿孟氏男孫,我也不能當麵阻攔,隻好裝著先走,在僻靜處換了衣服,弄了輛馬車,蒙麵把小七先救了出來,沒有地方去,就躲到你這裏來了。”


    “孟釋青的孫子?”應霖兩眼睜得像銅鈴一般,“你,楊晨,會不顧名利仕途去救孟釋青的孫子?”


    “誰想救他孫子了?”楊晨斜過來一眼,“我是要救小七!雖然這小子又傻又魯莽,好歹也是我師父的孩子,你當我們浮山同門是什麽?”


    “三師兄,六師兄,你們不都是在朝廷裏當大官嗎?救救這個寶寶吧,他還沒滿月呢,有什麽大罪一定要殺啊?”小七揪著應崇優的袖子,用力搖了搖。


    在場的三個朝廷重臣相互交換了幾下眼神,表情都有些凝重。


    嬰兒無罪,這是毋庸置疑的。可自古以來曆朝曆代對於謀逆之臣的處治,都是九族俱滅,不留一條根苗。也就是說,從國法條例而言,任何維護這個嬰兒的做法,都可被視為藏匿逆犯,幾無申辯的餘地。


    更何況孟釋青當政這二十年,為鞏固權勢殘害過不少皇族宗室和朝廷大臣,這些受害者的親友有不少正在京中供職,他們若知此事,也是絕不會允許孟氏還有任何一條血脈留存於世的。


    為了一個嬰兒,違忤聖旨,觸犯國律,成為眾矢之的,怎麽看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小七,你聽我說,”楊晨歎息一聲,拍了拍小師弟的肩,“這個嬰兒,我們有再大的本事也未必保得住。”


    “為什麽?”


    “因為他是孟釋青的孫子!”


    “哪又怎麽樣?他根本見都沒見過他爺爺!”


    “見沒見過他都是孟釋青的孫子!你知道什麽叫誅滅九族嗎?高、曾、祖、父、己、子、孫、曾孫、玄孫,是為九族,無論年長年幼,如無皇上特赦,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的。”


    “那你們幫寶寶求情,求皇上特赦他啊!”小七天真地道。


    “別傻了!”應霖也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皇上有多恨孟釋青你知道嗎?孟釋青當年殺人,可不在乎什麽老人嬰兒。聽說他以謀逆罪殺鄭王爺時,曾經親自闖入內宮,將太後收養的鄭王小郡主活活摜死在陛下眼前,當時陛下隻有十四歲,眼睜睜瞧著一起長大的堂妹被殺,他是什麽心情?你現在要我們去求他特赦孟釋青的親孫子,總得有個理由吧?”


    小七白著臉,著急地咬著自己的一綹頭發,仍是堅持道:“可是……可是寶寶是沒有罪的啊……”


    “你怎麽還不懂,身上流著孟氏的血,那就是他的罪!”應霖無奈地攤了攤手,“現在不僅僅是這個嬰兒的問題了,你為了護他對抗官兵,楊晨為了救你也出手傷人,怎麽替你們兩人脫這個附逆之罪也很麻煩呢!”


    “三師兄,你出手救小七時,有沒有人可能認得出你的真實身份?”一直在旁邊沉思不語的應崇優這時才出聲詢問。


    “我隻是匆匆換衣蒙麵,來不及做其他的矯飾,也許會有人懷疑吧。不過我也算是靖國的功臣,沒有真憑實據,想來不會有人貿貿然針對我的。”


    “嗯。”應崇優點點頭,“那你快回府去,小七和這孩子就留在這裏我照應。”


    “可是你也……”


    “雖然父親已告老回鄉,不在京城,但這裏畢竟仍是太傅府,沒有真憑實據,更不會有人敢對這裏下手。他們先藏幾天,讓我仔細想個妥當的辦法。你回府之後,什麽都不要跟嫂子說,免得她擔心。”


    楊晨目光一震,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起來:“你……你已經知道我……我……”


