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晨,湯姆說:“爸爸,我們今天打掃一下衛生好嗎?”


    “為什麽呢?”威思禮看著堆滿雜誌的書架、重重疊疊的報紙、歪歪扭扭的沙發套、殘破的廚房洗碗池、垃圾遍地,沒有一處是幹淨的。


    “我真不知道你怎麽能住在這種豬圈裏。”


    “我一點不覺得。”


    “我知道。但是,爸爸,求你啦!我們隻要稍為打整一下,讓它象個樣子。”


    “哦,那好吧!”威思禮從廚房椅子上站起來。“你想我作什麽?”


    “隻做一件事,把你六個月未用過的東西全部丟掉。然後洗個澡,換套幹淨衣服。其餘的我來作。”


    威思禮低頭看一下自己鬆垮的褲子,卡其布襯衫,再抬頭望著湯姆,臉上表情明明白白,這有什麽關係?他再低頭彈去襯衫前襟上的一塊蛋黃,擤了一下鼻子,那或許不表示什麽意義,然後開始清理舊報紙。


    差一刻兩點,克萊德來了,他看起來幹淨利落,穿得象花花公子,不象威思禮不修邊幅。他看了一眼威思禮,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看看他!湯姆,給我一把刀子,我在牆上把今天這個日子刻下來。”


    “把你的籠子關上,克萊德,不然我把你關進去。”


    克萊德高聲大喊起來:“你是怎麽幹的,湯姆,用手拷把他拷到淋浴頭下麵,洗得真幹淨,我的上帝,威思禮,你今天真漂亮,等會我帶你去妓院。”


    兩點正,肯特準時來到,他開著豪華轎車,三個男人站在後門台階上迎候他。


    湯姆走向前,此刻又有一點尷尬,就象他們未擁抱以前那個味道,兩人都有點手足無措。


    “哈羅,肯特!”


    “哈羅,先生。”


    “啊……你真準時。”


    “是,先生。”


    笨拙地暫停了一刻,湯姆說:“好啦,來吧!見過我爸爸。”他領著這孩子向台階走去,有點拿不準該怎樣向他們介紹。最後他決定不提血緣關係,讓時間去處理吧。


    “肯特,這是我爸爸,威思禮•;•;伽德納,這是我的叔叔克萊德•;伽德納。爸爸,克萊德叔叔,這是我兒子肯特•;艾仁斯。”我兒子肯特•;艾仁斯,第一次這麽宣布,產生的效果出乎湯姆意料。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看著父親和叔叔與肯特相遇時的表情,幸福淹沒了他。


    威思禮伸出手來,似乎要與肯特握手,卻抓住他的前臂,笑著端詳他的臉,又轉看湯姆,再轉到他的臉上。


    “是的,”他宣布,“你是湯姆的兒子,沒錯。我敢說,你還有點象你的奶奶,我看嘴巴忒象,克萊德,你說是不是,他的嘴巴是不是象安妮?”


    肯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隨後又咯咯地笑起來,最後和克萊德握握手,初見麵的尷尬被打破了。


    “好啦,快進屋吧!我告訴你我住哪兒。”威思禮在前麵帶路。“你爸爸今天上午給我把這個地方打掃了一下。把我這裏的魚腥味都整幹淨了。我沒見過你,但我不知道,有點魚腥味有什麽不好。你就當這裏是你的家。你喜歡釣魚嗎?”


    “我從沒釣過魚。”


    “從沒釣過!為什麽?我幫你改正一下,好不好?克萊德,你說呢?今年太遲了,隻有明年夏天開禁以後才行了,我們隻有等。你爸爸隻有我屁股高時,我就把釣魚杆交到他手裏。我想告訴你,男孩子就要會釣魚。你學釣魚遲了點,但不會學不會。你見過芬威克釣魚杆嗎?肯特?”


    “沒有,先生,沒見過。”


    “最好的魚杆……”威思禮突然停住,轉身直接對著孩子假裝生氣地說:“先生,什麽先生?不要老是先生先生的。我沒見過你,但今天很幸運,我又有了一個孫子。我想要你叫我爺爺,就象其他孫兒孫女們一樣。你能試一下嗎?”


    肯特不由又大笑起來,遇到威思禮這樣風趣、可愛、饒舌的老人,你不由得跟著他轉動。“爺爺!”他喊到。


    “這好些了,現在過來,我給你看我的芬威克釣杆,才安了一個新的線輪,是有係列號的,你知道嗎?”


    克萊德插話進來:“你要聽了他的話,腦袋就會變糊塗。他以為他的釣杆和線輪是世界上最好的。但我的更好。我是格•;魯米斯釣杆和西瑪諾•;司特拉迪克線輪,值2000美金呢,你問問他,哪個今年夏天釣到的斜眼魚最大?去問他!”


