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認,她像破布一樣被甩掉。


    要承認這點,並且認清這點,雖然沒有那麽困難,但是非常的痛,而且不堪,每每都像把尖刀,在淌血的肉上狠狠刺上一刀,再用力剜攪。


    血肉便那麽模糊不堪。


    更覺得自己像垃圾,廢汙、不值、低下。


    然後,開始懷疑。


    懷疑愛情,懷疑那所曾說過的一切、那所曾有的甜蜜,懷疑自己的一切,甚至懷疑自身的價值。


    還必須承諾,不得不承諾,自己的愚蠢。


    沒有。


    她沒有形銷骨立、呼地搶天、米水不進;也沒有痛哭流涕、哀說泣訴、尋發泄或求安慰。


    那都改變不了她像破布一樣被甩掉的事實。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她更像破布!


    她仍然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做她該做的事。仍然有說有笑,日子一切照常。


    這地球從來沒有以她為中心在旋轉。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當然也不會以她為軸點而轉。


    管她是哭是笑,它照常日升日落,與它何幹。


    她仍然必須過她的日子,隻是,那笑容背後,她想或許有一點憔悴。


    這世界每天都有人為愛情哭、因愛情痛、為愛情傷、因愛情憔悴消瘦難過,不需要她去湊那個熱鬧。不是值不值的問題,而是,怎麽痛、怎麽傷,都改變不了那她像破布一樣被甩掉的事實。


    對的。她像破布一樣被甩掉的事實。


    dump。英文裏他們是這麽說的。


    真傳神。像倒垃圾一樣,被倒掉。


    是的。她承認。


    在那刻,她覺得自己就跟垃圾一樣。


    滿是謊言、欺騙跟背叛的愛情裏,她就跟垃圾一樣,被倒掉。


    愛情或許需要一點虎視眈眈,看顧好那戰利品,否則,一不留神,有人插進來分享,就隻能等著自己像破布一樣被甩掉、像垃圾一樣被傾倒掉。


    她想,她是有一點不留神──不,是太不留神。


    所以,一切,都是活該。


    沒有人知道她像破布一樣被甩掉──沒有人知道,是因為她沒有交情親近到、好到可以哭訴這種事、說這種哀怨的朋友。姚莉不算,維維也不算,她們隻是她工作上的同事,沒這交情,當然更沒那義務聽她的哀怨與不幸。所以,沒有人會看她笑話,但也沒有人會來安慰。


    這算是幸或不幸?


    更糟的是,每天、每天──即使沒有每天,也是常常,周一到周五,除去周末、例假日,朝九晚六──她還得看他們卿卿我我──喝喝茶、吃吃午飯、散散步的,那樣甜甜蜜蜜。


    她並不想看的,或去“跟蹤”、“監視”他行蹤。她其實根本什麽都不想知道。不聽不看不見不聞。


    但上天偏就故意,跟她開那樣惡意的玩笑。越不想見,越偏偏是不巧就撞見。


    真諷刺。同在一家公司,之前怎麽想遇撞一下說個話,怎麽匆匆,怎麽遇不到;不想不見了,偏偏轉角倒個水就撞見,出去吃個午飯也要偶然又碰一下。


    所謂的“莫非定律”,原來其實隻是尋倒楣人的開心。


    那種“眼睜睜”,真的是不好受。讓她覺得比垃圾更垃圾。


    當然,沒有人會為她打抱不平,也沒有人會替她義憤填膺。她們反而都會用手肘碰碰她的手肘,曖昧地對她擠擠眼,朝某個方向抬抬下巴,招她去注意。


    “欸,明珠,你看!”


    看什麽?看他們倆──他跟她,方立成與於菁菁,或並肩、或一前一後,在過道、在電梯前、在公司外馬路邊;午休時間或下班時刻,那樣走過。


    維維跟姚莉是不知道她的事的──就是,她跟方立成曾經“存在”的事。因為她們這樣的“提醒”,招她去注意,強迫她一次次去意識自己跟垃圾一樣的事實。


    方立成跟於菁菁這樣不避諱,兩相對照,想起來,方立成跟她,是那樣的“偷偷摸摸”。因為同在一家公司,因為辦公室戀情的不被看好,因為他說不希望閑言閑語影響工作,因為他覺得兩個人之間的事不必供辦公室眾同事當茶餘飯後的資料,因為──太多因為,越想越不堪,她怎麽真的就像塊破布那樣,怎麽真的就那麽垃圾──


    他說,他跟於菁菁隻是同事。同事。他還刻意強調那個字眼。方立成真當她是白癡,或智商不足──誰人同事會時不時一起吃午飯喝茶喝咖啡同出同入的?還一起買菜、一起散步、一起在她的公寓煮飯烤麵包的?甚至“同事”到他的床上去了?


