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過了半月,舞萼的傷勢經得細心調養,慢慢好轉,漸漸能起床走上幾步。她吵著要出門遛遛,蘇夫人卻總是不讓她出門——蘇哲囑咐過,侯爺就住在附近,決不能讓他見到舞萼。舞萼並不知道靜安侯住在府裏,更不知道她身邊密屯重兵,她每日隻在想,黑風寨最後到底怎麽了?可是所有人都守口如瓶,沒有人告訴她答案。


    她於是問蘇夫人:“我那套水綠衫子呢?”看蘇夫人很詫異,提醒道:“就是我被……被擄那天穿的那套。”


    蘇夫人道:“你回來時,身上穿的是從那裏出來的破衣服,那套衫子應該是留在那個魔窟裏了。”


    舞萼便對蘇夫人撒嬌:“我最喜歡那套衫子了。你能不能跟爹說說,讓他在那裏找找,看能不能找回來。”


    蘇夫人沒有看出這是個圈套,不以為然道:“咳,整座山都被燒光了,連隻鳥都沒留下,還找什麽呢?你若是真喜歡那衫子,再做一套就是了。”


    盡管已有預感,舞萼心裏還是狠狠一沉。她顫聲道:“那……人呢?也都死了麽?”


    蘇夫人這才察覺到失言:“啊呀呀你這孩子,叫你不要再想著那裏了,你怎麽總不聽呢?都過去了,知道麽?都過去了。忘了吧,好孩子,把什麽都忘了!”


    ——能忘了麽?那麽熱烈的擁抱,那麽癡狂的親吻,能說忘,就忘了麽?


    夜已深,蘇夫人回房,留舞萼一人在房裏休息。她躺在床上怔怔出神。窗外月色正好,溶溶在床前灑了一片。她不由想起曾經也有這麽一個夜晚,她站在門內,他站在門外,隔著一庭月色,遙遙相望。


    ——夜色依舊,月色依舊,可是人呢?還會有一個他站在庭院裏,用那樣讓人窒息的目光看著她麽?


    庭院空寂,隻有蟲聲啾啾;月色如水,遍灑庭中,一片清冷。


    ——你……你是不是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呢?


    她的心忽然疼得無法呼吸,隻好慢慢扶著廊柱,在廊欄上坐下。


    “我心隨月光,寫君庭中央。”她隨口吟道,正要吟完,忽然怔住了。鋪滿溶溶月色的庭院裏,不知何時映出一條黑影。


    ——是他!他來了!


    她顫聲問道:“是誰在那裏?”


    那人並不應聲。隻聽枝葉窸簌作響,從芍藥叢邊慢慢走出一個人來,身材頎長,容顏如冰雪般晶瑩脫俗。


    舞萼又是失望又是震驚:“侯爺?”


    舞萼對這人說不出的反感,反唇相譏道:“這裏是我家,我是主人你是客,倒該我來問,這麽晚了,侯爺為什麽還一人在外徘徊?”


    她本以為自己這樣不客氣,靜安侯至少會有些生氣,沒想到他卻隻淡淡道:“蘇小姐是病人,我卻不是;病人要多休息,我卻不用。”


    舞萼冷哼:“我知道,不用你來裝好人!”


    舞萼看他臉色淡然,一幅不為所知的樣子,心裏不由恨意上襲,低喝道:“你利用我!你騙我告訴你進入黑風寨的密道,你讓我挑撥雷遠造反,結果鷸蚌相爭,你這個漁翁偷偷摸摸從後襲來殺個幹淨!你真心狠,黑風寨內人等,不論男女老幼,格殺勿論,一個不留!你隻想著在皇上麵前立功,隻想著受賞晉爵,殺了那麽多人,你這個凶手,遲早會有報應!”說到最後,再無法控製自己,已是嘶聲怒吼。


    靜安侯卻沒有動怒,隻是靜靜聽完,語調平緩道:“蘇小姐果然聰穎過人,隻憑自己便猜出事情的發展安排。不過,第一,我並沒有逼你,是你主動告訴我密道在哪裏;第二,血洗黑風寨、不留活口是皇上的意思。眼下民亂四起,皇上這是要殺雞駭猴。我隻不過是命令的執行者。你以為我……”他忽然停住,抬頭看著月色,歎道:“權位越高,責任越大,也越是身不由己!不身在其位,就不知道那高處不勝寒的滋味。”


    舞萼看他臉色落寞,不由道:“你是在……說你……?”


    “不!”靜安侯忽然打斷她不讓她說下去:“我隻是胡亂感慨,沒有說任何人。”他看看舞萼,又靜靜開口:“黑風寨內訌的苗頭其實在你入寨前就有了,隻是你不知道。實話跟你說了吧,他們的三寨主早就告訴我,寨主想招安歸順官府,但二寨主卻一直不肯。兩人意見相左,寨主便起心要推掉二寨主,但忌憚他的聲望和本領,不敢妄動,隻是苦等機會。這個時候,你出現了。寨主看出你對雷遠至關重要,於是處心積慮要利用你激雷遠和他反目,這樣他可以以清除內叛之名堂而皇之將雷遠除掉。沒想到雷遠這人重情重義,淪落到鋃鐺入獄命在旦夕還拚命隱忍。寨主為了激他,把你和雷遠關在一起。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雷遠真的就反了。整件事裏,真正起了關鍵作用的,是你!況且,若不是你想逃出來,裝成重傷,我如何能潛入黑風寨?這麽說起來,黑風寨的慘劇,你也有部分責任。”


    舞萼心頭大亂,無言以對,隻聽靜安侯輕笑道:“既然這樣,若是有什麽報應,你大抵也逃不過去!”


