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佚帶著福瑛進了宿營之處。似乎大家都知道福瑛是誰,站得遠遠的冷眼看著她。福瑛惴惴不安,伏在奪佚耳邊低聲道:“好像大家都不喜歡我。”奪佚心裏明白是什麽原因,卻笑著寬慰她道:“不是因為你,他們對陌生人都有敵意。”


    他把福瑛送進帳裏,囑咐道:“你的濕衣服要趕快換掉。”又找了一套衣物遞給她:“這裏沒有女子,找不到給你穿的衣服。你就穿我的吧。”他看福瑛隻看著自己,眼神嬌羞,忍不住低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笑道:“怎麽還不換衣服?不冷麽?”


    福瑛不由漲紅了臉:“我總不能當著你的麵換衣服吧。”把奪佚推出帳。他一走出來,必黎便迎上前,義憤填膺道:“少主為何還是要把她帶回來?她的哥哥殺了我們大王!”


    奪佚早有預備,冷哼道:“她是她,和她哥哥沒有關係!”


    “聽聽這都是什麽話?你難道讓大王就這樣冤死了麽?”必黎氣道:“既然你已經把人帶回來了,不如我們以她為餌,引範福麟來此,我們為大王報仇。”


    奪佚緩聲道:“仇是一定要報的,但還不是現在!凡事我自有安排,你放心交給我。不過我先醜話說在前頭,若你擅做主張動了這女子,別怪我不顧你的老臉麵!”


    “你……”必黎氣得豹目圓瞪:“我們拋妻棄子跟著你,在這冰天雪地裏受苦,為了什麽?就是因為大王說你是將來草原一代英雄,我們要跟著你,創鴻圖打天下!沒想到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句話果然不假!現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候,你卻隻顧著兒女之情,你……你真是太讓我們失望!我們還跟著你做什麽?不如馬上投降了紮提,回家過好日子去!”


    奪佚和必黎怒目對視,臉色變了幾變,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慢慢收斂起笑容:“既然願意放棄一切要跟著我創鴻圖打天下,為什麽現在卻不信我?我問你,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誰?”


    必黎一下子怔住了:“還能有誰?紮提!”


    “錯!紮提色厲內荏,根本不堪一擊!我們最大的敵人,”奪佚抬手指向中原的方向:“是漢人!他們早就盼著涼國內亂之時乘虛而入,滅我們涼國,你難道不知道麽?他們已經拿下了呼青,這個蠢貨紮提,卻還在想著王位,居然不派兵去抵抗漢人,奪回失地。再這樣下去,隻怕過不了多時,世上就沒有我們涼國了!國家生死存亡的攸關時刻,而我們還在這裏算計著紮提,或者範福麟的性命,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麽?”


    必黎聽得冷汗涔涔,不禁低下頭去:“是在下鼠目寸光。不過,少主你的打算是……?難道你把範福瑛帶回來,是要用她來解涼國之急?”


    “我帶她回來,是因為我喜歡她。”奪佚嗤道:“你為什麽總不放過她?男人們做大事,和女人們又有什麽關係?我奪佚利用一個女子得天下,這名聲好聽麽?”


    必黎本來平靜下來了,現在又生氣起來:“說了半天,還是兒女情長!”


    奪佚知道必黎心裏存有成見,一時半會兒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通的,便道:“解救涼國我已有安排,你不用多說,隻慢慢看著吧。你先把衛師傅找來。”


    必黎看奪佚一幅信心十足的樣子,不知道他到底是打得什麽主意,滿心疑惑的走了。不多時,衛師傅小跑著過來。奪佚笑道:“衛師傅此行辛苦。”


    衛師傅忙道:“為少主赴湯蹈火,在下義不容辭。”


    奪佚臉上笑意更盛:“去趟青州,算是赴湯蹈火麽?——我倒不明白,我明明要你去鎮北軍給方振回話,你怎麽會繞到青州去了呢?”


    衛師傅見事情已經敗露,嚇得往後連連倒退幾步。奪佚卻仍然語氣溫和道:“我不和漢人朝廷合作,他們要想對付我,隻管來找我就是,為什麽還這麽藏手藏腳的,玩些擺不上台麵的花招?方振以為把範福麟的妹妹拐到我這裏來,就能讓範福麟和我兵戈相向?他這不是太小瞧我,也太小瞧範福麟了麽?”


    奪佚的笑容在衛師傅眼裏看來,就像冬日的陽光,雖然明亮,卻沒有任何溫度。他顫聲道:“你想如何?”


    奪佚朝他走前一步:“你怕死麽?”衛師傅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奪佚蹲下身子,低頭看著麵色慘白的衛師傅:“中原皇帝把你放在涼國做了這麽多年的奸細,一定是極信任你的。你說,倘若你給他一封密信,說方振、範福麟和涼國王子奪佚暗中勾結,結成同盟。這個裏通外國之罪,方振背得起嗎?”