    “你六年前成親時,師叔就已經特意告訴過我了。”


    “呃……她是……”楊晨覺得有必要解釋清楚一點,“是我父親作主訂的親事,我們一向聚少離多,這次也是老家派人送她進京的……”


    應崇優淡淡一笑,目光坦然:“師嫂進京,我本該立即過府拜見的,隻是這一向事情太多,就耽擱了,你回去替我說聲抱歉吧。外麵一定還在搜查,你行動要小心些。”


    楊晨看著他素白安詳的容顏,心頭突然一痛,仿佛有千言萬語湧上胸口,卻又是囁嚅難言。


    “好啦,反正這兩個大麻煩已經被你甩在這兒了,你也就別再磨蹭了!”應霖不高興地推搡了楊晨一下,“快走吧,被抓住了可不許攀咬小優啊!”


    “霖哥!”應崇優責怪地瞪了瞪堂兄,起身送楊晨出門,指引他從角門悄悄離去,又喚來應海,將府中下人一概囑咐好,上下安排妥當後回屋一看,一大一小兩個麻煩縮在一起,已是呼呼大睡,一副全然不覺外間風雨的樣子。


    “小優,你可想好了,這不是你一時心軟救個小貓小狗的事,這可是‘附逆’啊!”應霖雖然一直從旁匡助,可內心深處卻不太讚成應崇優的做法。


    “這件事很難辦,但卻並不難決定。”應崇優看著床上睡得香甜的兩個人,唇邊浮起淺淺的笑容,“小七是一定要救的,而那個孩子尚未入孟氏宗譜,也未嚐就沒有一線生機。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他能度過此劫,也算是他命中的福份。”


    “可是如今的形勢,已不是戰時,這件事的性質,也與平城軍魏氏當年那件事完全不同,我覺得一旦東窗事發,那就非同小可,還是先去求皇上……”


    “去求聖旨特赦,也許是一條路。但我了解皇上,他對孟釋青的恨實在太深,小七的命,他多半肯饒,可那個嬰兒就難說了。如果他答應,難免會引起一些宗室朝臣的怨言,萬一他不答應!……”應崇優走到床邊,輕輕點了點嬰兒的小鼻子,眸中露出憐惜之意,“看看這個小東西吧,要是他也在一個月前跟他的族人一起被處刑,沒有人會對他有特殊的感覺,但是現在……單獨一個人,這麽小小一點被送上斷頭台,給人的觀感就不一樣了……我不想看到殺嬰這兩個字被釘在陛下身上,更不想讓他因為這件事,在心裏留下任何不舒服的感覺,所以,我必須要想辦法暗中解決這一切。”


    應霖垮下雙肩,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堂弟,歎道:“你呀,就是這個毛病不好,什麽事都要考慮得周周全全,誰都不想傷害。楊晨你要保,你的師弟和這孩子你要保,連皇上那麽強的人,你也要把他保護得不受一點委屈,你累不累啊?”


    “如果真能遂我心願,保得所有人的周全,我累一點也無所謂。”應崇優笑著拍拍堂兄的胳膊,“霖哥,這件事你不要攪進來,就當什麽都不知道的好。”


    “現在再說這些就不好聽了啊,”應霖白了他一眼,伸手將嬰兒抱了起來,“那個大麻煩你留著,這個小的我得抱走。”


    “你抱去哪裏?”


    “讓你堂嫂照顧啊。這娃娃還沒滿月呢,要吃奶的,你有嗎?這類事情十個你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堂嫂能幹,她的嘴緊,人也不笨,你就放心吧。”


    應崇優一把拽住應霖的手臂,想了想,道:“你要插手幫我可以,但有件事你必須先答應我。”


    “什麽事?”


    “如果將來這件事有所泄露,你一定要說這嬰兒的身份你和嫂嫂都不知道,是因為我求你們幫忙喂養才照顧他的,明白嗎?”


