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篤史將手穿過製服的袖子。平城從第二學期開始的一個禮拜前,會為第一學期成績特別差的學生舉辦輔導班。此外,還會選幾個成績優秀、又還沒開始準備大學聯考地二年級學生來幫忙督促課業。


    穿上久違的夏季薄襯衫的篤史下樓吃完了雛子做的三明治。


    “你爸爸一走,家裏又變得冷冷清清得了。”


    回國待了一個禮拜得父親在上個禮拜又回印度去了。雛子因此顯得有些沮喪。為了安慰無精打采的母親,篤史刻意用開朗得聲音喊了一聲“我走羅”才出門。


    在車站買了定期月票得篤史一到學校便筆直朝教務處走去。


    “你是c班的菅野篤史吧?麻煩你到一年e班去。”


    向以前曾借過他電話的女事務員點了點頭,篤史走到校舍的尾端。一進教室,喧嘩的一年級學生立即噤若寒蟬。一個學年大約有三百多人,他們則是其中最糟糕得二十個。


    帶著不好的預感翻了翻堆在講桌上得講義,果然是他預料中的數學。


    (……)


    唉,他早猜到了十之八九,既然特意找學生來幫忙,當然得讓那個學生負責他最拿手得科目。輔導課隻有英文和數學兩科,雖然篤史的英文成績也不遜色,但比起每次都拿滿分的數學還是略遜一籌。


    篤史輕輕歎了口氣。到了九點,透走進教室來。


    “現在開始上課。菅野,占用你的放假時間,真是抱歉。”


    “沒關係……”


    篤史被分發到這個班上的事,透事先知情也事應該的。可是,他那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讓篤史忍不住要懷疑,是不是他刻意安排他倆在一起的。


    依照透得指示發下講義,篤史在他寫黑板開始說明得時候,以輔助得身份來回漫步在教室裏,隨時回答學生的提問。


    透解說得巨細靡遺。在篤史細心教導不懂得學生這段空擋,他也會出些應用題給其他同學練習,以免他們虛度光陰。


    最後發下的考卷是針對今天教得單元出的十個簡單得問題。


    中間休息了十分鍾的輔導課在十二點準時劃下句點。


    “菅野,你有沒有帶便當?”


    “沒有。”


    透邀如此回複得篤史到福利社去。篤史原想拒絕,但稍以沉吟還是答應了。


    他希望能借著這個機會,把從暑假之前一直懸而未決的答案——也就是透的真正心意多少弄個明白。


    學生餐廳冷清得令人難以想象平常人山人海的盛況。兩人進入後,透買了自己跟篤史的餐券。


    “就當做是慰勞你犧牲假期來擔任義工的辛勞吧!”


    話雖如此,學校還是有給零用錢的。基本上輔導課隻到上午,因此不需要在學校用餐。


    “學生餐廳假期還是照常開放嗎?”


    “那倒不是,是從今天開始。除了輔導課外,有不少老師會來學校做第二學期的準備。餐廳是有營業,但供應的餐點隻有一種。”


    他們邊說邊在櫃台用餐券交換咖喱飯。


    兩人獨占了一整各大桌子麵對麵坐了下來,正打算開動時,對方的視線恰好碰在一起。


    “……為什麽輔導課會是你……為什麽會是藤崎老師來上呢?”


    篤史開始收集敵人的情報。透聞言聳了聳肩。


    “可能是因為我是個單身漢,進學校又才兩年,再加上我教的剛好是數學的緣故吧!”


    “哦——”


    “不過,喜歡占了絕大部分的因素。”


    篤史仔細地打量著正大塊朵頤的透。


    即使在炎炎夏日裏,他依然結著領帶。襯衫雖然是短袖的,但比起他們穿的低領開襟襯衫一定要悶熱多了吧!


    恬靜的表情找不出絲毫的煩躁,透一口接一口把食物送進嘴裏,篤史看著看著不覺有些癡了。


    那兩片唇曾吻過我。


    “——怎麽了?”


    透詢問定定地凝視他的篤史,篤史連忙找個適當的話題。


    “聽說你以前做過別的工作,是真的嗎?”


    “咦,恩,是啊!我在公司上過兩年班。”


    “為什麽中途轉行了呢?”