    這些,方立成都跟她一起做過。當時,她隻覺得居家似的甜蜜,心裏甜滋滋。


    所以,方立成這麽說、這麽告訴她,想證明他跟於菁菁“沒什麽”──那都是因為她誤會了。而於菁菁過意不去,覺得她害他們兩人生誤會,他一人生活,她怕他生活不便,所以邀請他去她住處吃飯,他不好意思不答應,又不好意思讓於菁菁一個人忙碌,所以幫忙買菜煮飯……


    一則則手機留言、手機簡訊和電子郵件裏,方立成不厭其煩一遍遞這麽說。說他愛她,她誤會他了。他想“證明”他跟於菁菁“沒什麽”,卻不想“弄巧成拙”,泄露更多──她畢竟不是那麽白癡,多少還知道,沒有人同事是那麽做的。


    到現在,他還想騙她!一邊說他愛她、說她誤會了、說他跟於菁菁之間沒什麽;一邊卻又跟於菁菁一起出出入入、一起吃飯喝茶喝咖啡。


    他打電話給她、傳簡訊給她、寄電子郵件給她。


    她每每心軟,就要相信了,每每再看到那一幕又一幕,一次次明白自己垃圾又垃圾。


    “欸欸,明珠,快看,他們倆又在一起了。”姚莉用手肘碰碰江明珠,朝她擠擠眼,又朝門口方向挪挪下巴。小吃店外馬路邊,方立成與於菁菁正等著過馬路。


    江明珠裝作沒注意。不想看、不想聽。


    “他們倆怎麽老在一起?”維維喝口麵湯,抬頭瞄一眼。


    “你還不知道?他們兩個都走在一起了。”姚莉說。


    “最近有常看到他們在一起,我也想是不是,可沒想到是真的。同個辦公室,又同部門,要是分了,豈不是很麻煩,天天還要見。”


    “人家不需咱們替他們操心。”姚莉怪腔怪調的,還故意用“咱們”,更怪聲怪氣。“那於菁菁也真厲害,進公司不到三個月,就擄獲了公司大有價值的單身漢、廣告界的明日之星、指日可待的青年才子。”一連用了幾個形容詞,帶點酸又小小誇張。


    “那是人家的本事,要不,方立成怎就沒被你姚大美人給迷去?”維維故意抬杠。


    姚莉瞪她一眼。又怪聲怪氣說:“這年頭,難得有個年輕、長得還過得去、肚子又有點料的,不受歡迎才怪。”


    江明珠不想聽,又不得不聽,悶悶地聽,悶聲地吃著,一口接一口,吃了一碗牛肉飯、一碗魯肉飯,又另外叫了一盤火腿蛋炒飯。


    “明珠,你吃這麽多,不怕胖死啊?”姚莉瞪大眼。


    女孩子都是那樣,身上沒三斤肉也要節食忌口的。江明珠“噸位”雖不算重,可也不算輕,她們向來很自覺,不敢吃太多,口裏也嚷嚷著要“節食、節食”、“減肥、減肥”的。尤其江明珠,之前吃飯不過吃個小貓兩三口,頂多再加個小狗四五口,體重還是那樣,跟泰山壓頂一般──穩穩的,動也不動,一直比所謂標準體重還多個五六公斤,所以她也嚷嚷著要節食什麽的,嚷嚷得很起勁,今天卻轉性了,吃個不停。


    “我肚子餓嘛。”江明珠扯扯嘴角,幹笑一聲。


    “這樣海吃,小心你身材膨脹,找不到男朋友。”