    “誰的魚杆和線輪釣的斜眼魚最大,爺爺?”肯特問,掉進他們的惡作劇圈套中。


    威思禮怒視著他的弟弟:“嘿,你見鬼去吧,克萊德!你把你釣的魚掛在生了鏽的,老掉牙的秤上稱,用來稱鯨魚的秤才稱得出來。”


    “秤是舊一點,但很準的。”克萊德冷笑著說。


    “那你再問問誰釣的北方魚最大。”


    “唉,等一下!”肯特打斷他們,“等等,等等,什麽是北方魚,什麽是斜眼?”


    兩個老人簡直對他麻木了。“什麽是斜眼魚?”同時衝口而出。他們望著他……,又互相對眼一眼,再望著他。他們的表情似乎在說:可憐的孩子!威思禮搖了搖頭。“我們是在說我們幹活的事情!”他說,抬手想推一下魚帽,但此時卻未戴在頭上,隻好搔搔頭皮。“孩子啊,孩子!”


    他們這一天過得非常愉快。肯特對祖父和叔祖父的了解遠比對父親的了解多得多。他坐在蓋了套子的沙發上聽兩位老人講他們少年時候在明尼蘇達,亞曆山大利亞的故事,他們和一些夥伴常去玩耍的地方。知道他們夏天睡在還未修好的小屋閣樓上,晚上把尿撒在果醬罐裏,藏在床底下。媽媽打掃清潔時發現了,讓他們每人拉堆屎在裏麵,不蓋蓋子,放在屋裏兩個星期,不準扔掉。閣樓溫度在下午高達95度。兩周後,威思禮和克萊德對媽媽發誓,以後再也不放尿罐在床底下了。即使蚊子滿天飛的夜晚,他們也隻得走很長的路到後院去撒尿。


    那時,他們有一個朋友叫斯威迪,雖然並不怎樣聰明,但年齡比他們要大好幾歲,在六年級就考取了汽車駕照。斯威迪無疑是這群未來駕駛員中的明星,他們一群整天圍著他的轎車轉。他們有許多惡作劇:偷西瓜;往複寫紙上塗奶酪;在人家的郵箱裏放蛇;在人行道上粘一毛錢硬幣;用糖罐裝上鹽,放在人們常去的地方。一提起萬聖節時,把狗屎裝在紙袋裏,用火點燃,放在人家門前台階上,再去按門鈴,然後跑開。他們笑了又笑。有一次,他們從英語老師法布仁莉夫人的晾衣繩上偷走一個大乳罩和內褲,把它們掛在學校的旗杆上。


    “哦,你還記得她個子有多大嗎?”


    克萊德伸出雙手,做出抱住兩個裝滿雜貨的大袋子的樣子。“就象一對裝在黃麻口袋裏的一歲母豬。”


    “也象我這裏一樣。”威思禮抬了抬他的屁股。


    還有,當風吹起內褲時,科學老師把他的學生帶出教室。以為出現了日蝕,要學生觀察。


    “你還記得她的胡子嗎?”


    “當然記得。她刮胡子比高二的男生還勤。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男生都羨慕她的胡子。我記得我當時已經長了很多胡子了。”克萊德搓了搓下巴,眨了眨眼睛。“女生都向我頻頻地拋媚眼。”


    “哦,當然啦。我認為你當時已經去過妓院了。”


    克萊德隻是嘿嘿一笑,自我滿足地說:“你嫉妒我啦,威思禮。”


    “胡扯。”威思禮向後靠在飯桌旁的椅子上,挺起胸膛,用兩手搓著。“我隻是嫉妒一個人說一堆謊話,他的血壓比智商高四倍。”


    湯姆任他們倆胡扯。偶爾瞥一下肯特,交換一下會心的、快活的微笑。一提到妓院,這孩子猛一驚,隨之便明白了,這隻是老家夥在隨口胡說。當他們說得不多的時候,威思禮拿出幾本照片薄,給肯特看湯姆孩子時的照片。


    “這是我們把你爸爸從醫院接回家時拍的。我還記得他當時好衰弱,晚上你奶奶抱著他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的樣子。這一張是他和鄰居女孩雪莉、約翰遜一起照的。他們經常一起在院子裏玩,我常帶他們一道學遊泳。你爸爸好象生來就會遊泳似的。他告訴過你,他讀高三時,一直當遊泳救護隊員嗎?看這一張,”威思禮用硬手指指著這一頁……“我記得這一張。”這些照片再現了湯姆在高中打橄欖球,大學畢業到結婚的情景。


    相冊擺滿了廚房的桌子,突然聽到外麵汽車喇叭響,大家都向後門望去。門上有個小窗,掛著卷起來的紅白相間的窗簾。透過窗簾,看到有四個人從一輛紅色福特轎車出來。


    “哦,我敢肯定是雷安和他的孩子們。”威思禮說,向門口走去,“沒看到柯莉和他們在一起。”


    他打開門,叫到:“嘿,誰在這兒?”


