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開cd唱盤,放上cd,關上,再輕輕一按播放,琴聲淙淙,不防便流泄出來。整個人像浸在一片藍色的水洋中,不斷還有水流往洋麵浮溢而升,整個人仿佛也跟著那道洋流浮漂而起,不斷地晃漾,耳邊充塞著蒼桑沙啞的女聲,低低訴願似,一再重複著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啪”一聲,辦公室門被人一把推開,一身西裝領帶,典型城市精英白領裝扮的男子大剌剌走進來。一聽滿室蒼桑低語似的女聲,翻個白眼,說:


    “你怎麽又在聽這個?大男人聽這種婆婆媽媽的東西,會被人笑死。紀川,我看你最近像是著魔了,沒事老聽這種東西。”“哦”一下按停cd,抬抬下巴。“哪,到底是哪個美女讓你的棕色眼睛憂鬱了?”


    何紀川也不生氣,不慍不惱。“找我有事?”聲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既不答話也不解釋,直接問來意。


    “我問你,你真的決定退出?”一臉凝重嚴肅。


    “王建,這問題你問了至少一百次了。”以為是什麽要緊的事,原來又是這回事。何紀川微微笑了笑,說:“當然是真的。我不是跟你還有誌升討論過了。”


    “我就想不通,做得好好的,幹麽突然要退出?”


    “也不是突然,我考慮很久了。”


    “你真的有好好想過?”王建拉過椅子跨坐在何紀川對麵,表情認真嚴肅。“當初決定自己出來做,三人合夥搞自己的公司,雖然誌升最積極,可還是你起的頭。這兩年我們闖出了不錯的成績,現在手上有不少大戶,管理的資金不小,公司情況大為看好,你卻突然不做了!”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退出。現在找上我們的客戶不少,工作量越大,壓力也越大,從早忙到晚,想偷個閑都沒時間。工作了這麽多年,錢也有了一些,可是每天忙到晚,沒空享受生活,有什麽意思?”


    聽聽那口氣!哪有半點男人冒險犯難、開創人生與事業的豪情壯誌!


    “紀川,你今年三十四,不是六十四。別跟我說你想退休了。”王建瞪眼。


    “我沒說我打算退休了。”何紀川笑笑。“我沒有你跟誌升那種拚勁,從早忙到晚,我覺得沒意思。所以我才決定退出,將我的持分轉讓給你跟誌升。我就自己做一些個人投資,興趣來時就在一些教育推廣中心兼兼課調劑一下。有更多的時間享受生活。”


    “那跟退休有什麽兩樣?”說來說去他就是不想幹了。真要享受生活,犯不著將自己的事業放掉。事業與權力──沒這些,當個男人還有什麽意思?王建怎麽就搞不懂何紀川的想法。


    “你不用替我操心了。”何紀川拍拍王建肩膀,起身按開cd唱盤,取出cd,一邊說:“你跟瑤瑤的事如何了?什麽時候結婚?”


    “結什麽婚!”怕不都是玄宗天寶年間的遺事了,差不多都忘了那個女人長什麽模樣。“我跟瑤瑤八百年前就分手了,你還提這檔子事。芝玲!我現在是跟芝玲在一起。”


    “不會吧?”何紀川一楞。“你不是追了很久才追上瑤瑤,怎麽──”不到半年就分手?小心翼翼問:“誰是芝玲?”他聽都沒聽過。


    王建給他一眼,擺個“不會吧”的表情。“上回在‘n2’吃飯時,不是介紹給你跟誌升認識過了,你不記得了?”


    何紀川尷尬一笑,是不記得了。


    王建又瞪眼。“那芝玲介紹的她的朋友曉欣,你都沒打電話給人家?”


    “曉欣?”這又是誰?何紀川完全沒印象。


    王建搖搖頭,一副“敗給他”的模樣。“你喔!成天聽那個什麽眼睛,你的眼睛到底有看進過哪個女人?”