    該不會是談什麽辦公室戀情惹出麻煩吧……篤史心裏如此臆測著,透卻一口否定了他的推論。


    “因為我想當老師。我在大學的時候就取得教師資格了,隻是在那之前已經有公司通知要錄用我。後來我還是割舍不下成為教師的夢想,於是就轉行了。”


    “外麵競爭這麽激烈,真佩服你有這個機運。”


    “你也知道教數學的川島老師吧?他是我大學的學長,是我拜托他給我機會參加征聘考試的。”


    “哦……”


    上午跟那群駑鈍的學弟解說時篤史幾乎快嘔血了,隻差一點就發飆說“為什麽這麽簡單的問題都搞不懂?”的篤史,實在不能理解教職究竟有什麽魅力值得讓透如此憧憬。


    他從小天資聰穎、反應敏捷,因此“百思不得其解”這種痛苦對他而言是極為陌生的。


    ——不對,眼前就有個令他苦思不得其解的疑問。那就是麵前這個男人的心意……。


    “為什麽你這麽想當老師?”


    篤史眯起眼睛提出疑問。透想了一想,用一種很捉狹似的視線凝視著他。


    篤史的心猛然一跳。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眼神。最初的那一夜,就在他即將吻上自己的那一刻,印入他眼底的就是這種眼神。


    喝了口水,揚起一抹壞壞的笑容緩緩地說:


    “……那是因為我喜歡看到學生,被難題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的拙樣啊!”


    他說的話仿佛在影射自己現在的心情,篤史下意識到咬了咬下唇。


    透的視線忽然轉為柔和,就像在嗬護著篤史,等待他如何解出眼前的難題。


    (就是這種眼神……)


    就因為他用這種眼神凝視我,才會令我更加無所適從。如果這樣的眼神始終掛在他的瞳眸,答案便顯而易見了。然而,他卻隻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才用這樣的視線盯著自己,教他的思緒如何不亂。


    “……我吃飽了。”


    結果,一直到吃完飯,篤史想問透的話還是沒能問出口。


    送換倆人份的托盤後,透回頭對篤史說:


    “你等一下要直接回去了嗎?”


    “是有這個打算。”


    “這樣……如果要出門的話,記得先回家把製服換掉哦!”


    說完這些話的同時,透的眼神也恢複了平常。


    一走出學生餐廳,兩人便分道揚鑣。篤史怔怔地目送透寬闊地背影消失在校舍裏。他八成是要準備明天地輔導課吧!


    回過頭扭了扭不知不覺中繃得緊緊的身體,篤史邁步往學校門口走去。在車站取出新月票地他心裏嘀咕。


    (真是夠了!喜歡我的話,就爽快點告訴我啊!)


    ——無意識中爆出來的台詞讓篤史整個人楞住了。


    我希望透說他喜歡我嗎?如果他真的說了,我又打算如何回答?


    思考了兩個月的問題重重地壓上他的心頭。


    打從自己喜歡真樹那時候起,這個年長的男子便一直占據著他的注意力。他讚賞他、反抗他、臣服於他——最後還察覺到對方的心意。


    篤史拚命回想著當他和女孩子拍拖時,程序是如何演變的。


    我喜歡上一個人,於是向對方提出暗示,若對方接受了我的暗示,我就可以正式采取行動。


    如果是對方向我暗示,我就先決定是不是要接受。如果接受的換,就必須不著痕跡地表現出我也對她有好感。若是我想拒絕的話,就故意裝成沒有發覺。


    ——可是,我現在根本弄不清對方的心意,更甭提該采取怎樣的態度了。


    感覺背後被人撞了一下,篤史連忙通過剪票口,他一邊走向月台,一邊皺起了眉頭。


    他不知道透是不是真心喜歡他,而他自己也不明白透在他的心目中是怎樣的定位。


    目前的情況如果繼續發展下去,他甚至看不到未來。


    想起他剛才壞壞的眼神和恰恰相反的溫柔視線,篤史咬了咬下唇。


    我是不是真的希望他當麵跟我說個明白呢?


    ——今天依然沒有答案。


    之後的一個禮拜,篤史每天都到學校去,透天天請他吃午餐。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說地。


    咖喱飯、拉麵、豆皮烏龍麵。雖說學校的餐點很便宜,篤史仍不免對每天買餐券給他的透感到越來越迷惑。


    他每天請我吃午餐,隻是因為他欣賞我嗎?還是說,他真的愛上了我?