    “不!”衛師傅心裏涼了半截,連忙辯道:“方振朝中多年老將,皇上不會如此輕易聽信挑撥讒言!”


    “是麽?”奪佚不由又笑起來:“倘若有人告訴皇上方振根本沒有兒子,那個剛被封做什麽破虜將軍的方清遠其實是女扮男裝,這麽大的欺君之罪,你說皇上本來就天性多疑,還能相信方振是忠心耿耿?”


    ——皇上不能不信!他若不信,治罪方將軍,鎮北軍勢必大亂!沒有了鎮北軍,如何滅涼國?


    ——我苦盼多年,要殺盡涼人為公主為如雲報仇,還要等多少年才能如願?


    衛師傅嘶聲道:“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給皇上寫這封密信!”


    “由不得你了!”奪佚拍著衛師傅的肩柔聲道:“我早就學會模仿你的筆跡,也早知道你和中原如何聯絡。這封信,現在已經在路上,估計過兩日,就到皇上的案頭上了。”


    ——範福麟啊範福麟,你不和我結盟倒也罷了,為何還要在我背後狠狠插上一刀?既然你對我不仁,也別怪我對你不義!你既然要和方振結盟,要和他做一條繩上的螞蚱,那麽,就和他同生共死去吧!


    ——到那時,你們漢人打成一團,看你們還怎麽來滅我們涼國?!


    他朗聲大笑,示意手下把破口大罵的衛師傅拖下去看管起來,這才滿意的進了自己帳裏。


    帳中福瑛已換了他的衣服。衣衫肥大,越發顯得她嬌憨可人。她看奪佚滿麵含笑看著自己,不由嗔道: “有什麽事,讓你這麽高興?”


    奪佚上前擁住她,低頭在她鬢邊輕輕一吻,笑著低道:“沒什麽,想想將來的事,忽然心情很好!”


    他所料不錯,幾日後,那封密信送到中原,頓時引起軒然大波。皇上龍顏大怒,誓要細查。他連夜頒下三道聖旨,遣親信魏公公,著快馬,將聖旨送至西北。鎮北軍主將方振不知底細,出營領旨,當場被捕,即刻上枷,押送京城查辦。


    父親被捕,遠在涼國呼青的方清遠卻毫不知情,還在翹首盼望父親增派的兵馬援助呼青,將戰局繼續向涼國內推進。這日終於從鎮北軍營裏來人求見。她料想是父親派來的先鋒,連忙在城頭上迎接。


    沒想到來人卻十分眼生,三十出頭的年紀,肌膚如女子一樣雪白細膩,衣著透著咄咄逼人的華貴,笑容裏無處不是冰冷的虛假。方清遠本來滿腹懷疑,但見那人亮出父親的令牌,這才放他入城。這人道:“方將軍有令,著方小將軍與我速速回鎮北軍。”


    既是父親號令,方清遠不敢耽誤,連忙簡單收拾,和來人動身前往鎮北軍。她的手下們本要跟隨,卻被來人攔住:“方小將軍回鎮北軍辦點事,事畢便會回來,不過兩三日的功夫。由我跟著他保他一路平安,你們各位也不用路上辛苦勞頓。”


    於是方清遠留下隨從,孤身和那人快馬加鞭趕回鎮北軍。那人帶了十餘個隨從,一路上總是前後圍住方清遠,有意無意間,看向她的眉眼裏會流露出猥褻的神色。方清遠心裏生疑,停下馬來,喝道:“你們到底是誰?我從未在鎮北軍裏見過你,我父親為何派你來?”


    那人嗬嗬幹笑,笑聲陰冷,讓人遍體生寒:“人都到這裏了,方小將軍怎麽才想起來問我的身份?不管我是誰,不管你信不信我,你也得跟我走!”


    方清遠心裏大叫不好,豎眉叱道:“你們居然敢欺騙朝廷命官,簡直是狗膽包天!”


    那幫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朝廷命官,她還當自己是誰呢?”方清遠清嘯一聲:“放肆!”長劍嗆然出鞘。來人卻個個麵不改色,隻是笑得更歡。方清遠忍無可忍,挺劍朝領頭的那人合身刺去。沒想到那人長得雖細皮嫩肉,武功造詣卻高。隻見他輕輕一閃,晃過方清遠的雷霆一刺,隨即疾抬右手,做輕撚蓮花狀,仿佛隻是隨意在方清遠的手上輕輕一拂。方清遠頓覺整條右臂一片酸麻,大叫一聲,再也握不住長劍,丟了劍,捂住臂膀。


    那人趁她無力防備,飛快點住她身上幾處大穴,這才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麵前,“方姑娘何必逞強?我並不想害你,隻不過是奉皇上之命,帶你入京和你父親團聚罷了。這去京城的路途十分遙遠。你若識趣,我們便一路相安無事;否則……”他輕笑兩聲:“若是出了什麽意外,別怪我魏某不憐香惜玉!”