    江明珠又扯扯嘴角,埋頭繼續猛吃。


    姚莉警告過,盡到朋友義務,見她不聽勸,也不理她了。女人要對自己的身材負責,她好心相告,江明珠不知覺悟,她管那麽多閑事做什麽。


    “明珠,你還是少吃一點。”維維看不過去。同事一段時間,雖然交情其實也沒有多深,可見麵三分情,那點同事間的“友愛心”還是有一點的。


    “下次吧。明天我就開始減肥,今天可要好好吃一頓。”根本也沒那麽餓,也不覺得那麽香,可江明珠偏就是停不了,一口一口一直吃下去。


    維維跟姚莉皺皺眉,但隨即拋到腦後,隨江明珠去了。


    “不管你了,我看你是沒救了。難怪你萬年找不到男朋友。瞧瞧人家於菁菁多厲害,進公司不到三個月,就抓住他們企畫部最有人氣、最有前途的才子。你啊,好好學一學,別光隻顧著吃。”


    是,她也許該好好學一學。如何三個月──甚至不到三個月,就已經夠於菁菁跟方立成的關係建立、發展,然後白熱化,再兩位熔成一體。


    諷刺的,她跟方立成之間,也隻一個夏天,就夠他們之間的甜酸喜樂醞釀、發酵,然後醉人心。


    至少,她的心。


    “你都不羨慕嫉妒嗎?人家於菁菁。”姚莉又轉向她。問是問她,那口氣倒是羨慕嫉妒的是她自己。


    除了覺得自己跟破布、垃圾一樣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些什麽感覺。


    夏天之前遇到方立成時,他什麽都沒說。那時她才進入公司四個月,剛通過所謂的試用期,方立成剛由東南亞某辦事處回來,她不知道他也是在同家公司。然後,有一天在公司過道忽然遇到,她吃了一驚,他也有些意外。


    就變得那樣“偷偷摸摸”、那樣的說不出口。


    他搞創意,拍片子,負責與客戶說明廣告案子,能文能導。她才知道,跟她這小小行政人員、無舉足輕重的小角色比起來,工作上,簡直是天與地的差。


    工作上的差別,卻又會延伸到與工作無關的私人的評價上。工作上成就代表一個人的成就。所以,她簡直一無是處。行政工作,什麽人都會做,連裁員都是第一個被開刀的對象。


    可他們的相遇,純粹的男與女。


    不帶頭銜、不表身份、不涉及地位。就隻是一個男的,與一個女的,偶然在某個時候,相遇了。如此而已。


    其實她並沒想刻意的回避,甚至覺得公開也沒關係,在公司裏遇見了可以聊聊笑笑,午休時一起吃飯、一起上下班;日日聽聽他磁性低沉的聲音,看看他在工作時那不同的風貌。


    但他不希望他們的關係曝光,被同事知曉;不想被人當閑話玩笑對象,什麽辦公室戀情不討好的。而且,公歸公、私歸私,他們的關係牽扯到工作上,那樣不夠專業。


    他說的都有理,她全都聽他的。


    那或許是她錯誤的開始吧。


    她怎麽能不盡她每一分的力氣,爭取見他聽他、與他相處的每一分可能;宣布他是她的所有,捍衛她的“戰利品”,阻止一切別有他意的女人接近?


    總等到周末他到她的公寓,或她去他的地方,每次相約也都是約在公司外,也不對任何人提起。他與她,他們之間,便也就變得那樣說不出口、鬼鬼祟祟。


    到最後,無疾而終──


    “無疾而終”──多諷刺!


    看到那一幕,她連哭、連鬧,都不是。


    到最後,到最後,也就隻能像塊破布那樣──哦,更像垃圾──那樣的,被甩掉。


    倒得幹幹淨淨


    “他們倆在交往了是不是?”維維閑閑問一句。


    “要不,怎麽成天黏在一起?於菁菁也就罷了,宣示她的戰利品;可方立成怎麽想的?倒也真公開。”


    “方立成不是有其他女朋友?有人看過他跟一個女的在一起。”


    “真的?”姚莉感興趣起來。“誰看到的?在哪?”