    除了這兩個可能,也不能排除他是為了給暑假還來學校的學生一點慰勞。又或許,他隻是純粹想對自己的得意門生示好。


    在學生餐廳麵對麵坐在同一張桌子時,他投過來的視線明明是那麽溫柔,為什麽上輔導課的時候,他的眼神又是全然的公事化?真教人百思不解。


    反過來說,我對他的看法又是怎樣呢——關於這點,篤史自己也不明白。探索藤崎透這個人的必要早已變得可有可無了。就算他追問再多的私事,知道的也是以前他有多熱愛工作、腦袋有多聰明,做事有多機靈之類的瑣事居多。對一個同性而言根本毫無價值可言。


    盡管如此,每當他邀篤史去吃飯,他總會忍不住點頭。當他溫柔以待的時候,他便笑逐言開,相反的,當他在課堂上對他冷冷淡淡,他就會惶恐不安。篤史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當他們的視線交纏在一起的時候,自己想知道的說不定不是透真正的心意,而是自己映在他眼裏的表情。


    懷著複雜的心情,暑假結束了。


    第二學期上課的第一天,看見前來迎接他的真樹,篤史才想起自己在漫長的假期中,一次也沒有跟真樹聯絡過。


    總覺得窗外隱約傳來喀喀的聲音,在二樓自己的房間內埋頭寫作業的篤史,抬起了鎖在書桌上的視線。


    “?”


    鈍重的聲音再一次清晰響起,篤史詫異地站起身來。


    緊跟著,這次又換成房門傳來敲門聲。


    “啊——阿篤……媽媽可以進來嗎?”


    “可以啊!”


    在睡衣上披著薄針織衫的雛子走了進來。


    雛子一臉蒼白。篤史瞄了一下桌上的時鍾,時間已經快接近半夜十二點了。


    “怎麽了?”


    “剛剛庭院裏好象有沙沙的聲音。”


    “咦?”


    定睛一看,雛子正全身發抖。她那求助的眼神讓篤史的背脊掠過一絲緊張。


    他握起了國中參加社團時使用的金屬球棒。由於現在他有空也會練習揮棒,因此平常都放在房間的角落。


    “朋繪呢?”


    聽見篤史悄聲詢問,雛子搖了搖頭。她似乎睡著了。


    他和雛子悄悄走出房間,把隔壁朋繪的房門打開一條細逢。看見棉被隆起小小的一團,兩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不敢開燈的他踮起腳尖走下樓梯。


    雛子緊緊揪著他背後的襯衫,篤史怕有個萬一的時候會妨礙到他的行動,隻好將她的手剝開。


    “……聲音是從那裏來的?”


    “那邊——我是在廚房那邊聽到的……不會有事吧……?”


    “沒事的,放心吧!”


    篤史安慰了一下恐懼不安的雛子,進入陰暗的廚房。走進後門門口,輕輕地把鎖打開。他重新握緊金屬球棒,一口氣將門踹開。


    “哇啊啊啊——!”


    突然響起的尖叫讓他楞了一下,但他隨即又高高揮起球棒壯大聲勢。他扔下雛子,穿著拖鞋衝進庭院裏。


    可是——


    “……小真?”


    “阿篤……!”


    跌坐在菅野家嚇得腿軟的可疑人物,居然是熟得不能在熟的真樹。


    全身力氣在刹那間抽幹的篤史哭笑不得地問他說:


    “……什麽啊?嚇死我了……”


    “差點嚇死的人應該是我。你的行動電話為什麽不開呢!我怕半夜按你家門鈴會吵到阿姨她們,剛剛還拿石頭丟你房間的窗戶說……。”


    揮著金屬球棒突然衝過來的篤史實在太可怕了,真樹眼角含淚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們家的庭院鋪了草坪,加上四周又暗,害我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小石頭……”


    所以,種在院子裏的小樹才會被他弄得沙沙作響。


    心驚膽戰地走向庭院的雛子看見真樹的臉,一驚之下問道:


    “哎呀,討厭啦!原來是小真啊!這是怎麽回事啊?”


    “阿姨……拜托你,今晚讓我在你家過夜好嗎?”


    “咦?”


