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聽見了電話對麵有漁民收工的歡呼聲,還有顧巷巷尾阿婆喊著賣杏花糕的聲音。


    他幾乎是用陳述句的語氣說:“你在去疏石碼頭的路上?”


    “哇,你真的什麽都能算得很準誒。”遲三穗敷衍地回了一句。


    沈妄看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天,呢喃地自言自語:“雨天航海......很危險。”


    遲三穗以為是在說她自己,她提起腿一步又一步往前走:“就想看看海,不坐船。”


    “杏花———嘟。”


    他話還沒有說完,那邊掛了電話。他笑笑,這也應該不難猜,手機沒電了。


    屋裏的人開始玩起了骰子和炸金花,見他往屋裏走趕緊攔著他一起玩。


    沈妄也沒拒絕,隨意搖了搖骰子,開盤:“我輸了,我選擇大冒險,現在回去。”


    眾人還沒回過神:“回去?回哪兒去?”


    江然稀奇地看他,沈少爺生平第一次輸遊戲,現在居然要回去?


    周子維把那艘遊艇鑰匙給他,看著外麵黑雲裏閃過一道閃電,天空已經黑沉沉。他勸著說:“這天氣航海有點危險吧,在這睡一個晚上唄。”


    “不了,你們玩得開心。”沈妄走之前還把茶幾上花瓶裏的一束薔薇花帶走了。


    留下一臉懵逼的幾個人麵麵相覷,後知後覺反應道:“他這不會是因為那個小同桌吧至於嗎?”


    江然笑笑:“聽過慣性定律嗎?在不受外力的作用下,沈妄現在就是永遠向他家那小同桌保持勻速直線的前進。”


    有人沒聽懂,但不妨礙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沈妄這是要栽在一個女孩身上了。


    *


    已經走到碼頭的遲三穗把關機的手機塞進口袋裏,低頭又看見身上那幾塊油漬,髒兮兮的,染得她的嫩黃色裙子也變得很難看。


    她買了巷尾阿婆的最後一盒杏花糕,卻沒吃一口,拎在手上。腦子裏浮現出兩年前在醫院的記憶,葛煙那時是國內法庭的審判工作人員,再熬兩年就能上庭了。


    那時候她和遲誌強工作忙,又是上升期,難免顧不到遲三穗。等她初二那年暑假回家,就被告知葛煙生病了,躺在醫院休息。


    遲三穗那年在學校也過得不好,被同學發現她的臉盲症症狀那天,那些場景還曆曆在目。


    她作為班長,發試卷時喊錯了兩個男生的名字。一開始同學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反複確認了幾次,遲三穗終於發現不對勁。


    那兩個男生上體育課時互相穿錯了衣服,校牌也是錯的。


    為什麽偶爾在路上見到但從來不打招呼,每次都喜歡盯著別人的校牌、開學時很冷漠而現在很開朗.....這些事情都有了解釋。


    接下來幾個月,遲三穗幾乎每天都要被他們捉弄。


    互換衣服,弄成一樣的發型,一個一個讓她猜是誰,從善意的玩笑變成惡意滿滿的揣測。


    “她真的認不出來欸!明明兩個人長得完全不一樣!”


    “哈哈哈哈哈你說她會不會連她自己的臉都記不住啊?”


    “自己的臉記不住有什麽?我上次看見她把體育老師喊成了數學老師!數學老師臉都綠了!!”


    “她這種是不是病啊?萬一傳染我們怎麽辦,別和她玩了!”


    ......


    十三歲的遲三穗不知道怎麽和同齡人解釋自己的臉盲症,以至於那些孩子的無知變成了傷害她的武器。從備受矚目的美女小學霸變成人人孤立的病患,隻需要兩個月。


    她本來是要和葛煙他們說自己想轉學的事情,結果在病房門口聽見自己的奶奶冷言冷語的嘲諷。說葛煙不自量力,都是自己作的孽,根本沒臉待在遲家什麽的,惡毒話一句接一句。


    遲三穗一直知道喬宛蘭不喜歡葛煙,但記憶中喬宛蘭從來沒說過這種話。葛煙在病房休息了半個月後,突然收拾好行李帶著她去了機場。


    她記得那年的八月下旬,烈日當空,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空調維修,地麵被炙烤得直冒煙。