    猛不防引得何紀川心一動。有半年他沒再看過那雙汪洋似的眼睛了,漸漸也就要淡忘,不防又被撩起。


    “你還沒說芝玲是誰。你跟瑤瑤怎麽散的?”


    王建聳個肩。“我跟瑤瑤不就那樣,不合就分嘛,沒什麽為什麽。芝玲嘛……陰嘴角浮起笑。我跟芝玲是在一個飯局認識的。她是個模特兒,很有點名氣,除了那個什麽第一名模,就數她最紅了,照片不時會上報章雜誌,長得沒話說,有胸又有屁股,那雙腿又長,身材一級棒。女人嘛,就這個銷魂蝕骨……”曖昧笑起來。


    不用再說下去,何紀川都明白了。有了新的,舊的就沒用處了,所以王建跟瑤瑤就完了。


    “你費了不小力氣追瑤瑤,說散就散,這樣換來換去的,有意思嗎?”大概他的思考跟王建不一樣,想不懂這樣有何樂趣。


    “女人嘛,多少要下點功夫才有樂趣嘛,太容易到手沒什麽意思。再說,要談什麽花不花力氣的,不過就是征服嘛,就是要費點力氣,到手後才有征服的快感嘛。”


    男人就是要有那種征服的快感是吧。冒險、競爭、犯難──成就是一種征服後帶來的快感滿足。每天每日他們做的無一不在競爭與冒險,並且征服。女人、感情的事,也是男人征服、表明成就的事情之一。


    “老是玩這種遊戲,你不累?”身為男人,何紀川自然了解這等心態。再溫順的男人,心底潛在都有這般“征服”的欲望。這是雄性動物的天性。


    “怎麽會累。倒是你啊──”王建“嘖嘖”兩聲,倒不明白同是男人,何紀川為何如此“老僧入定”。


    他們一夥在工作上廝殺過來,何紀川目光的快狠準,那“心狠手辣”在業界是有名的。他頭腦冷靜、邏輯分明,思考分析精辟、切中要害,目光準確,出手又快,在梟雄豪傑如雲的金融投資界硬是搶下一塊不小的地盤。這會兒他卻要退出不玩了──玩什麽“個人投資”,野心那麽小,雖然保證一個優渥的中上階層生活,可要幾百年才能成為另一個索羅斯或巴菲特?


    女人方麵也是。介紹他一個,他卻像沾到“芭樂股”似脫手拋掉一個,不顯一絲征服的本能與欲望,與他工作時出手的“快狠準”判若兩人。


    “我怎麽了?”何紀川笑了笑。


    他這算明知故問,哪不知道王建截斷在下半句的意思。逢場作戲不是不可,他又不是聖人,但多了就沒意思,女人追過一個換一個他也沒意見,男歡女愛,各自為自己的選擇決定負責,他又不是道德家,可多了未免浪費時間精力。究竟埃弗勒斯山隻有一座,珠穆朗瑪峰隻有一個,征服過一個又一個的小山丘又有什麽意義?


    早些年還有人笑他“純情”,他也興致勃勃過,見山峰一處高過一處,征服的欲望也一次高過一次。現在他也懶得多說多解釋。明白埃弗勒斯山終究隻有一座,他心中的欲望就隻那麽一處珠穆朗瑪峰。


    “你喔──”王建又搖搖頭,一把拉住他。“走,跟我happy去。咱們兄弟今天不醉不歸。”不由分說便往外走。


    “王建,我還有事──”


    “那些事放著,一時片刻不會生鏽的。”


    男人happy能到哪裏去?總不脫一些胭脂城溫柔鄉。王建倒是拖著他到一間會員製的俱樂部,一邊打了幾個電話,不一會,王建的女友卞芝玲帶著幾個朋友出現,連田誌升也叫來了。