    “業務部那,貞怡說的。上次跟她一起吃飯時,她提起她跟她男朋友在x百貨公司吃飯時看到的。不過,隻看到背影,不曉得那女的是誰。”


    維維的話讓江明珠心悸一下。


    但就那麽一下。不禁又自嘲可憐自己起來。都這樣了,都到這種地步了,驚惶什麽?可笑的自己。


    方立成不願他們的關係被人知道,跟於菁菁卻同進同出,還時時一起吃午飯,那麽的公開──好像那種陳腔濫調的電影演的老套,一對男女交往,男的遲遲不結婚,總有許多的理由,比如事業未定不想太早結婚什麽的,女的失望歸失望,總替男的找理由,替男的解釋,他隻是如同一般男人那般對婚姻有著本能逃避傾向的不成熟心態。可等啊等,青春快老,女的等不下去,或種種原因,終於分手,各走各的。然後,沒太久的時刻,某天某時突然接到男的的喜帖,他要結婚了!然後女的才恍然大悟,男的口口聲聲說不想太早結婚,不是不想結婚,而是不想跟她結婚──


    明白這差別,江明珠更覺得自己像塊破布、垃圾,那樣那樣的不值。


    可他還要打電話給她,留書、發簡訊、電子郵件──說她誤會了、說他愛她──


    他怎麽能那樣睜眼說瞎話……


    就因為她廉價、她好騙、好到手,可以留著當個備胎嗎?因為她不哭不鬧,乖乖摸著鼻子退開,他以為這樣哄兩句,她就會乖乖甘心情願當塊破布?


    “那也有可能。以方立成的條件,交一兩個女朋友也不意外。我還奇怪他怎麽就跟於菁菁那樣定下了。是不是啊?明珠。”居然轉向她。


    江明珠掹吞著炒飯,含糊咕噥一聲。


    跟姚莉與維維上班時湊巧在電梯遇過幾回,幾回進進出出,不知怎地就有這樣一起吃飯閑嗑牙的交情。她們倆差不多同時進公司,都一兩年了,她還不到半年,其實也算新人吧,隻不過不像於菁菁那麽新。奇怪姚莉與維維一回兩回跟她說瘦身減肥什麽的,竟有不少話題跟她聊。可她怎麽跟她們說,是的,方立成跟她在一起的,可她卻撞見於菁菁在他床上,他說她誤會了,口口聲聲說他愛她,卻又同時與於菁菁同出同入的……他覺得她白癡好騙吧。不到二個月,她跟於菁菁的關係就白熱化了,沸騰得讓她撞著於菁菁躺在他的床上……


    她就更像塊破布了。


    破布。


    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恐怕在方立成心裏,她也從沒有過份量,才會甩她甩得那麽沒負擔──


    不要再想下去了。


    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做她該做的事,好好的過日子。


    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


    姚莉說他叫什麽紀,或什麽吉的,她沒聽清楚,上個月才來的,教什麽投資理財分析的。


    江明珠沒興趣,就不關心。這種推廣中心開的課琳琅滿目、五花八門,從語言到電腦,由插花到舞蹈,幾乎什麽課程都有,不像正式學校那麽嚴肅,著重在興趣與個人喜好的選擇與參與。


    “姚莉,我又沒報名,不好吧。”左右看看,人不算少,大部份跟她們一樣,下班後趕來的粉領族,江明珠拉住姚莉小聲地說著。


    她被姚莉拉了來,跟著團團轉,心裏並沒太大興趣。這陣子粉領上班族流行起學中東肚皮舞,姚莉興匆匆報名,維維剛好有事,姚莉便拉她一起過來。


    “沒關係,你就說是來試跳體驗,買東西也有退貨期吧。”姚莉反手拉著她往裏頭進去。


    “可是……”


    “別可是了,跟我走就是。你每天下班回去也沒什麽事做吧,多參加活動或學點什麽,比較不會那麽無聊。”


    話是沒錯,可姚莉實在有些勉強人。問題是,江明珠不得不承認,是她自己不夠堅持,太容易就被勉強。


    經過辦公室,一個男人正好走出來。過道前的人跟男人打個招呼,男人微笑回聲招呼,目光帶過她們,頓了一下,又側臉望一眼,朝她們點了點頭。


    姚莉點頭微笑,拉著江明珠上樓,回頭看那男人走進樓梯旁的教室,轉回頭說:


    “長得不錯吧?上個月他們新開了一個投資理財的課,請了這個新講師,聽說在摩根史丹利工作過,相當有本事。我去旁聽了一會,講得很不錯,滿受用的。我打算下一期去報名。現在女性也需要知道一些理財觀念,尤其對我們這些未婚上班族來說,理財是很重要的。你要不要也一起來?”