    “小優……”


    “責任我一個人來負就夠了,何必牽涉太多的人?如果你不肯答應,這孩子我就自己想辦法照顧好了。”


    “行行,”應霖揮了揮手,“將來要是不幸被追查,我就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的,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全是你一個人幹的,這樣行了吧?”


    應崇優卻全然不覺得好笑,認真地道:“你是居功甚偉的大將軍,隻要不是有意逆君,皇上必會寬恕。若你平安無恙,就算是我被定罪,你也可以想辦法營救,總好過大家一齊遭殃。”


    應霖聽著確實有道理,便點頭答應,用披風裹好嬰兒,從側門悄悄回到應府東院屬於他的居所去了。


    應崇優獨自坐在窗下思謀了半晌,突聽身後有動靜,一回頭,看見小七在床上扭動了幾下,大概因為熱,一腳蹬開被子,身體幾乎橫了過來,睡姿極不老實,不由失笑,起身給他重新蓋好,又用布巾擦了擦他嘴角因睡得香甜而不覺流下的口水。


    小七咂了咂嘴,翻個身,又把被子踢飛大半,應崇優忙一把接住,拉了回來,將被角朝他身下塞了塞,想蓋得嚴實一些。


    “六師兄……”小七繃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眼睛慵慵地睜開一條縫兒,“什麽時候了?”


    “醒了?醒了就起來吧,都快到黃昏了。”


    小七坐起身子,朝四處看了看,“寶寶呢?”


    “我堂哥抱到東院去了。”


    “喔。”小七抓了抓頭皮,“六師兄,我餓了。”


    應崇優端來桌上的茶點遞給他,小七抓起幾塊糕點,大口大口吃著,結果吞咽時一不小心嗆著,劇烈咳嗽起來,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痛得直吸冷氣。應崇優趕緊幫他拍背順氣,有些心疼地責備道:“連吃個東西也這麽魯莽!你什麽時候能學得穩重些?師父可隻有你這一個兒子,以後做事要多想想他老人家。”


    “有什麽關係,”小七順過了氣,又咬了一口紅豆糕,一麵咀嚼,一麵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天塌下來,有師兄們撐著。”


    “你呀,就是被嬌慣壞了,一覺睡醒,天大的煩惱都不記得。”應崇優揉著他的頭發,不知不覺感慨起來,“他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不知道經曆過多少艱險波亂,品嚐過多少世間冷暖了……幸好他是個有定力的孩子,要是像你,怎麽能撐到今天?”


    “您說的是誰啊?”


    “皇上……”


    “喔,他是皇上嘛,當然很了不起啦。”小七嗬嗬笑著。


    “就算他不是皇上,對我來說,也仍然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長得很漂亮了?”


    “小七,”應崇優有些哭笑不得,“都是二師兄把你教壞了,一個人是不是了不起,跟他長得漂不漂亮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那他不漂亮嗎?”


    應崇優呆了呆,陽洙的影像在腦海中掠過,深情的雙眼,灸熱的吐息,還有那雙臂的力度,與低沉的語音……


    “六師兄,你臉紅什麽?”


    在小七傻乎乎的問話聲中,應崇優有些狼狽地轉過身,仿佛掩飾般地收撿著桌上的茶具。


    一定是因為這一陣子每天上朝都被他用那樣意味深長的視線盯著,所以才會如此失常到亂了方寸的地步……


    小七是個大大剌剌的孩子,見應崇優不答他的話,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跳下床,就往外麵走。


    “你幹什麽去?”


    “我去看看寶寶。”


    “回來!”應崇優皺起眉頭,語聲微轉嚴厲,“小七,三師兄給你解釋了那麽多,你還沒明白自己的處境嗎?且不說外麵現在對你的搜捕有多嚴密,就是在這府中,你也不能再讓多一個人看見你,隻要一個不小心,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在你家裏也要小心?”小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天下的罪名,至重不過謀逆,有牽涉的人,統統都是死罪,誰敢替你隱瞞?”