    篤史和雛子不由得麵麵相覷。或許是疲憊一口氣湧了上來吧,真樹咚的一聲倒在院子裏。


    “來,小真。喝杯紅茶吧!”


    “謝謝你,阿姨。”


    在篤史在書桌上擺了兩個茶杯的雛子說了一句“那,我先去休息了”,便轉身離開房間。


    她並沒有責怪真樹深夜來訪,也沒追問他為了什麽原因,隻叮嚀他要記得跟家裏人說一聲。


    啜飲了幾口紅茶,總算恢複平靜的真樹深深歎了一口氣。篤史家快速度完成些到一半的作業後,直接在地板上坐下望著真樹的臉。


    感覺到篤史的視線,真樹尷尬地一笑。


    “真是抱歉。我今天跟我媽說要去觀測天象,回家的時候卻發現大門的鎖鏈被扣上了。


    雖然我有鑰匙,但這樣一來還是進不了門。我猜想可能是我姐姐比較晚回家,卻沒注意到我還沒回來就把鎖鏈扣上了吧!”


    “觀測天象?”


    篤史一邊用手指敲著自己的唇瓣一邊看著真樹。


    “你是說真的嗎?今天是禮拜四吧?再說,同好會的觀測活動頂多隻到晚上十點不是嗎?”


    聽見篤史冷硬的反問,真樹漲紅了臉,房間內陷入一陣沉默。


    篤史堅持不再作聲,隔了良久,真樹才吞吞吐吐地說:


    “我……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有女朋友了。”


    “女朋友?”


    做夢也想不到的台詞讓篤史忘情地咆哮,真樹連忙把食指豎在嘴巴前。


    “你、你別太大聲啊!”


    “女朋友?”


    “對不起……有好幾次我都想跟你說,可是我又不好意思開口……”


    “女……女朋友——你說你有女朋友——”


    大受刺激的篤史好不容易擠出一點聲音,真樹靦腆地繼續說:


    “她叫做香奈,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相約去觀測天象……”


    可是他接下來的話,篤史根本沒聽進耳朵裏——


    “你倒是給我說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錯了!”


    麵對著向他雙手合十的清水,篤史握緊氣得發抖的雙拳。照他昨晚聽來的說明,真樹似乎是在清水主辦的聯誼會上,把到了目前的女朋友。


    篤史顫抖著雙唇逼問清水,清水剛開始隻是一味地道歉,後來幹脆就豁了出去。


    “幹嘛咧?菅野。葉不過是你的兒時玩伴,就算他交了一個女朋友,你也不必像個生錯時代的老爸一樣暴跳如雷吧?!”


    “……”


    清水理直氣壯,頂得篤史啞口無言。


    放學後被拖到教室一角的清水慢慢地說明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次的聯誼不管我怎麽努力還是缺了一個人。不得已之下,我隻好邀請葉去參加。雖然身高稍嫌不夠,但他至少有張可愛的臉蛋。聯誼時葉的確很搶手,不過當時並沒有女孩子對他認真發動攻勢。”


    “……”


    “也不知怎地,他和其中最可愛的一個女孩在中途突然很談得來,我本來還納悶他們在聊些什麽,後來才知道他們的興趣一拍即合,兩個人聊那些社團啦ufo之類的詭異話題聊得不亦樂乎。那個女孩子長得很可愛,沒想到說起話來活像廣播電台,害我差點跌破眼鏡。”


    “ufo……”


    “是啊,到頭來配成功的隻有葉他們兩個。真是所謂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連我都大吃一驚呢!聽完清水的解說,篤史緊緊到閉上眼睛。


    清水又繼續對大受打擊的篤史告誡說:


    “你還不是有個小朋了?葉想交女朋友也是無可厚非的嘛!”


    “……朋繪不是我女朋友……”


    “什麽啊?你們分手啦?反正呢,你是老前輩了,記得傳授人家幾招啊!”


    清水拍了拍篤史的肩膀,篤史失魂落魄,踉蹌地把手撐在桌子上。


    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篤史呆呆地仰望著天花板。遭受的打擊已經逐漸平息,現在的他反而感到很不安。


    照真樹的描述,對方似乎是個很可愛的女高中生。木呐晚熟的他,是否應付得了時下那些身經百站的女高中生呢?