    “何先生,好久不見。”王建剛剛提的洪曉欣,一到就坐在何紀川身邊,十分從容大方。


    “你好。”何紀川欠身微笑。


    另外兩個女郎挨著田誌升各分兩邊而坐,同樣的從容大方,談吐應對十分得體,端雅中適時帶幾分嬌,揉摻幾分嫵媚。


    “來,我幫你們介紹。”王建儼然一方之主。“這是曉欣小姐,上回你們都見過了。這位是許小倩小姐,那是吳佩怡小姐,她們都是芝玲的好朋友,同一間經紀公司的。”頓一下,笑說:“這兩位是我的好兄弟兼合夥人,何紀川,田誌升。別看他們斯斯文文的,一出手可是快狠準,殺人不眨眼──我是指工作起來啦。哈哈!”說了個自以為有趣的笑話。


    小姐們很捧場的適時給一些笑聲。田誌升笑咪咪的,何紀川也笑著,任由王建自作主張替他一張張發傳單似將名片遞給在座各女子。


    “你們三位合夥創業,真了不起!”吳佩怡眼帶崇敬,不吝讚美誇稱恭維。


    “哪裏,沒什麽啦。”田誌升略表謙虛。


    “以後,我要是有關於投資理財問題,可要多多諮詢麻煩何先生了。”靠著何紀川坐的洪曉欣自然轉向他。


    不過社交客套話,半真半假,打開話題的引子,何紀川笑笑說:“還是找誌升或王建吧,我已經不算合夥人,恐怕幫不上什麽忙。”


    “為什麽?”美麗濃長睫毛眨了眨。


    “我能力不足。”濃長的睫毛下,表情多姿的大眼可惜地顯得有些混濁,像似習慣夜生活的節奏,久了也掩上夜的混沌。何紀川輕笑一下,輕俏移開目光。


    不經意就會看望著對方的眸眼,下意識在追尋一片似曾相識的汪洋。多少眸子波光瀲灩,卻看不到那種遼遠深邃。他覺得自己這幾乎成了壞習慣,看見多嬌的女子,識與不識,下意識總會盯著那眸眼。


    “你太謙虛了。”風情多嬌的眼眨了眨。“就當作是朋友間的請教也不行嗎?”


    何紀川微笑不語。手機適時響起來,他望一眼,然後按掉電話,說: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必須先走了。”


    兄弟的麵子也給了,也捧場地陪坐了許久,王建不多嚕嗦,隻嘀咕一句:“早知道就應該先將你的手機沒收了。”


    大家當是俏皮話,笑起來。何紀川也笑說:“你們開心玩吧,那我就先走了。”


    朝女士們禮貌點個頭,便起身離開。


    雖然小溪流有小溪流的美、河湖有河湖的風光,可見過了太平洋的遼闊,哪遺忘得了那種遼遠深邃。至少,他不能夠。


    這是一種偏執。他知道。


    可知道歸知道,就是忘不了那雙有著遼遠眼神的眼。那雙深棕色的眼睛。憂鬱了一些。帶著汪洋般的遼遠無邊……


    潔白晶瑩的盤子上的奶油蛋糕,塗了一層層肥厚的奶油,點綴幾粒切半的草莓;冒著熱煙的咖啡中,加了三大匙的白糖及牛奶。一旁光是看著,便覺得甜得讓人牙齒發酸。


    “玉霞小姐,你這樣吃,不怕發胖嗎?才做完運動,又剛逛了街,身體吸收力正好,你吃這些東西,熱量這麽高,脂肪很快都吸收進去。”三、四個三四十歲前中年期的女人聚在一起,除了逛街就是吃,還真應中那對女人先人為主的偏見模套裏。


    說三、四個,因為除了三十初頭結婚沒多久的邵婉君,袁紹玲與朱玉霞一個三十好幾很多,一個四十多,小孩都已經上幼稚園跟小學,就隻有江明珠未婚,二十六快二十七,差不多要逼近三十了,她不知道該算自己是“一個”或“半個” “前中年期”的女人。