    兩個聲音同時喊到:“爺爺!”還有一聲:“嗨,爸爸!”


    湯姆也站了起來,感覺肚子似乎被夾緊了一下。他簡直沒想到,他哥哥和他的孩子們會來這兒。他們對肯特一點都不知道。他們住在聖•;克勞德,開車到這裏來回得四個鍾頭。如果不事先約好,是很少見麵的。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四個人湧進了小屋,肯特慢慢站起來,充滿疑問地望著湯姆,克萊德站起來與他們握手,拍打後背。雷安與弟弟見麵問侯。


    “太好了,我還差點去你們家找你呢!”


    他們緊緊抓住手臂。“你今天走運,老哥,柯莉怎麽沒來?”


    “和她妹妹一起去看大型古董展覽,我對孩子們說:嘿,我們一起去看爺爺吧!”他瞥了一眼肯特,問湯姆:“克萊爾呢?”


    “在家裏。”


    “孩子們也在?他們還好吧?”


    “每個人都很好。”


    “這是誰?”雷安把注意力集中到肯特身上。他個子很高,長得酷似湯姆,耳朵以上的頭發已白了,胸膛飽滿,戴著眼鏡。


    “這……”湯姆走近肯特,“我需要稍為解釋一下。命運給了他這個機會,真是絕好的機會。”他把手放在肯特肩上,“我會很高興地向他們介紹,如果你沒意見的話,肯特?”


    肯特直視著他爸爸的眼睛,回答:“是,先生。”但這個孩子的魅力,可能很快就會被這個未曾預料的親戚金礦所接受,一個親伯伯,……堂兄妹……一共三個!與自己年齡相仿,如果事情進展順利,很可能成為他的親密朋友。


    湯姆用力捏了下他的肩頭,用帶著共鳴的,沒有任何歉然的聲音宣布:“這是我的兒子,肯特•;艾仁斯。”


    屋裏鴉雀無聲,可以聽到針掉地上的聲音,沒人動彈,沒人呼吸。隨後雷安克服了自己的驚奇,伸出好象載著拳擊手套的大手與肯特相握。


    “肯特,這是你伯伯雷安。”


    “你好,先生。”


    “這是你堂兄布倫特,堂姐艾麗遜和堂妹艾麗卡。”每個人都呆望著其他人,幾個人的臉都發紅,兩個老人仔細看著他們,觀察他們的反應。


    威思禮最後開口,“好啦,你們誰還要說什麽嗎?”


    兩個姑娘嘟囔一聲:“哈羅!”男孩勉強地與肯特握了下手。艾麗卡隻有15歲,仍盯著肯特,喘著氣。“唉,真是……我的意思是,見鬼,你這些年在什麽地方?”


    幾聲笑聲緩和了緊張氣氛,肯特未開口,先笑了:“我和媽媽住在德克薩斯澳斯汀。”


    每個人又顯得尷尬起來。湯姆說,“坐下吧,大家都坐下。肯特和我會告訴你們事情的原尾。這裏已經沒什麽秘密可言,學校每個人都知道了。家裏每個人,除了柯莉外也都知道了。當然你回去後,也可以告訴她。並不是每天都能遇上新的親戚。所以我們今天開始新的親戚關係。爸爸,你能不能給我們煮一壺咖啡?”


    他們一起坐下,湯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們。有時,肯特還插進一些細節,與湯姆交換眼色,或眼光在其他人臉上掃過。有生以來,幾乎沒有什麽親戚。現在卻突然和這麽多親戚坐在一起,使他敬畏有加。他們一道喝咖啡,吃買來的點心。肯特與布倫特交談一些個人瑣事。布倫特在杜魯斯明尼蘇達大學讀最後一學年,專業是語言治療。艾麗遜今年十九歲,在銀行工作。艾麗卡似乎還沒有從因肯特的存在引起的驚愕中完全恢複正常,每次與他談話,都會顯得驚慌和臉紅。


    雷安想和湯姆找個時間單獨相處,此時已近黃昏,他該要帶孩子們回家了。


    “你出來一下!”雷安說。兩兄弟穿上夾克衫,來到十月份陰冷,霧氣沉沉的外麵,斜靠在雷安的車子前擋板上,肩並肩,抬頭透過鬆樹之間,望著天空中低矮的雲層。雲層堆疊起複,象鋼板一樣沉重。一對野鴨子盤旋著飛過。秋風在屋子周圍盤旋,吹起他們的頭發,車道兩邊的枯黃草叢東倒西歪。有時甚至覺得有雪花飄落在臉上,但對著鐵灰色的天空,就是無法看見。


    “你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雷安問 。


    “我不知道說些什麽?”