    “那……你和三師兄,難道也是死罪?”


    “是。”


    “啊?那個皇上那麽狠嗎?”


    應崇優微微搖搖頭,眸色黯淡,“不,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可再溫柔的皇帝,畢竟也是皇帝,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容忍、不能寬恕的。我和三師兄所做的事,在你看來,是為了救助親人弱小,但在他眼裏,卻是不折不扣的背叛,雖然從內心的本意來說,我和三師兄並不想背叛他……”


    小七眨眨眼睛,有些糊塗,但他想了片刻,便放棄了弄清楚其中的道理,隻選擇記住結論。“你的意思是說,我必須要悄悄地待在這間屋子裏,不讓任何人看見,對不對?”


    “對。”


    “唉,好吧。要這樣躲著待多久?!”


    “當然是盡快送你們出城了。到時候,我會安排寶寶到一個不知道他身世的普通人家裏去,而你,馬上回浮山,至少要半年才準再出來。”


    “那我以後,能經常去看望寶寶嗎?”


    “不行,那個孩子必須與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斷絕來往……其實對他來說,能夠像一個普通孩子一樣長大,才是莫大的幸運,你也就不要再去打擾他的平靜了。”


    “嗯,我知道了。”小七雖然不曉世事,但一向很遵從師兄們的教誨,聽應崇優這樣說,也就悶悶地點頭同意。


    應崇優安撫住小七,讓他在書房裏間安歇躲藏,府中上下除了老管家應海,最多隻有幾個看守後門的男仆知道曾有輛黑油馬車進來而已,其餘人都一概沒有察覺。應霖抱回去那個嬰兒更因為是在內院之中密養,越發沒有痕跡。第二天早朝時問了楊晨,知道他那邊也沒有什麽麻煩,應崇優這才略略定了定心神。


    事件後的第三天,京城四門張出榜文,畫影圖形緝拿小七,並懸賞尋人舉報來曆不明的嬰孩。孟氏在民間口碑極差,又有人貪圖那白花花的賞銀,一時間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情報湧向京督衙門,忙得京兆尹董參暈頭轉向。


    雖然目前尚無人懷疑到巍巍應府,但在如此情勢下,為嬰兒尋找收養人家一事也不得不加倍的謹慎,應崇優思來想去好幾天,才想到了一個人。


    當年與陽洙去平城,曾雪中翻越衛嶺,給他二人領路的,是個叫阿戚的年輕獵戶。就在奪京前夕,應崇優無意中發現阿戚因父兄雙亡,竟然就投在焰翎軍中服役,並已升任軍士長。由於當年應陽二人都是易容,所以他去相認時,阿戚簡直不敢相信那高貴如在雲端之上的皇帝陛下與少府大人,居然就是他親自送過衛嶺的兩兄弟。後來進入市都之後,發散諸軍,應崇優便保舉阿戚去京郊安德縣擔任一個從七品武職,並資助他討了個良家女子,成婚安家,如今小日子過得殷實和美,常常在派人入京公幹時順路捎送些鄉下土產來問候,現下就剛好有個他派來的軍士還在驛站沒走。


    心念至此,應崇優立即修書一封,信上約請阿戚五日後,親來安德與京城之間的某地會麵,之後便派人叫了那軍士來,賞他路資,囑他盡快回去送信。


    打算好了嬰兒的去處,小七就更好處理。雖然滿街都是他的圖像,但對於精擅易容之術的浮山門下,這並不是個問題,隻要能將他二人順利送出城門去,整個事件便可塵埃落定。


    令應崇優覺得較為安心的是,到此時為止,陽洙對此次孟氏男孫被劫救一事,隻是匆匆過耳一聞,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關注。他現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最新下旨施行的全國土地丈量與人口清查上,朝政其他事務也多,幾乎稱得上日理萬機。所以這位年輕的帝師很樂觀地以為,皇帝陛下大概早已將這意外的變奏拋諸腦後,不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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