    “你!”舞萼氣得挺身站起,胸裏一陣氣血翻湧,頓時疼徹心扉,不由抽了一口涼氣。靜安侯好像察覺了似得,朝她走近幾步,遲疑問道:“……你……可還好?”


    “你跟我走開!”舞萼一手捂著胸,一手指著院外。靜安侯卻仿佛沒有聽見似得,又朝她走近兩步,離她隻有幾步之遙。她已能聞到他身上縹緲的淡香,不由又急又氣:“你別過來!”


    “有刺客,有刺客!”院外忽然傳來幾聲驚呼。靜安侯抬起頭來,對院外問道:“刺客在哪裏?”院外屯紮的兵士回道:“是蘇小姐的繡樓。”


    ——這是靜安侯的主意。舞萼傷勢稍有好轉的時候他便安排她搬出繡樓,在後院給她找了一處僻靜的小院住下,然後在繡樓屯重兵,隻等雷遠找來。


    “果然來了!”靜安侯一聲冷笑,正要拔腿離去,忽又站住,低聲道:“得罪!”把舞萼一把橫抱起來,不管她如何驚呼掙紮,急步走進房去,把她放在床上,這才身形一閃,飄出房去,片刻就不見蹤影。


    ——這人真是奇怪!


    房裏被吵醒的丫環們個個睡眼惺忪的爬起來,看舞萼麵色怔然得坐在床邊,問她:“小姐還沒睡麽?外麵怎麽這麽吵?”


    “聽說是有刺客!”舞萼答道,忽然心裏一個激靈:“刺客?會不會是……是他?”


    “刺客?”丫環們有些害怕,正縮成一團,忽然覺得背後一陣涼風,還沒來得及回頭,脖子上便被人重重一擊,軟軟倒下。一個人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站在滿臉震驚的舞萼麵前。月光透過窗欞,照著他黝黑瘦削的臉。


    “你……你……”舞萼隻覺得心都不跳了:“是你!”


    雷遠的目光就像月色一樣冰冷:“是我!”


    “你沒死。”舞萼的心這時又開始跳動了,而且越跳越快,仿佛就要跳出腔子似得。她卻渾然不覺,隻是喃喃重複道:“你沒死!”


    雷遠的聲調卻像浸著寒冰:“我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他一步一步走到舞萼麵前,伸出右手來,慢慢放在舞萼的脖子上。


    “雷遠……”舞萼輕喚著他的名字:“我這是在做夢麽?”


    他的手正圍住她的脖子——是這麽熟悉的體溫——她不由閉上眼睛,喃喃道:“我等了你這麽多日,你怎麽才來?”


    “等我來,是想把我交給官府麽?!”雷遠忽然收緊他的右手:“原來是你和官府內外勾結,才讓我黑風寨落了個血洗的下場!我們黑風寨一百七十二號人,隻逃出區區二十,其他的,不是死在官兵刀下,就是葬身火海!今天,我要你為這一百五十個冤魂償命!”


    ——大火在身後熊熊燃燒。黑風寨人不絕的慘呼聲在空中回蕩。他渾身是血躺在山下的草地上,淚流滿麵,隻聽見一個聲音在尖嘯:報仇!


    ——報仇不是一日之功。他想先來看她是否平安,再去追查仇人。沒想到,他卻聽到她和那個侯爺的對答。更沒想到,他恨之入骨的仇人,竟然是她!


    ——他為她神魂顛倒,他為她徹夜難眠,他為她耽心竭慮,她卻在做什麽呢?不動聲色的觀察,不動聲色的籌劃,不動聲色的欺騙,不動聲色的置他、置一百五十號無辜的人於死地!


    ——我這條命都是你的,隻要你想要,盡管拿去。可你為什麽,還要所有黑風寨的人的命?


    每多想一點,他心裏的憎恨就增加一分。他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她,手背上的青筋隨著顫抖節節暴起。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用盡全身力氣收緊右手。


    舞萼在他越收越緊的手中漸漸全身無力,臉漲得通紅,隻有雙目仍十分清醒,無助淒楚的望著麵前這張凶神惡煞的臉。


    ——若是有什麽報應,你也逃不過去!


    ——沒錯,我的報應,它來了!


    兩顆豆大的淚珠盈在她的眶中,終於徐徐滾落,在她那光潔的臉頰上停了一停,便齊齊墜在他的手上他全身的血液正洶湧奔上腦中,手上突如其來的濕熱仿佛帶了電流般串遍全身,心頭重重一麻,讓他渾身一悸。


    他忽然放開了手。


    殺意猶在體內翻江倒海,可他卻全身無力癱坐下來,看她倒在床上不住劇咳。她一邊拚命喘息,一邊向他伸出手去:“雷遠……”


    他全身忍不住顫抖不已,大吼一聲,飛身掠出窗外,再不見蹤影。


    房裏重又靜了下來。月光依然涼潤,樹影仍舊婆娑。天地間還是那麽安逸祥和。


    ——可是,一切都已不同,從前,不複再現!


    纖弱的少女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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