    方清遠這才明白自己身世早已敗露,而且還累及父親,頓覺五雷轟頂,癱倒在地上。


    ——這世上除了我和父親,還有誰知道我是女子?


    ——範福麟!一定是他!為什麽當初在沙漠裏不一劍刺死他,除了這個後患?


    她越想越是痛恨難當,氣血四處激蕩,隻覺四肢五骸像浸在冰水裏,冷的刺骨,疼得鑽心。魏公公見她臉色一片青白,全身抖做一團,嘿嘿笑道:“倒忘了提醒你不能動氣。我剛才點了你的穴,讓你經脈倒流。你要是再運氣,就會氣血衝心,心脈爆裂而亡!”示意手下將僵直的她抬上馬,朝京城方向趕去。


    兩日後眾人到了多峰口。多年前多峰口被炸去一半山峰,埋送數萬鎮北軍士性命。山穀兩旁山壁上顯土黃顏色,地上卻總呈一片暗紅。這些年不管百姓如何耕種,此處總是顆粒無收,於是這片血地便慢慢荒廢。再加上到了晚間,山穀裏常回蕩著鬼哭一般的嗚咽,夜夜不息,當地人不敢再來,這裏便杳無人煙。


    眾人此時走在陰風陣陣的攝魂道裏,看山霧四周縈繞,仿佛絲絲幽魂盤踞不散,不禁戰戰兢兢。魏公公卻毫無畏懼,仰首挺胸,率眾走在最前。他是個被閹割的陰人,自認鬼神不敢近身,不怕那些傳說。他棄走官道而走這裏,是因為此處為捷徑;且無人煙,便少很多是非意外——無論如何,自己所押送的人是鎮北軍一員大將,而且還傳和西北大盜勾結——若是他的同黨來劫人……正想到這裏,忽聽一聲尖厲的噓哨,劃破山穀的寂靜。光禿禿的山壁四處,驟然閃現排排黑壓壓的人影。箭矢的寒光,在山石中影影綽綽。眾人頓時大亂,除了魏公公挺身屹立不動,個個策馬朝著穀口疾奔。


    “都不要動!”魏公公厲聲喝道:“怕什麽?皇上說過,不管是鎮北軍還是山匪,隻要有人來劫,便是定了方清遠意圖謀反的大罪,可以就地正法!”他按住俯在自己身前的方清遠纖瘦的脖頸,對著黑黝黝的山崖微微冷笑,喝道:“你要是想讓她死,隻管放箭!”


    山穀裏一片死寂,仿佛連石頭也在靜靜思索,等待號令。仿佛過了良久,又仿佛隻過了一瞬,那聲同樣的響亮的呼哨忽然重又響起,和天上的流雲一起掠過山巒,帶來淡淡的陰影。魏公公有片刻的恍惚,不由抬頭遮目細看。


    ——不是雲影,竟是鋪天蓋地的箭雨!


    他驚詫的還未叫出聲來,隻聽仆仆不絕聲響,手下們個個身上插滿箭矢,倒斃馬下。瞬間工夫,山穀裏隻剩他和方清遠尚存。


    箭雨終於停住了。他滿身流著冷汗,卻猶自按著方清遠的脖頸。


    ——隻要再用些力氣……隻要再用些力氣,她必死無疑!


    ——可是,自己能活到現在,不就是因為手中有她?她死了,自己是不是也必死無疑?


    “還沒有決定麽?”一騎白亮得刺目,從穀口慢慢踱入。高大的漢子裹在銀色的盔甲中,端坐在銀鞍白馬上。他的氣勢仿佛將流雲也驅散開去。陽光撒落穀中,讓騎手滿身生輝,讓人不敢正視。他緩緩策馬向前,逼得魏公公不自覺連連後退,直到抵住山岩,再無路可躲。


    “還沒有決定麽?”騎手又上前一步:“把她交給我,我放你一條活路!”


    魏公公害怕他精光四射的眸子,不由放開了壓住方清遠脖頸的手。方清遠勉強抬起頭來,看清來人,心裏不由一陣恨意翻湧,隻覺疼痛翻江倒海席卷全身,眼前一黑,頓時昏厥過去。騎手仿佛沒有看到,臉上毫不動容,又逼上一步:“把她給我!”聲調裏已經透出殺氣。


    魏公公不敢再有違抗,跳下馬,站在一邊,看著騎手下馬,將毫無知覺的方清遠托下來放在自己馬上。騎手跟著跳上馬,正要策馬走開,忽然又回過頭來對魏公公道:“回去告訴你的主子,若要人,到呼青來找我。我姓範,名字當年是由他所賜。你這麽說,他就會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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