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中原期盼,赤和一死,涼國果然大亂——因為赤和死前沒有指定繼位之人,對於誰該是涼王,貴族王孫們吵得不可開交。長子紮提呼聲最高,擁立他的人也最多。可是也有謠言說,赤和真正想立的,卻是流放朵雲的四皇子奪佚。赤和的心腹必黎等人不在王庭,就是因為去了朵雲迎奪佚歸朝。


    紮提聽了隻是冷笑:“笑話!!!怎麽會是奪佚?他從小便因為他娘早死,一直怨恨父王,父王也憎惡他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將他送至極遠的中原,多年不相見,直到前些時才將他接回涼國。父王怎麽可能喜歡奪佚?再說那是個漢人的雜種,父王怎麽會要立他為涼人的王?”


    朝中不喜紮提的大臣卻並不聽他的,隻道:“無論如何,立王一事還是要等到必黎回了王庭再說。”


    紮提冷冷道:“可若是奪佚殺了父王呢?你們難道還是要奪佚當王?”


    眾人大驚:“四皇子弑父?絕無可能!”


    紮提將手中的匕首擲在大家麵前:“你們別忘了,父王身上插得是我們涼人的匕首!當日父王出事的時候,他的所有兒子都在自己的封地上好好待著,唯獨奪佚,不在朵雲,也不知所蹤。不是他殺了父王,還能是誰?”


    擁戴紮提的將軍貴族們連忙附和:“正是!一定是大王將他貶去朵雲,他心懷怨憤,所以來殺了大王!”


    也有人馬上開口反駁。眾人七嘴八舌,王帳裏頓時吵得不可開交。人聲鼎沸中,隻聽一個老人大聲道:“此事非同小可!大王的仇的確要報,但絕不能報的稀裏糊塗,冤枉無辜!不管怎樣,隻有等四皇子回來後,我們把真相查個水落石出,才能蓋棺定論!”


    大家看這人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慢慢都靜了下來,以示默許。紮提看事勢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控製,隻好道:“既然如此,那麽我們就等著四皇子回朝!他回來真相大白自然最好;倘若他不回來,那麽請大家別怪我不顧兄弟情麵,向他討還父王的血債!”


    ——無論如何,他是回不來了!——紮提在心中冷笑——成千上萬的兵馬已經被派出去阻殺奪佚;他的人馬也將王庭守的水泄不通。即使奪佚有三頭六臂,也絕對回不了王庭!


    紮提果然心狠,以捉拿殺害涼王刺客為名,大肆迫害與其作對的將軍貴族。幾日內,已有數十位將軍被殺。懼怕紮提的貴族們紛紛逃出王庭。涼國內一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中原朝廷便在這時忽然舉兵攻打涼國,帶兵之人正是鎮北軍將軍方振之子方清遠。


    方清遠帶一萬騎兵五萬步兵,在月黑風高的一夜突襲涼國邊陲軍事要塞呼青。涼國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大敗。方清遠占據呼青,得涼人俘虜兩萬。首戰告捷的喜訊傳到京城,皇上龍顏大悅,封方清遠為破虜將軍,官從四品。


    多少年來,終於打了個徹底的勝仗,漢人們個個揚眉吐氣,喜笑顏開。唯獨福瑛,每日坐在家裏抱著阿福鬱鬱發呆,愁眉苦臉。福麟知道她難過,陪她的時間便格外多些。福瑛卻不領他的情,隻冷冷道:“涼國這個樣子,是不是正如你所期盼?”她見哥哥麵色一凝,知道自己說對了,心裏更加憤懣,嚷道:“涼國人惹了你麽?好端端的,你為什麽要去殺奪佚的父親?他不是已經病得很重了麽?他遲早是要死的!”


    福麟道:“福瑛你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若不下手,朝廷和奪佚結盟,局麵全由他們把持。先機由別人占盡,那我成了什麽?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我可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我殺了赤和,就是讓他們,尤其是朝廷知道,這西北,這天下,不是他們說了就算!我範福麟也是一個翻雲覆雨的人物,別小覷了我!”


    “可是為什麽為了你一人的誌向,要讓那麽多人卷入戰亂?”福瑛仍未釋懷:“我不明白,漢人和涼人之間為什麽總是打打殺殺,非要爭個你死我活?我在涼國的時候,認識了很多涼人。除了一兩個不好以外,大家都很友善。他們都不是壞人,可為什麽我們要這麽恨涼人,非要將他們趕盡殺絕呢?難道就不能和和氣氣麽?奪佚就跟我說過的,有朝一日,他會讓涼人和漢人成為兄弟朋友,親如一家。我相信他做得到!”