    篤史覺得非常意外,因為他一直認定真樹對透有好感。但冷靜想想,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一個男人是不可能去愛上另一個男人的。就拿篤史來說吧,他也是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發覺自己對真樹動了情。


    (既然如此,他幹嘛對藤崎讚不絕口呢?)


    躺在床上的篤史捧住了自己的腦袋。


    最近他想不通的事紛至遝來。透的心意、自己的心情,以及——。


    (我究竟是不是真心喜歡小真呢?)


    乍聽真樹交了女朋友,浮上他心頭的不是被搶先一步的憤怒,而是一種空虛。他擔心自己嗬護備至的兒時玩伴,交到的如果是個奇怪的女朋友那該怎麽辦?想到木呐晚熟的真樹居然學會單飛了,他整個人就癱了。


    誰來,——誰來救救我吧!


    抱著因為煩惱而抽痛起來的腦袋,篤史歎了一口氣。


    這些事絕不能找同齡的同班同學商量。過去不論發生什麽事,都憑自己的力量去克服的他根本不想依靠任何人。真樹是當事人自然不用說,雛子跟朋繪則是完全不列入考慮。


    (……!)


    懷著無處發泄的鬱悶,篤史在床上翻來覆去,煩得幾乎想抓狂。


    星期二放學後,被透傳喚的篤史慢吞吞地打開數學準備室的門。由於現在正在開教職員會議,整個準備室裏當然隻剩下透一個人。


    “你來了,菅野。”


    “……有何貴幹……”


    “今天的小考到底是怎麽回事?”


    在透的示意下,篤史懶懶地拉開隔壁的椅子。攤在他眼前的,是今天數學課舉行的隨堂測驗卷。


    斜眼瞄了瞄滿紅紅的考卷,篤史歎了口氣。


    “你看這題,到這裏為止你寫的明明是2x,為什麽到了一半卻變成了3x?還有這題,計算的結果明明是46,解答欄裏填的卻是64。”


    “……”


    “接二連三的粗心大意也是愚蠢的一種表現。”


    聽完他辛辣的言辭,篤史咚的一聲撲在桌上。


    “拜托你讓我自生自滅行不行……”


    “菅野!”


    “我現在真的沒心情念書啊……!”


    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你造成的!盡管他好想這麽吼出來,但還是以超強的克製力把這句話吞了回去。


    沉思了半晌後,透柔聲對他說:


    “究竟是怎麽回事?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你。”


    “……”


    透伸出大掌順著他的背,把篤史的思緒攪得愈加混亂。


    不過是一次小考中途連續犯了幾次粗心大意的錯誤,透卻還是特地把他叫來,看見委靡不振的模樣,他又想辦法安慰自己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趴在桌上的篤史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從前的他絕不會在任何人麵前輕易示弱,也因此,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意誌堅強的人。可是在現實中——


    “我會不會是個很經不起打擊的人啊?”


    喃喃自語的篤史感覺到頭上傳來一陣輕笑。


    “這也難怪啊,畢竟你從沒嚐過失敗的滋味。胼手胝足去突破難關可以讓一個人學得堅強,但過去的你卻一直一帆風順啊!”


    洋洋灑灑的大道理讓篤史陷入更深的低潮。


    沉默片刻後,趴在桌上不敢看透的他終於蠕動唇瓣說:


    “小真有女朋友了……!”


    “恩,好象是吧!”


    “……咦?”


    透一副完全不當回事的口吻,篤史忍不住抬起了頭。飛進眼簾的是他所熟悉的撲克臉。篤史一怒之下大聲吼道:


    “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情?”


    “那是因為我暑假的時候,曾看到葉跟一個女孩子從附近一家桌球館出來。”


    “桌球館?”


    透的公寓附近……篤史想起上次他想趁著邀真樹去玩的回程中獵取他的雙唇,結果功敗垂成的場所。莫非他指的就是那個後來成為萬惡淵源的地方嗎?


    篤史顫抖著雙唇急急追問:


    “對、對方是個怎樣的女孩子?”


    “感覺上有點像‘早安少女組’的高中女生。”


    “那是像‘早安少女組’裏麵的哪一個?安倍?石川?不可能是後藤真希吧?”


    “我哪認得誰是誰啊!”


    透三言兩語就打發了篤史死纏濫打的追問,他眯起眼睛苦笑了一下。


    “……怎麽了?這件事給你這麽大的打擊?”