    “是啊。”江明珠幹笑附和,又趕緊搖頭。“不過,我不成,下次再說吧。”她對這個沒興趣。


    “去聽聽也好,又不花錢。”姚莉比手畫腳,一貫她看待事物的積極。“那個何紀川聽說本來在國外某大學教書,後來不幹了,跑去念商,然後到摩根史丹利工作,又不幹了,跑回來,現在好像自己開了投資顧問公司什麽的。”


    “啊?什麽?你說誰?”


    “就是剛剛跟我們打招呼那個人啊。”


    “哦。”江明珠哦一聲,表示明白。匆匆一個招乎對剛剛那人印象淺淡,可老實說姚莉又長篇大論,隻得裝作明白,閑閑問一句:“你怎麽知道的?”


    “聽他們說的。我認識一個上那課的人,她說上他們那課的都知道。”


    “哦。”


    “就算他沒那本事,光看他人就很愉快了。你剛剛沒看他那個身材、那雙腿,嘖嘖!”那絕對是常年有健身習慣鍛煉出來的身材。姚莉做態地嘖嘖兩聲,口水要流出來似。“下次跟我一起來報名吧,明珠。要不,你可要錯過看帥哥的機會。”


    這種話題不是適合在過道上高談闊論的東西,但姚莉並不忌諱這些。江明珠扯嘴笑一下,算是回應。


    剛剛那個人並不那麽帥的,也許算好看,但有棱有角,有距離感,雖然笑起來親切可近似。


    “聽說他父親是個老外,混血兒。難怪,滿有型的。”姚莉又說著,好像真有興趣。


    “姚莉,我看我還是不去了,我還有點事,我得走了。”什麽都好,都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


    “你都還沒跟我進去,都走到這裏了──”姚莉有些不快


    “對不起啦。不過,我也不會跳,去了也沒什麽意思。”


    “啊,算了,隨你吧!”


    姚莉擺出一副“沒勁”的表情,但更沒勁聽她再說下去,嫌她古板死腦筋。她擺個手,像是說算了。江明珠不好意思,略低下頭,這才注意到,姚莉穿了一雙花俏的涼鞋式高跟鞋。


    “姚莉,你穿這麽高,不怕跌倒?”


    “好看啊,”姚莉嗤一聲,大不以為然。“哪像你,一身灰撲撲的。漂亮就這幾年,不騷包一下,老了就沒機會。”上下瞟瞟她,也不知是不是藉機報複,打擊她說:“像你這樣,難怪找不到男朋友,穿得土裏土氣,像家庭主婦似。看看人家於菁菁,我是不怎麽喜歡她啦,可看人家,穿得嬌滴滴的,多女人味,難怪一來就釣上方立成。男人啊,就喜歡那種的。”


    怎麽突然提起那兩個名字?江明珠楞一下,胃絞痛起來。


    “我也不是說要學誰什麽的。”要姚莉學於菁菁,她還不屑呢。“不過,女孩子漂亮就這幾年,不好好打扮,隨心所欲裝扮,太對不起自己了。好了,好了,你要走就走吧,跟你說這些簡直對牛彈琴。”懶得再廢話似瞪瞪眼,轉身走開。


    江明珠苦笑一下。她也有好好穿著打扮啊,可姚莉嫌她不夠女人氣吧。反正,她這個人從頭到腳,沒一點讓人滿意的,連她自己也不滿意自己……


    這陣子,她什麽都無所謂了,土就土、俗就俗。可一想姚莉剛才說的,“嬌滴滴”的於菁菁……越怕對方好,對方就是越美越好……她覺得不甘、憤恨,又痛又傷……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正找著鑰匙,手機響了。是方立成。她猶豫著。


    “喂?”終於還是掙紮不過。她就是沒出息。


    “明珠?”方立成如同每回打電話給她時那樣,壓著低低的嗓音,這樣帶幾分磁性、幾分蠱惑。


    “你有什麽事?”心裏的怨難消,語氣冷而硬。


    “別這樣,明珠,我好想你。”