    人頭攢動,空氣中彌漫的熱浪讓人喘不過氣來,外國人身上怪異難聞的體味在那種時刻揮發於人群裏。


    葛煙左手揉著胃從公共廁所走出來,她已經吐了好幾次,有氣無力地坐在候機廳裏抱著遲三穗哭,嘴裏念著“我們不要回去了,他們不會喜歡我在那裏的”。


    那種無措又崩潰的聲音,和遲三穗經曆的校園暴力的痛苦重合在了一起。


    太深刻的記憶總是以碎片的形式一幕幕刻在腦子裏,遲三穗並不是悲觀主義者,她也可以沒心沒肺笑得很快樂。


    但此刻她隻是疲憊不堪地想:這樣的生活,到底該怎麽樣才能輕鬆一點呢。


    冷風呼嘯著侵襲她的胸膛,高大椰子樹被吹彎了樹梢。街尾的最後一家開著的咖啡店還放著周傑倫的歌,從《花海》到《擱淺》。


    麵前是亙古不變、無邊無際的大海,風中夾雜著魚腥味,手邊的青啤好像給了她一絲醉酒的感覺,但明明青檸裏含的酒精度數很低,這是她第一次喝酒,味道一點也不好。


    她看過美國的同學拿著自己哥哥姐姐的id偽裝成成年人去買酒,幾個人湊在一起一口氣能喝完好幾桶艾爾史密斯394和岬角杜父魚。


    喝得盡興的時候,她的同桌珍妮會偷偷去她父親的酒窖裏偷酒,幾萬刀的蒙特萊那被她們當水喝似的。


    一群小少年喝酒的時候總愛唱國歌,還滿嘴的“lovelloftheworld”。


    哪有這麽多熱愛啊,然後她們問現場唯一清醒的遲三穗為什麽不跟著一起尖叫,遲三穗當時和一群酒鬼傻乎乎地解釋,中國人對感情很含蓄,從不直接說出口。


    但現在想,偶爾被酒精麻痹神經也挺好的,想要的會直接說,不喜歡也可以直接甩臉。她飄忽著想,為什麽今晚會有膽子反駁喬宛蘭呢。


    明明,明明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不過書上果然都是騙人的,她默默地又想,什麽一醉解千愁,她隻覺得五官的感知能力更加敏感了。


    海中的浪潮一遍又一遍打在礁石上,暗綠色的波濤氣勢洶湧。那深不可測的、萬籟俱寂的周圍告訴著她,就如同眼前的光景也是暫時的,黑暗會過去,明天的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


    而她的難過和煩心事在浩瀚無垠的海洋麵前不過是滄海一粟,顯得無比微不足道又無人問津。


    咖啡店的老板娘終於也已經關了音響,準備下班回家。關門時還友好地遞給遲三穗一杯熱可可,摸著她的頭說:“小同學,看完海要早點回家,快下雨了。”


    遲三穗友善地笑了笑,她總是不擅長表達難過,所以別人隻會覺得她是來看風景的。


    她坐在咖啡廳前麵的一條長椅上,抱著膝蓋看向那一望無際的大海,長裙拖在了地麵上。店門口稍長的幡簾擋在她頭上,勉強能擋住灰色天空下飄來的雨絲。


    “再看一會兒吧。”她自說自話,盯著那片激蕩的浪花,不知道坐了多久,仿佛看見那片海域上有一艘遊艇在疾馳。


    那艘遊艇在碼頭停下來,踏上甲板的少年身上濕了大半,手上拿著一束紅色薔薇花,逆著風朝她走來。


    衣衫被吹得往後倒,鬆軟的頭發亦是如此,那是個看上去很唯美的畫麵。但不解風情的遲三穗隻盯著少年的發際線,暗想著:幸虧他發際線低,否則這場景應該很尷尬。


    沈妄停在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身側已經見了底的兩罐啤酒,低聲說:“未成年不能喝酒,你不知道嗎?”


    他微微喘著氣,身上是海水的鹹味和淡淡的啤酒味。


    遲三穗仰頭看他,說了句髒話:“媽的,喝了要死哦!”


    沈妄笑了,把身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把花遞過去:“這是買笑花,笑一下吧。”


    “放屁,這是薔薇,你以為我不認識啊?”她直接丟在一邊,心想我分不清人,還分不清花嘛。


    沈妄也沒惱,笑著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它本來就有這個別名。”


    “你怎麽從那邊過來,不是說雨天航海很危險嗎?”