    “不怕,能吃就是福。下次上中心時,再賣力運動一些就是。”豐滿福態的朱玉霞相當樂觀。女人的口腹之欲等同男人的色性之欲,一種難以控製的衝動,總是迫切當下滿足了再說。


    “前兩天你才信誓旦旦說要減肥,還要拉我去報名參加瘦身課程!這樣吃,報一百個課程也沒用。”開始朝“師奶”體型發展的袁紹玲看著搖頭。


    兩個人都生過孩子,又養尊處優,一下稍加注意,身材就開始變形。一方麵為了塑身減肥,一方麵打發時間,再一方麵現在運動健身風潮正好流行,便加入某家健身韻律中心會員,跳跳操、做做運動。


    “瘦身?不是瑜珈課程嗎?”在健身韻律中心認識她們不過兩個月,就能這樣結伴逛街喝咖啡,江明珠漸漸覺得一種所謂的生活的可能性。


    她沒想過,有一天,她會與三四十歲的家庭主婦一起逛街喝咖啡。邵婉君這類型她是熟的,跟她差不多年紀或大她幾歲,一直在職場工作,結婚後也沒放棄工作,注意飲食與身材的保養、以及休閑生活的安排,小資型的職業女性。


    “那個啊,不去了。上完課,我兒子都快放學了,趕不及去接他,時間不搭。”朱玉霞揮個手,挖了一大匙奶油蛋糕塞進嘴裏。


    江明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多看,移開目光。邵婉君笑看她一眼,優雅地喝了一口不加糖、不加牛奶,隻加一點奶精的咖啡。


    “玉霞小姐,拜托你,節製一點,我看著都不行了。”江明珠半開玩笑。年屆中年,開始被叫“女士”,朱玉霞每每忿忿不平,她便玩笑似地,老喊她“玉霞小姐”。


    “要不,你幫我吃一點好了。”朱玉霞幹脆切了一大半給她。


    江明珠猶豫一下,搖頭將蛋糕推回去。“還是你自己吃好了。”


    她現在胃差了很多,吃多吃脹了便容易胃痛。雖然吃完東西不會再想嘔吐,但她一直小心翼翼,十分節製。


    “明珠,你別老是對玉霞姐危言聳聽,她自己知道該怎麽做。有欲望不滿足是很痛苦的。”


    “說得好。除了男人、家庭、孩子,女人最大的樂趣便是吃跟逛街購物。整天在家裏辛辛苦苦的,這點樂趣都剝奪了,那還有什麽意思。”袁紹玲接口附和。


    “所以你跟玉霞姐剛剛逛街時便拚命買、拚命‘瞎拚’。”邵婉君又笑,目光掃過兩人堆在桌下的幾袋戰利品。


    每次逛街兩人都買一大堆。環境優渥、老公會賺錢,也難怪。江明珠每每看著,也不禁大為佩服。她們那樣買,好像不要錢似,一件幾仟上萬的衣服,一點都不心疼。


    “我老公會賺錢,我不幫他花,誰花啊。”


    “沒錯。”朱玉霞點頭附和。“你不幫老公花錢,窮挨著,這個也省、那個也舍不得,當心到最後,哪個女人幫你花了。”放下咬在嘴裏的叉子,一臉起勁,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對邵婉君與江明珠諄諄勸告──應該說說教:


    “男人啊,那顆心就是花,不好看管,所以就要看緊他們的錢袋。婉君,你結婚沒多久,小兩口恩恩愛愛,覺得沒什麽好計較對不對?告訴你──明珠,你也聽好,男人啊──”搖了搖頭。“天下烏鴉一般黑。別想和男人同甘共苦,他們就是喜新厭舊,總想著更年輕的。你為他想,為了省二十塊錢,不吃牛肉麵吃湯麵,結果,你當著黃臉婆,他卻替年輕的女孩一出手買了幾萬的名牌。簡直嘔死你!”