    到現在還說這種話騙她。擺在眼前的事實,他居然能睜眼說著大謊──


    江明珠忍不住幾乎要尖叫出來,硬生生忍住,一抬臉,驀然一愣,直楞楞看著街右方。


    方立成從柱子後走出來,走到她身前,含情帶愁,心事重重似,滿心滿眼望著她。


    “我好想你,明珠。”


    想她?江明珠頓一下。不相信,卻又禁不住一絲無法控製的歡喜,又痛恨自己如此容易動搖。


    “你想做什麽?”她冷著臉,逕自打開大門進去。


    方立成跟了進去。


    江明珠不理他,很快進了電梯,立刻按住關門鈕。方立成閃身搶進電梯,挨在她身旁。


    “你到底想怎麽樣?”她已經幹脆退出,這也不行嗎?他還想怎麽樣?


    “明珠,你聽我說,你誤會了──”方立成嗓音低低,顯得有點啞。“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真的誤會了──”


    “要不然是怎麽樣?”不想理,不應該理的,結果,她還是忍不住。


    “我一直想好好跟你說,但你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我簡訊跟 e-mail,你不知道我心裏多急,偏偏這陣子工作又多又忙。明珠,你誤會了,我跟菁菁不是你想的那樣!”


    電梯門開,江明珠急忙出去,怕動搖。手忙腳亂想開門,越急越打不開門,鑰匙老對不準匙孔。好不容易打開,她急急進去,立刻就想關門,方立成硬擠了進去,身體被門夾住。


    他叫一聲。“明珠……”滿臉又痛又誠摯。


    江明珠心一軟,往後退開。方立成擠了進去。


    “你到底想怎麽樣!?”不知道是痛恨她自己還是方立成。


    “明珠……”方立成拉住她的手。


    她甩開他的手。


    “明珠,”他很有耐性,又拉住她。她再甩開,他又拉住她手,捧到他心窩。“明珠,我知道你生氣,是我不好,我不該!都是我的錯!”


    他究竟想怎麽樣!?內心一點一點在潰防。


    “明珠,你打我好了。都是我不好,我的錯,讓你受委屈。可是,你真的誤會了──”


    “你──”聲聲溫言、句句軟語,江明珠終於抬起頭。“你跟那個於菁菁真的沒什麽?”無可避免重複一些三角習題中低智商女的會問的蠢問題。


    “你誤會我了。”方立成望著她的眼,好不誠懇。


    “可是……你跟她同進同出,午休時還時時在一起。”


    “大家隻是同事!明珠,你別想太多。這陣子我們部門有個案子在忙,我跟菁菁同個小組,她在我底下工作,難免多接觸一點,不時要討論案子什麽的。你真的別多心,嗯?”


    一切都是她多心嗎?她心中有些釋然,又有更多的疑慮梗在那裏,望著方立成,不知是否該相信,心中猶豫不決,想著他的好、他的溫柔,放不下……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終於潰防了。怨他一眼,說不盡心中的委屈。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方立成伸手圈住她,將她圈在懷裏。“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愛你,明珠……”低下臉,深深吻住她。


    僅就一句話、一個吻,江明珠便漸漸融化了……或許真是她太多心了吧……


    方立成吻了又吻她,一遍遍說他想她、愛她,然後手慢慢伸進她衣服裏……


    “立成……啊……別……”她推拒著。


    “我愛你,明珠,我想你……”他反覆著說他愛她想她,手探得更深,輕巧地解開她衣服……她就要迷亂、難以自持……


    “別……立成……別……”她艱難擋住他的手,喘著氣說:“對不起,立成,我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濃重的呼吸,掙紮得那麽困難。她心中也那麽渴望,但不知為何,卻擋住了他的手……又期待又不願的,矛盾至極。


    “你怎麽了?要不要我送你上醫院?”方立成立刻一臉關懷。


    “不用了。我隻是沒睡好。”


    “嗯,那你今天早點休息吧。”在她額上一吻,軟唇滑到她鬢邊,輕輕吐著熱氣。“我明天再來,嗯。”


    她輕輕點頭,嗯了一聲。方立成笑了笑,又熱烈的一個深吻,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一切又恢複了。和好如初。


    第二天,江明珠容光煥發,一身輕快,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吃完早飯,時間還早,心中甜滋滋,她想了想,猶豫一下,打了電話給方立成。


    沒人接,轉到語音信箱。


    他應該還在睡覺吧。她對自己伸伸舌頭,笑著搖搖頭。


    又磨蹭了一會,出門時,方立成打電話給她,仍是用那低低的嗓音說:“要不要我過去接你?”