    福麟強忍住滿懷的怒火,淡淡道:“你這麽想,隻是因為涼人殺漢人的時候,你沒有看到罷了!總之無論如何,漢人和涼人世代為敵。你和奪佚是絕對不可能的,你還想什麽呢?你不能再見奪佚,也不能去找他——當然你也找不到他了!”


    “什麽意思?”福瑛急問道:“為什麽找不到他?”


    “他失蹤了!”福麟有些後悔剛才失言,可為了讓福瑛死心,也不得不繼續講下去:“涼國裏懷疑他是殺死赤和的凶手。舉國上下都在通緝他。他躲起來了。”


    “可是……”福瑛顫聲道:“可是他不是凶手!他們不能那樣冤枉他!哥哥,你這麽聰明,一定能想個法子幫他洗清冤屈!你救救他!”


    “傻福瑛,”福麟歎道:“別人要殺他,不是因為他是凶手。即使我現在去了涼國,說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他們還是不會放過奪佚。我救不了他!”他看福瑛一幅泫然若泣的樣子,撫著她的肩勸道:“不過你別擔心。他死不了!”


    ——倘若他答應和朝廷合作,配合鎮北軍殲滅涼國,朝廷一定會給他支援。他絕對死不了!


    ——但假如這人一味固執,不願向朝廷俯首,那麽……不知為何,福麟忽然微微有些擔憂。也許是他眼神裏流露出了些許情緒,福瑛注意到了,心裏大涼,忍不住哭出聲來:“你騙我!奪佚情形一定很危急,凶多吉少,是不是?”


    福麟按捺住情緒,語調平和道:“不管他情形如何,我說過了,你和他再沒有任何關係。現在涼國已亂,西北馬上也要亂了。你不能再留在這裏。我已經決定了,送你回江南!”


    福麟這次說到做到,馬上開始安排福瑛回江南的車馬。他怕福瑛偷偷溜走,便把她軟禁在閨房內。福瑛無處可去,隻好每日抱著阿福對它說話。


    “阿福,你說奪佚是不是很可憐?娘早死了,現在爹爹也死了,成了孤兒,還要被冤枉成殺他父親的凶手。現在那麽多人抓他,他能躲在哪裏?”


    阿福當然不會回答,隻是把頭搭在她膝上,目光同樣淒楚的看著她。福瑛便又道:“阿福,要是我回了江南,而他……而他這次出了事……那麽我豈不是……豈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阿福嗚嗚回了兩聲,伸出舌頭,呼哧呼哧去舔她臉上的淚水。福瑛再也忍不住,抱著阿福大哭道:“怎麽辦?我想見他!我要見他!”


    她正盡情的哭著,窗外有人輕輕叩了兩下窗欞。福瑛沒有聽見,阿福卻警覺的抬起頭來,對著窗外低吠兩聲。福瑛疑惑的抬起頭來,收住哭聲。窗欞又被啄啄輕叩了兩下。


    福瑛以為是來送飯的侍女,擦著眼淚對窗外道:“我不想吃。”


    窗外卻有個男人的聲音低道:“範小姐,是我,衛師傅!”


    福瑛噌的一下跳起來,刷的打開窗子,連聲問道:“衛師傅怎麽是你?奪佚呢?他在哪裏?”


    衛師傅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左右警覺地看了看,見四麵無人,方才壓低聲音道:“少主很好。當日他走的太急,怕你擔心,特意讓我來給你報個平安。”


    福瑛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不禁大喜,一時說不出話,隻知道流著眼淚傻笑。衛師傅匆匆道:“我把話已經帶到,得走了。範小姐你保重。”


    “等等!”福瑛忙拉住他:“我給他帶點東西去。”可是思緒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帶什麽給奪佚才好。衛師傅看她怔怔得想得入神,笑道:“什麽都不用帶。少主什麽都不需要,隻要知道你好好的,就行了。”


    福瑛臉上一紅,低道:“他……他不……不怪我哥……?”