    “……不用你管。”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了嗎?你的作戰方法是錯誤的。”


    不知是不是想安慰他,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篤史忿忿地揮開,朝著他大吼:


    “那你說,我該怎麽做才對?”


    “如果是真心想得到葉,光對他溫柔是沒用的。你得將他放在同等地位看待才行。”


    “……這是什麽意思?”


    “葉也是個堂堂男子漢啊,他一直很崇拜你和我,努力向我們看齊,不是嗎?”


    “——”


    篤史無言到癟著嘴垂下視線。


    聽了透的話,他才驟然醒悟。約真樹去玩的時候,他一直認真看著篤史的一舉一動,自己隻要對他太過寵溺,他就會提出抗議。


    真樹不是女孩子,因此他告訴自己必須謹慎小心地擬定戰略,但到頭來,他對待真樹的方式還是跟對待女孩子沒有分別。


    懊惱不已的篤史右手支額再度撲在桌上,透出言安慰他說:


    “第一次失戀嗎?一定很難受吧?”


    “別太沮喪了。”


    透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讓篤史的胸口為之一緊。


    我——根本不打算告訴他這些話的。然而,在數學準備室裏見到他一如平常的表情,他感覺自己緊繃的心弦似乎突然斷了線。


    篤史咬緊牙根,不讓默默安慰他的透看見自己的臉。


    他已經明白自己隻是純粹想跟他撒嬌。因為現在的他唯一能依賴的就隻有透一個人了。他成熟穩重,處事比自己高明百倍,更何況他早就在他麵前暴露過自己脆弱的一麵。


    (我……)


    我是不是心軟了呢?那家夥讓我認清自己根本敵不過他,又對我關心體貼,偶爾還用那種眼神凝視我。那晚他感覺到的不隻是屈辱,潛藏在他眸底深處的情意,也真真切切刻入了他的心坎裏。


    如果不是為了真樹,他甚至是他崇拜的對象。他聰明能幹,充滿成熟男性的魅力,正是他理想中的典範。


    長時間的敵視以及後來的在意,使他對透的事熟悉得不能在熟悉。明明嘔他嘔得要命,為何如今卻將他視為心靈的寄托?在他溫柔與冷淡交互對待下,曾幾何時透已在他的腦海占地為王。


    篤史抬起頭凝視他。


    “……”


    一時半刻間,兩人沉默地凝望著彼此的眼眸。


    透眼裏的溫柔逐漸消退,換成了邪佞的色彩……等他回過神來,他們的唇瓣已經交疊在一塊。


    柔順地接受他撫慰的親吻,篤史緩緩閉上了雙眼。


    他知道自己剛才流露出怎樣的眼神。一定就是那一夜被他侵犯時,自己也曾流露過的哀求般的眼神。


    蜻蜓點水般的吻在透輕輕舔舐篤史的下唇後劃下休止符。


    “……”


    ——老師,你究竟……對我有什麽想法?是真心喜歡我?還是——


    “!”


    雙唇撤離後,透的臉上露出些許詫異。或許是驚訝與篤史的毫無抵抗吧,他動了動唇瓣,卻始終沒有說出半句話來。


    (給我個明確的答案啊……!)


    這種曖昧的視線根本無法讓我明白!


    透緩緩地啟齒。篤史咽了一口唾液,緊盯著他濡濕的唇瓣。就在此時——。


    “!”


    伴隨著喀噠聲,準備室的門被打開了。相互凝視的篤史和透一驚之下回過頭去,準備室裏已經有好幾個老師一邊談天一邊魚貫而入了。


    “咦?菅野,怎麽了嗎?”


    山口向篤史問話,篤史連忙抓起書包站了起來。教職員會議已經結束了。


    突如其來被拉回現實那一刹那,羞愧交加的直覺猝地襲上他的心頭。兩個男人默默地凝視對方後還接了吻,這實在太超乎常理了。篤史連句招呼也不打,飛奔離開了數學準備室。


    “菅野——”


    背後傳來透的呼喚聲,篤史裝作沒聽見,一口氣穿越了走廊。


    匆匆下了樓梯一路跑向鞋櫃的他,耳邊突然聽見真樹的笑聲。


    (小真?)


    篤史悄悄窺探傳出笑聲的教室。在ufo研究社團使用的一年a班教室裏,真樹正被好幾個社員圍著起哄。


    “好好哦——葉!”