    “不用了。”


    “可是,我等不及見你。”


    心中又甜滋起來。“真的不用了。我馬上就要出去了,待會見。”


    等她到了公司,方立成已到了更且已忙碌起來。她笑笑,退回自己的部門,不打擾他。還有點時間,她出去到洗手間,發覺身後有腳步聲跟來,回頭一看,是方立成。


    “怎麽──”話聲未落,方立成快速將她拉到角落,角落牆擋蔽可能視線,不出一聲便深深吻住她,吻了又吻。


    她呼吸都亂了,重重喘息著。


    “想死你了。你想不想我,嗯?”他噙著笑,在她耳鬢摩挲。


    江明珠紅紅臉,眸光水亮,甜到心坎裏。“真的想我?”


    方立成拉過她。“早也想,晚也想。”吻吻她額頭。“中午一起吃飯吧。你想吃什麽?”


    她驚喜抬頭。“可以嗎?沒關係嗎?”


    “當然可以。”他伸手點了點她額頭,將她拉得更近,一把摟住。嗓音壓得更低。“晚上我到你那裏,嗯?”那聲“嗯”壓得更低,幾乎隻是鼻息聲響,熱燥的,含滿欲望。


    她輕嗯一聲,也像喘息。


    整個早上,江明珠心情輕快無比。姚莉兩回撞見她,覺得奇怪,多看了她兩眼。午休時,在姚莉逮著她之前,她趕緊溜了出去。不一會,方立成也出來了。他特地帶她到一家新開幕不久的餐廳,氣氛很好,可離公司有些遠,開車十分鍾才到。


    “這家餐廳前兩個月才開幕,一直想找機會帶你過來。”他邊說邊捏捏她的手。


    什麽都好,隻要兩個人能這般依偎在一起,江明珠便覺得十分滿足。


    一頓飯吃得情濃意蜜。一直到下午上班,江明珠心口仍甜得發脹,想到晚上的相聚,甜蜜的溫存,春心一片蕩漾。


    不禁發紅臉。她趕緊跑到洗手間潑了冷水醒腦,再補好妝,可仍覺紅熱,她不好意思回到座位,想了想,躲進了樓道間,讓心情冷卻一下。


    她走到梯間坐著,背靠著扶手。才坐定沒多久,樓道門突然被人推開,她嚇一跳,反射回過頭去。


    一男一女交纏著,連話都沒說,吻得好不激烈。男人的手不停地撫摸女人的胸部,下身抵著女的,更且抬高女人的腿擱在他腰上……


    江明珠看呆了,極是尷尬。她坐在梯間,扶手擋著,但並沒有完全擋住她身影,並不難發現。但那兩人忙著親熱,一進樓道間話也來不及說便交纏在一起,一直沒有發現她。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極了。正想轉開頭裝作沒看見,突然覺得那男人的身影、穿著好眼熟……


    “立成?”她瞪大眼,不相信。


    交纏的男女驚頓一下,齊齊轉頭。


    江明珠臉色僵白,死死望著那兩人,不敢相信、不願相信、不肯相信──


    “明珠,你──你怎麽──”方立成語塞起來,一時驚詫不提防,一下子仍未回複過來,看看江明珠,又看看於菁菁。


    於菁菁從容整理好衣服,撩撩淩亂的長發,挑釁似瞟瞟江明珠,探臉吻了方立成一下,才語帶不屑的說:


    “你跟她說吧。我先走了。”


    “明珠。”方立成也鎮定下來,走到樓梯間。“你怎麽會在這裏?我一直在找你──”伸手去拉江明珠的手。


    江明珠仍僵白著臉,直直瞪著他。看他碰她的手,反射的甩開,叫道:“不要碰我!”