    那口氣倒似有幾分“切膚之痛”,不隻是“未雨綢繆”的教誨,江明珠與邵婉君互望一眼,不好追問。


    “沒錯,沒錯。”袁紹玲猛點頭。“女人啊,千萬別被愛情衝昏頭了,什麽都不計較。告訴你們,吃苦耐勞不是美德,當個黃臉婆也不是賢慧體貼,隻是被丟得更快更徹底。你在家裏吃苦耐勞發揮美德,可結果,你男人跑到外頭跟年紀差一大把的年輕女孩說你不了解他了,跟年輕女孩互相了解去。什麽愛情啊,都是有條件的!哼!”長篇大論一番教誨,然後不屑地打鼻子噴口氣。


    “紹玲姐,你也別說得那麽恐怖好不好。”邵婉君結婚沒多久,還處在後蜜月期的甜蜜尾巴中,那些話簡直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


    “隻是教你們精明一點,別傻裏傻氣的。告訴你,把自己打扮好,保持年輕漂亮,老公就跑不掉。”


    江明珠抿抿嘴,忍著沒笑出來。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想發笑。她發現,這種事到最後都有一種幾乎近乎黑色幽默的潛質,好像放聲哭到傷心處,時而竟變調如在笑一般,那種詭異諷刺的幽默。


    慢慢的,她也明白,愛情什麽的,一個人憑什麽對另一個人完全的死心塌地、至死不變?光說愛情太牽強。然後,她想,愛情什麽的,不是無條件的。我們總說因為愛,不計較一切,其實下意識裏,構成愛情的條件,或外形或物質,或抽像或具象,都隱在那裏,概括叫作“感覺”。所以,我們總說愛情是無條件的,隻是憑“感覺”。可那所謂“感覺”,不過我們隱在下意識裏或有形或無形的條件。


    這是愛情本身的真相。


    “就是說嘛。現在這社會,委曲求全、吃苦耐勞已經不是美德。愛歸愛,可也要多為自己著想一點。”朱玉霞一口一口挖著高熱量的草莓奶油蛋糕塞進嘴巴裏。


    成熟已婚、深諳個中之味的過來人的教誨──受教了。江明珠眯眼笑了笑,說:“玉霞姐,我可不可以吃一口你的蛋糕?”


    “剛剛要分一半給你你不要,現在都沾滿我的口水,你還吃!不好啦。我再叫一份給你,我請客。”


    “隻是一口。這邊你還沒吃過,沒關係。”小心挖了蛋糕另一角一小匙。


    朱玉霞瞪瞪眼,搖搖頭,搞不懂她在想什麽似。


    “嗯,滿好吃的。”奶油在嘴裏化了,有點太甜,不過滋味相當不錯。甜滋滋的東西,多半令人好心情。


    幹脆伸手招請服務生,要了一份草莓奶油蛋糕。


    “明珠,你方才才說玉霞姐,怎麽自己倒大開殺戒。”邵婉君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突然想吃嘛,沒辦法。你要不要?分你一點。”


    邵婉君忙不迭搖頭。“當心肥死你!”


    “偶爾放縱一下,不會的。”袁紹玲說:“有欲望不能滿足是很痛苦的,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自己。”


    “有欲望就滿足是沒錯,可也要節製一點吧。欲望是要節製的,放任的話,一發不可收拾。”


    簡直在打偈語加說禪,外加論哲學。今天眾位小姐太太的,敢情忽然都成了哲學家。江明珠不明原因地又想笑,勾勾嘴角,還是忍住了。


    “啊,都這時間了!”邵婉君看看腕表,小小驚呼,說:“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跟我先生約好一起喝下午茶。”


    “我也得回去了,要不我老公看不到人又要跑出去花了。”朱玉霞笑著說著。“紹玲、明珠,要不要我順道送你們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開車出來的。”袁紹玲比個手勢。