    “是我的話,就不危險。”


    “......哦。”


    因為沈大佬很牛逼嗎?遲三穗翻了個白眼。


    彼時的她還不知道葡萄園在城北的小島上,顧巷在市中心下區。這個晚上下著雨,沈妄打完電話幾乎繞了一座城的距離,開著遊艇到碼頭。


    隻是因為她說了一句“不開心”,而遠途帶來的一束薔薇花還被她棄之如敝屣。


    氣氛安靜下來,沈妄看了她凍白的臉蛋幾秒,問:“要哭嗎?哥哥準備一下好哄你。”


    他自稱哥哥的時候語氣總是不太正經,遲三穗眼圈紅紅,沒哭反倒笑了出來:“有個朋友真好啊,我以前想不開的時候就隻能一個人抬頭看看月亮。”


    遲三穗還是被保護得太好了,她優渥的家境注定了她接觸到的人都是非富即貴。初中的私立中學,在美國讀高中時也是貴族女高。現在在啟才吧,可能周圍人的經濟總體水平降了一點,但這種公私合辦的學校,國際部或者普高部裏的有錢人也不少。


    她的心情不順暢從臉盲症被發現那年開始,連快樂都不是那麽純粹,如果可以,她也隻想做一個正常人。


    作為這樣一個寶寶女無憂無慮地長大,臉盲症成了她過不去的坎,還附加了她媽媽和奶奶糟糕的關係。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路燈下的雨絲閃閃發光,撲火般的飛蛾和這光亮纏纏綿綿。雨勢越來越大,潮汐聲卻越來越小。


    今晚沒有月亮,下著雨,但身邊有他。


    沈妄正想說點什麽,就聽見她惡劣地笑:“想想嫦娥小姐姐都這麽慘了也離不開那,我頓時覺得自己不是那麽慘了。”


    沈妄:“......”


    真是個奇葩,他想,到底經曆了什麽不開心的事呢,為什麽要一個人坐在這吹海風。


    沈大少爺不會安慰人,隻是生澀地陪著她瞎扯亂侃了一個多小時。


    聊天內容一點也不友好,姓遲的心情不佳時髒話技能簡直滿分,還特能懟死人。讓沈妄作為一個粗糙的校霸大哥哭笑不得,沒半點脾氣。


    “你知道嗎?現在的社會哥實在是太他媽溫和了,上次居然和我在路上唱起了《套馬杆》!”


    “你.....幹嘛隨便和別人唱歌?”


    “雨女無瓜,要你寡!”遲三穗不客氣地懟回去,感覺腿麻了,又撩高了裙子,換了個坐姿。


    那細瘦的腳踝凍的通紅,長裙沾著沙礫和雨水沉重而肮髒。


    她喝了口青啤繼續說道:“你去過美國嗎?我在美國待了兩年,現在有點想念我的科爾多瓦住家媽媽,她每次做的可樂雞翅都有一股貓屎味,但是挺好吃的誒。”


    沈妄:“......”


    他拿過椅子上的酒喝光,遲三穗張大嘴驚訝地看他,想到她上次的豆漿,半響來了一句:“我發現你這人真是不挑食誒,對別人喝剩下的東西情有獨鍾。”


    “......遲三穗,你不僅酒量差,酒品還很爛。”他麵無表情地看她,少女烏黑的長發既厚又多,發圈隨意繞了幾下鬆鬆垮垮地放在肩後。


    額前的劉海沾了水,被她掃到兩邊,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美中帶著三分英氣,五分稚氣,還有兩分說不出來的撩人感。


    連衣裙被雨打濕緊貼在她單薄的身上,肩胛骨瘦得可憐,披著他的外套像個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奇怪,明明也不算矮,怎麽看起來這麽小。


    遲三穗側頭微仰著脖子看他,細白的手上還拿著那罐空了的青啤,嘴上毫不留情:“你就是屁話多!娘們唧唧的,喝了我的酒還敢嫌三嫌四,不要臉!”


    “......”


    沈妄今晚上挨的罵比他一年還要多,他聲音沉了下來,帶著點壓迫感威脅道:“你是不是沒經曆過社會的毒打?”


    “啊,哥哥你要打我嗎?”遲三穗突然茫然地睜著大眼睛看他,慣會裝蒜的。她臉蒼白,唇色倒是紅豔豔的,沾著水光,潤澤瀲灩。長睫沾了雨珠,微微打著顫兒。


    真是敗了,聲音怎麽這麽嗲,還這麽甜。沈妄正想妥協地來一句“不打你”,結果猝不及防地被她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力道不大,畢竟她手軟綿綿的沒使力氣。


    而後坐在他旁邊的遲三穗挪挪腿,和他對坐著,指著門口的攝像頭打了個酒嗝,好像很理智地說:“你這個酒鬼,我勸你不要在天網恢恢之下裝逼,嗝......對不起,我手剛剛不太受控製,好像沒打醒你。”


    ????你他媽的。


    操,他真是把一輩子的好脾氣全放這小醉鬼身上了。


    沈妄磨了磨後槽牙,忍下這口氣,對著她無辜的表情往她額頭上敲了個栗子:“醒了嗎?”


    她額頭很快紅了,摸著額角點點頭,輕聲說:“司機哥哥,我家在翻鬥花園二號樓一零零一室,謝謝你送我回家!”


    “......”媽的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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