    “明珠,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那樣對她!?口口聲聲說愛她,背著她,卻又與另一個女人那般糾纏──


    “明珠,你聽我說,是我不對,我混帳!我一時管不住自己,禁不起誘惑──可是,我愛你──”


    “夠了!”她捂住耳朵,猛烈搖頭,不想再聽下去。


    他怎麽還說得出這句話!?


    到現在,他竟還能那樣說著瞎話!他一直這樣騙著她,而她也就那麽好騙。如果她沒發現,他也就想兩邊通吃。她發現了,他還能睜著眼說瞎話,哄得她再相信他,然後,直到這不堪的一幕──反正她就是好哄好騙,而他能哄騙她多久,就是多久;她方便,隨他予取予求──


    “明珠──”方立成靠近想摟她。


    “不要碰我!”她又大叫一聲,轉身衝下樓。


    “明珠!”方立成追叫一聲。


    江明珠充耳不聞,一直往樓下衝跑下去。淚眼模糊,幾乎完全糊住她視線,她抓著扶手,三步並作兩步直衝下了十多層樓,衝出公司大樓。


    想到方立成與於菁菁交纏的畫麵;想到她那樣期待,春心蕩漾地幻想著今晚與方立成的纏綿──她驀然一陣反胃,惡心不已,胃裏酸液直嘔溢到咽喉。


    她衝進一家速食店,鎖在洗手間裏,吐了起來。


    把胃裏都吐空了,整個人虛脫無力,仍覺得反胃惡心肮髒。


    她把自己鎖在房裏,電話不接,門鈴響不應,隻打了電話請假。方立成打了好幾通電話,又到她公寓,她不聽不應,電燈也不開,窗簾全拉上,任何人都不想見。


    一整個禮拜,她暴飲暴食,然後想到方立成與於菁菁交纏的那幕,想到自己的愚蠢,自己那春心蕩漾,便一陣反胃惡心不已,嘩啦吐個不停。


    吐完了又吃,吃完再吐,吐完了再次拚命吃,吃完了又一次拚命吐。就那樣,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再吐,吐了又吃。


    不過三個禮拜,她瘦了十公斤。


    真諷刺,這幾年天天在減肥,時時要瘦身,飯也不敢多吃一口,可怎麽也減不下來。可不過像塊破布被男人甩了,不到一個月便瘦了十公斤。


    這世事未免太諷刺。


    電話語音裏,滿滿是方立成的留言,說他愛她、想她;電子郵件裏,也滿滿是方立成傳的訊息,還是說他愛她想她,她跟於菁菁隻是一時迷惑。


    奇怪到現在他竟然還能麵不改色說著這種話!


    幾次他這麽說,她都相信了──所以,也難怪他吧。在他心裏,認定了她就是那麽蠢、那麽好騙,不必費力就可搞到的方便品──突然教她恍悟,她原來那麽低賤、那麽廉價──


    嘔──她又覺一陣惡心反胃,吐了起來。


    又暴飲暴食了一個禮拜,再瘦了三公斤。終於,公司下最後通牒,再不現身,就不必再去工作了。


    姚莉打電話來,哇哇叫:“明珠,你怎麽了?怎麽一直沒來上班,也不請假?你這樣無故曠職不行的,想替你遮掩也蓋不過去,我作主幫你請假了,你快來上班,還有打個電話給我。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了,你最少也回我一個吧,是死是活,總得讓人知道!”


    她沒有回電話,把所有的電話留言洗掉。有電話仍不接,e-mail也不回,將e-mail信箱裏所有的郵件都刪掉。


    然後,她幹脆也不擋電話擋電子郵件了。她幹脆把手機丟掉,重新買一個,換了一個新門號。又幹脆把原來的e-mail信箱注銷掉,重新注冊一個新的e-mail信箱帳號。


    要斷就斷幹淨,斷了就不再回頭,不給自己任何的空隙猶豫回頭。


    她知道自己會禁不住,就像人禁不起考驗一樣,她知道自己會禁不住,不可能一下子說忘就忘、說斷就斷,所以不給自己留任何機會、任何藉口,不讓自己有任何藕斷絲連的可能,要斷就斷得幹幹淨淨的。


    然後,不再回頭。


    她把工作辭了。幹幹脆脆。沒再與任何人聯絡。


    再然後,她更幹脆搬了家。


    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做她該做的事,好好的過她的日子。


    好好的。


    一切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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