    江明珠剛挖了一匙蛋糕入口,滿嘴甜滋味。“不了,謝謝。你們先走,我再坐一會,把蛋糕吃完。”


    “那改天見。”


    聚後別離,她慢慢已經習慣生活中這種匆匆。年少時不懂,總冀望一種天長地久,有的盡是一腔的浪漫與羅曼蒂克。老了一點才慢慢知曉,天長地久不過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匆匆。


    有什麽天長地久呢!永恒也不過是每個當下的這一刻推擠而成。當下這一刻,過去了就過去了,結果,到頭來,永恒不過是每個過去了的那當下的片刻──


    啊,怎麽“形而上”了起來?冒充人家哲人的感慨。


    江明珠忍不住便笑,嘴角兜起來。挖了一匙蛋糕進嘴裏,奶油沾了滿嘴角。


    她伸出舌頭舔了舔,沒有舔幹淨,自己也不曉得,也不在乎,又挖了一匙裹滿奶油的蛋糕入口,又沾了一嘴奶油。她又用舌頭舔了舔,一邊伸手揩了揩嘴。


    幾步開外一個男人看著微微在笑,直直朝她走去。


    “何小姐嗎?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啊?她楞了一下,抬起頭。


    一嘴奶白的奶油。男人忍不住又笑。


    “哪,這裏。”指指她嘴邊。


    她又一楞。半晌才意會男人指的是什麽,臉一熱,連忙抽張紙巾擦了擦嘴。


    然後自然地抬起頭,動作表情似在問“還有嗎”。


    男人也笑,很自然地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麵。服務生很快過來,男人要了一杯咖啡,轉頭笑說: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來晚了。”


    江明珠這時總算才有機會插嘴。呼口氣,有點結巴,說:“呃……嗯……我……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


    哦不,也算認識。


    她不認識他,但在他心裏,他認識她很久了……


    “喂?梅姨……我很好,謝謝……梅姨好朋友的女兒──易小姐?嗯,唔……什麽時候?啊,真不巧。不好意思,梅姨,我正好有事走不開,你另外找人去接易小姐好嗎?真不好意思。好的,謝謝梅姨,有空我會去拜訪。再見。”


    賣掉了他在公司的持分給王建與田誌升後,生活變得悠閑從容許多。可好日子享受沒太久,突然之間,阿姨的女兒,姑姑朋友的女兒,姨丈那邊的侄女或來這城市、或有事需要幫忙,都找上他;連遠在國外的他父母大人,都有好朋友的女兒回來,要他去接機。


    他是無所謂啦,多少明白長輩的用心,不過是間接的相親。長輩的央求不好違拗,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就當自己是臨時司機或臨時地陪外加導遊,打打太極,任務完成送對方啟程,天下自然無事,萬象歸太平。


    但今天……


    他沒預料到的。怎麽可能預料得到!路過這玻璃窗晶瑩的咖啡店,不期然卻遇上她。


    是她。啊,是她!


    好久沒見的她。


    他還記得她,記得那麽那麽牢。同在公寓遇過數次,又在公司附近的百貨公司附近偶見幾次,見她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有回又十分巧地在他當時兼任開課的某大學推廣中心驚遇,幾次驚詫,混著意外之喜。然後,她突然就消失。他不曾再遇見過她。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他定神看著她的眼。


    清澈、明亮、晶瑩,蘊了一池水波似。但那遼遠的感覺不見了。他看著她,她也直直看著他,眸裏那一汪大洋的遼遠感褪逝,變得有焦距──將他實實看進眼眸裏了。


    “我是何紀川。梅姨應該跟你提過我的名字吧。不好意思,我有點事耽擱,來晚了。”但他還是喜歡那雙眼。是因為那雙眼嵌在她臉上,還是因為她這個人?──哎哎,別深究了。即使那汪洋般遼遠的波浪不見了,他還是喜歡那雙眼裏的清澈水盆。


    “我想你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不認識他。


    “可是,梅姨告訴我是在這裏……”他看她搖頭,看她隨意地挖了一匙蛋糕送進嘴裏。“認錯人了是嗎?”