    衛師傅眼神一變,歎道:“少主他這些日子的確不好過。他雖和他父親相處時候不多,可怎麽說也是父子。他知道是你哥下的手後,痛苦了很久。他說,有這樣的血海深仇隔著,他不知道他這輩子還該不該再見你。”


    ——可他還是派你來給我送信保平安。


    福瑛心裏甜苦交纏,良久,道:“我想見他。”她看著衛師傅聳動的麵容,加重了語氣:“我有些話要當麵跟他說——如果現在不跟他說,隻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我要見他!”


    衛師傅為難道:“可是……他隻說要我帶信給你,並沒有要我帶你回去。你就是跟我一起回去了,他也不一定會見你。”


    “我不管他願不願意見我!”福瑛眼神堅毅:“帶我和你一起走!”


    衛師傅拗不過福瑛,打暈看守她的家丁,帶著她悄悄溜出雷府。他們一路向北,繞過涼人和漢人的駐兵,曆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涼國的腹地,奇桓。


    奇桓多山。山巒蜿蜒,連綿不絕,衛師傅解釋道:“現在已是冬季。大雪封山。紮提的兵馬很難進來,所以我們在此處藏身。”他勒住了馬:“我不能再帶你前行。少主若是知道我擅作主張帶你來,勢必會大發雷霆。他生起氣來……”他打了一個冷戰,方才繼續道:“抱歉,我隻能帶你到此。我先走一步。餘下的路程,我告訴你方向,其他的,得由你自己摸索。”


    福瑛點頭道:“你放心,我找得到路。”拍著阿福的腦袋道:“即使找不到路了,我還有它。”


    衛師傅道:“你不用擔心。你入山後,馬上便會被哨衛發現,通報少主。少主就會出來迎你。”他告訴她路線後,兩人道別。臨行前,他又一次囑咐道:“範小姐見了少主後,千萬別告訴他是我帶你來此。”


    衛師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山巒之中。天地之間,便隻剩福瑛一人。


    福瑛辨認了一下方向,信心十足的策馬入山。山間一片靜謐,連個鳥聲都聽不見。福瑛走在山間的羊腸小路上,左顧右盼,恨不得立刻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從樹間或石後閃現出來,像那日一樣,對她脈脈微笑。


    ——等會兒他見了我,不知道該有多吃驚。


    ——那我該說什麽呢?


    ——還是先什麽都不說,跑上去緊緊抱住他?


    她捂著紅撲撲的臉,吃吃的笑起來。這時阿福從口袋裏露出頭來,對著樹後大聲吠叫。福瑛順著看去,果然看到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她大叫道:“誰在那裏?”


    樹後閃出一個人來,不是奪佚,而是一個中年男子,高鼻深目,是涼國人。他對福瑛微微躬身,用涼語道:“範小姐請止步。”


    福瑛停住馬:“你是誰?”


    “我是必黎。”那人道:“是少主的隨從。少主已經知道你入了山,所以特意要我出來見你。”


    “他為什麽不來?”福瑛隱隱覺得不對,不由提高了聲調:“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必黎眼神平靜道:“少主一切都好。他不來,是因為有些話不好由他說,所以讓我傳話給你。”他頓了頓,看馬上少女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便道:“範小姐你想聽麽?”


    福瑛隻覺得胸上如同壓了一塊大石,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她卻挺直了脊背:“我想聽。”


    “首先,少主要感謝你來奇桓。他說他知道你是真心對他,心裏十分感動。可是,他現在已是落魄之人,自己的生死尚不能保,更不能給你任何承諾。況且你們之間還橫亙著家仇國恨,任何一樣,都無法逾越。”必黎看福瑛表情震動,眼裏全是愛恨糾纏,和方才奪佚說這番話時的神情一模一樣,心裏也不由默默歎息,道:“剩下的話,我也不用再說了。範小姐你還是請回吧。”


    福瑛卻像沒有聽見似得,也渾然不知自己臉上已全是淚水,隻道:“我要見他!”


    “他不會見你的。”必黎道:“世間之事,不是隻有一個情字。你還不明白麽?”