    “啊——;我也想交個女朋友~”


    在大家粗魯的祝福下,真樹羞澀地漲紅了臉,笑得好不開懷。


    “……!”


    胸口猛然掠過一陣刺痛。那種劇痛比苦悶更令人通徹心扉。篤史無言地從教室走開,在鞋櫃前麵換上皮鞋,在將室內拖鞋隨手一塞便轉身奔出校門。


    朝著車站的方向跑了一段路,上氣不接下氣的他靠在圍牆上稍作休息。由於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急速奔跑的緣故,氣喘籲籲的他還夾雜了幾聲咳嗽。他一邊大口喘氣,一邊伸手從製服上用力按住猶如椎心刺骨般疼痛的胸口。


    從沒體驗過如此強烈的心痛。完全不同於過去輕描淡寫的兒戲,這是真正的——心碎的感覺。


    仰望著天空閉上雙眼,篤史久久不曾移動半步。


    兩天後的禮拜四,在基礎幾何的課堂上,篤史對透徹徹底底地視若無睹。完全不看他的眼睛、全身上下豎起一麵鐵牆的他頑固地低垂著頭。盡管有好幾次都感覺到透的視線,他依舊固執地不抬起頭來,擺明要斷絕透跟自己搭腔的所有門徑,將他屏除在千裏之外。


    “阿篤,我們一起吃便當吧!”


    午休鍾聲一響,真樹跑過來找他。篤史沒有精神去屋頂或校庭,兩個人邊麵對麵坐在教室裏打開便當。


    篤史不經意瞥見真樹的便當,發現裏麵歪七扭八。


    “……這是……”


    “啊,這是香奈幫我做的。”


    他想去今天搭電車的時候有個女孩在中途上次,向篤史打聲招呼後,她遞給真樹一個小小的紙袋。


    (‘早安少女組’嗎……比喻得還真是恰倒好處……)


    褐發和迷你裙,淡妝和小耳環。隨處可見的類型,非常可愛的高中女生。脾氣似乎頗為倔強,但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個性。


    “香奈說她不會做菜,但她還是為我做了便當,我真的很高興。”


    是啊,看得出來她的確很不會做菜……篤史一邊看著真樹的便當一邊這麽想。


    顏色暗沉還皺巴巴的四季豆以及炸成焦黑的小雞塊。白飯上則是深深印著便當盒蓋的形狀。這也許已經是她努力的最大極限了。


    望著真樹喜滋滋地拿著叉子戳進醜不拉嘰的煎蛋裏,篤史的心情逐漸走下坡。


    雖然他談過無數次的戀愛,卻似乎錯過了某種寶貴的經驗。像是興奮,還有感動……。


    正當篤史仰天長歎時,清水從一旁插嘴進來。


    “菅野,你似乎沒什麽精神。”


    篤史無言以對。清水默默地嚼了幾口福利社的麵包,突然沒頭沒腦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幹脆這樣吧,菅野!我們來辦個聯誼!你也是個男人,看見葉找到女朋友,你一個人一定會孤枕難眠吧!”


    “聯誼……”


    “跟我去找點樂子吧!”


    清水豪爽地拍了一下他的背,篤史一邊幹咳一邊考慮著。


    說的也對,就因為一天到晚想著男人的事,才害我變得越來越不對勁。幹脆聽清水的話找些女孩子玩個過癮,這樣我就可以變回以前那個自信滿滿的自己了。


    見篤史輕輕點了點頭,清水簡直笑不攏嘴。


    “你終於有那個心了!好耶!你等我,我馬上去安排最棒的成員!”


    最棒的成員。不用說,就是最好的女生和最差的男生這種卑鄙到極點的組合。


    “是啊,阿篤。自從你升上二年級後你一直沒有交女朋友,趁這個機會認識一些女孩子也好。”


    真樹興衝衝地為他打氣成了決定性的一擊。這就意味著,真樹一點也不明白篤史潔身自愛的原因。


    “……我要女大學生。”


    篤史自暴自棄地喃喃低語。清水拍著胸脯保證說:


    “看我的吧!我會動用一切人脈,找一群媲美藤原紀香的大美女給你!”


    明明是別人的事,清水卻一臉熱血沸騰的模樣。篤史瞄了他一眼,將嘴角繃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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