    服務生送咖啡過來。他指著她正吃著的蛋糕。“不好意思,我還要同樣的蛋糕,謝謝。”要了跟她一樣的蛋糕。


    “不是認錯人了嗎?”她稍抬頭。言下之意,知道認錯人了,還坐在這裏做什麽。


    何紀川先是微微一笑,然後收住笑。決定了,說:


    “你不認得我?對我全沒印象是吧。我以前在公寓碰到過你幾次──不過,我也剛搬了。有一次,在某推廣中心還碰到你,你跟朋友在一起。”


    驚愕、詫異,那眸裏的表情誠實地表露她的感受。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眼直視他,一點都不害羞,亦不受寵若驚。


    “那麽,不是認錯人了?”


    “這樣的偶然不會常有,或許也不會再有,我覺得我不能再錯過。”他不算是浪漫的人,少有詩人那種羅曼蒂克的情懷,就是少年時,他也沒有學做過詩,一直在金融錢財的領域裏打轉。


    那是最“俗不可耐”的領域吧?


    她仍看著他,眼裏表情並沒有特別感動;略歪著頭想想,才說:“我叫江明珠。”


    “江明珠……”何紀川嘴裏咀嚼回味似低喃重複喚著她名字。抬眼笑一下。“你好像沒有特別感動。”


    因為這句話,江明珠反倒笑了。“我又不是十八歲,隨便人一說就心花怒放。你不會想要說你一直暗戀我吧?”


    “那倒沒有。”


    “這不就是了。”拿著叉子的手微微揮動一下,又挖了一匙蛋糕進嘴裏。


    服務生送來蛋糕,何紀川也不顧高熱量吃起來。男人吃草莓奶油蛋糕似乎有點……唔,不過,味道不錯,雖然甜了一點,還算好吃。


    “你剛剛說,你叫什麽名字?”江明珠問。


    原來她根本沒記著。好吧──“何紀川。何方的何,紀念的紀,河川的川。”


    記住了吧?記住了吧?記住了吧?


    江明珠點個頭,笑了笑。“你有川我有江,還真是巧合。”


    她不是企圖在說什麽或暗示一種緣分或宿命什麽的,隻是覺得巧合,就是巧合,有點趣味罷了。


    “是啊,你是江,我是河──真的很巧。”


    相互對視,笑起來。


    “電話?”他掏出手機遞給她。


    江明珠頓一下,接過他的手機,按了幾個號碼。然後,將手機還給他。


    “電子郵件呢?”他一邊查看著手機,存入記憶。


    “我很久沒用了。”


    “在公司總需要用到吧。”


    “都是工作的事。”就是說,不用公司的電子郵件帳號混淆私人的事。或許隻是因為不想。


    “我成天跟電腦打交道,工作的事大部分透過網路。”何紀川笑說:“不用電子郵件也好。不過,如果你心血來潮,想到了,別忘了發個郵件給我。這樣,去到海角天涯也可以聯絡到你。”


    真要斷掉一個聯係,有一百種方法也沒用。江明珠隻是笑,點了點頭。


    “好。回去我就發給你。”


    “成交。”他舉舉咖啡杯。


    “成交?”


    竟口誤了。何紀川搖頭笑自己。“是一言為定。”


    總算相識了。


    他喜歡那雙眼眸裏那太平洋似遼遠的眼神。那之前,他隻是在一旁望著,不想破壞那種感覺:但……決定走向她,“認錯”人的那一刹,他心中隻想著,這樣的偶然不常有,可能也不會再有,他不能再錯過──


    不能再錯過。


    有太多事,不抓住當下這一刻,錯過了就錯過。


    他不想、也不願再錯過。


    總算那麽相識了。


    江心明珠……像她那雙清澈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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