    “他不見我,我就在這裏不走。”福瑛跳下馬,一屁股坐在雪地裏。必黎看她表情堅決,隻好回去赴命。


    福瑛以為奪佚知道後,會馬上趕來勸她,可沒想到直到她身下的雪都化成了水打濕了衣服,他還是沒有出現。她不知道等了多久,隻知道冬日從頭頂慢慢沉入西邊的雲霞,隻知道深沉的夜色漸漸籠上山巒。她眼睜睜的看著,看著心裏那些熱望跟著陽光,一點一點得消失。她終於絕望了,抱起偎在身邊給她取暖的阿福,恨道:“我們走!”剛要站起,膝部一陣鑽心的劇痛,讓她又跌坐回地上。


    ——大概是在雪地裏坐了太久,凍壞了腿——福瑛幾次試著站起來,都無濟於事。她捶著麻木的雙腿,看著四周如墨的夜色和空無一人的山穀,心裏漸漸升起恐懼。自己不能行走,若是在這裏呆上一夜,即使不被野獸撕吃,也會被活活凍死了。


    ——若是我死在這裏,他會不會後悔?


    ——我在想什麽?他這個絕情絕義的人,又怎麽會後悔?


    她越想越恨,對阿福道:“要是我死在這裏,你就替我咬死他,給我報仇,聽到了麽?”阿福卻轉動著耳朵,朝著山穀深處吠叫起來。沒多久,便見一個黑影從夜色中閃現出來,一路飛奔,直到福瑛麵前停住。淡淡的雪光照著他清朗的麵容,不是別人,正是奪佚。


    福瑛心裏陣陣熱浪翻滾,惹得眼裏也熱辣辣的不住流淚。她看著他歉疚擔憂的雙眸,本來想好的那些罵他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憋了很久,才無比委屈得哭道:“你終於來了!”


    奪佚不說話,把她從雪地裏攔腰抱了起來。本來麻木的雙腿忽然又有了針刺般的疼痛之感。福瑛嘴裏不住抽著冷氣:“疼,疼!”


    福瑛乖乖的趴在他的背上。奪佚背起她,穩穩當當走在山穀裏。兩人都不說話。福瑛摟著他的脖子,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鬢邊還帶著方才趕路的汗水。她心裏一軟,湊在他耳邊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抱歉!必黎回來後跟我說,你已經走了。我是剛剛才知道你一直沒走,連忙趕過來。”奪佚側過頭來,滿目擔憂的看著她:“你怎麽這麽傻?”


    福瑛心裏這才有點欣慰,嘴裏卻恨恨道:“誰要你說那麽絕情的話?我就是要死在這裏,讓你後悔一輩子!”


    “可是那些都是實話。”奪佚表情慘淡的看著她:“你以為我說那些話,心裏就好受麽?”


    福瑛心裏如刀割般疼痛,卻什麽都不說,隻是努力摟緊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的臉上。兩人就這樣慢慢走在雪地裏。過了很久,奪佚才啞聲道:“我明日送你回去吧。”福瑛不說話,隻是更加用力的抱住他,過了半天,才幽幽道:“我們以後是不是不能再見麵了?”


    奪佚僵在原地良久,方才點頭道:“不見,也許更好。”


    福瑛忽然在他身上扭動道:“放我下來。”奪佚隻好放開手,扶著她在雪地裏站好。福瑛從懷裏掏出一條腰帶來,圍在奪佚的腰間。她笨手笨腳係好後,左右看看,滿意笑道:“這條果然是比從前那條好看,不枉我跑這麽遠給你送過來。”


    奪佚看她雖然笑著,臉上卻全是淚水,心裏已經疼得縮成一團,想伸手去替她擦淚,可是手上卻像有千斤壓著似得,怎麽都抬不起來。


    福瑛仍仰著臉看著他,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倘若一開始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我就不該跟你去朵雲。啊不對,我不應該去跟你搶那把刀,這樣我們就不會認識,現在也不會這樣痛苦。”奪佚不接話,目光專注的看著她,眼圈微紅。


    福瑛使勁吸氣,忍住就要洶湧而出的淚水,讓自己平靜得把話慢慢說完:“但是倘若人生再來一次,我還是想和你去朵雲,想給你泡茶,想給你繡腰帶,想和你騎馬聊天,想……”她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股大力拉著倒入奪佚懷裏。他的雙臂,用一股想要把她揉入血肉的驚人的力氣,緊緊箍著她。她倒在他懷裏,哭著把話說完:“……想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在你身邊陪著你!”


    奪佚不說話,隻是低下頭拚命吻她,吻她的額頭、眼睛、麵頰、嘴唇,不管不顧的瘋狂的吻著。


    ——我再不掙紮了!


    ——管它什麽國仇家恨,管它什麽前途命運,我什麽都不在乎,我隻要你,在我身邊,哪裏都別去!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懷裏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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