    “嘿,我是你哥哥,你不需要考慮說什麽?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他收緊下巴,看著自己的鞋尖。


    “你離開克萊爾了。”哥哥充滿同情地問。


    “不,是她離開我了。從技術上看,我搬出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雷安的聲音好象他還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我也是。”


    “我總認為你們倆在一起,任什麽也不會分開。真見鬼,柯麗和我吵架比你們多得多。”


    他們花時間感受著這陰沉而憂傷的天氣,每個人都能察覺到對方心中的哀傷。最後,雷安將一隻手放在湯姆肩上。


    “那你今後怎麽辦?不會有事吧?”


    湯姆聳聳肩,雙手、兩腳交叉:“和爸爸住在一起,真是太窩囊了。”


    “是呀,我明白。”


    “我想去租間房子。這裏髒得讓我發瘋。”


    “有家具嗎?”


    “沒有。”


    “然後又怎麽辦?與另外的人一起過?”


    “不,不會的。”


    “那就好,至少你還沒把事情搞複雜,你還想搬回去與克萊爾一起過嗎?或是別的打算?”


    “要是她願意的話。不過現在她仍然拿著她的槍,不願讓我接近她。她說她需要空間,需要時間考慮這件事,平複她的痛苦。”


    “你覺得要多長時間?”


    湯姆歎口氣,抬首望天,又閉上眼睛,“真見鬼,我也不知道,我對她把不準。”


    雷安用把手臂緊按著湯姆:“是呀,誰能把得住女人?”停了一會,他又問:“你要我作點什麽?什麽事都成,隻要說出來。”


    “你什麽也作不了。”


    “我有些舊家具,一個躺椅,放在布倫特宿舍裏,還有幾件塑料貼麵的桌子。”


    “不需要,謝謝你,我或許可去租一點,因為不打算長久這樣。”是否長久,兩人都把不準,“我才搬來,爸爸不太愛幹淨,但至少還好相處。克萊德叔叔每天都要過來,他們互相向對方身上撥糞,這你是知道的。”


    “對。”雷安笑起來,“我知道他們的德行。”


    又有幾對鴨子飛過。在以往快樂的日子裏,見到這些鳥兒,他們會歡呼。“水鴨,”“野鴨。”不停地喊。但今天,見著這些成對的色彩斑斕的水鳥飛過,卻什麽也不說。當翅膀的呼嘯聲消失在遠處時,雷安說:“我知道你有多愛她,這真是你的地獄。”


    “純粹的,折磨人的活地獄。”


    雷安攬住湯姆,並排擁著他,撫摸他的夾克衫袖子,好一會才說:“這孩子很不錯!”


    “是嗎?你也這麽看?我得承認,他媽媽把他照顧得很好。”


    “聽我說,你想要我和克萊爾談談嗎?或者做其它事情?”


    “我把不準能起什麽作用。”


    “那讓我試試吧!”


    “那好,你就試試吧!”


    “我下周哪一天給她打個電話。還需要其它的嗎?說出來。”


    “哦,感恩節時,我想找個地方走走。”


    “那你來我那兒。”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雷安看到小屋門開了。“好了,我想我們該走啦,柯莉可能已回家了。我們還要開90分鍾的車。”


    湯姆離開車子,雷安也同時離開。他們之間真誠坦率地擁抱實在屈指可數,但這次卻做到了。婚姻破裂的悲傷使兩兄弟無比親近。他們都明白,還有更多的悲傷在等著湯姆。


    “嘿,聽我說,老弟,需要我幫忙就打電話,好嗎?”


    “好,”湯姆轉身走開,使勁眨眼,向小屋走去。倆兄弟一起回屋。在門前台階上,湯姆手握門把手,轉過身來:“注意,你給克萊爾打電話最好晚一點,因為她每天晚上都要到學校排練話劇,好嗎?”


    “一定。”


    “談過以後,一定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說些什麽。”


    雷安再一次把手放在弟弟肩上。湯姆轉身進屋,他的手滑了下來。湯姆往昔的精壯氣質已可憐地蕩然無存。


    十分鍾後,湯姆站在台階上,看著兩輛轎車倒車,調頭。他揚手與開走的車子招呼。天完全黑下來。他想著雷安回到家中,與柯莉以及孩子們聚在晚餐桌上,一定會激動地談論著他們的事。他也想像著自己家裏,克萊爾、羅比、切爾茜無情無緒地吃晚飯,都不開腔。還想像著肯特回家,與他媽媽講起整個下午與堂兄弟姐妹、爺爺、伯伯、叔伯爺爺在一起的情形。身後,兩位老人已關上門,或許已經準備好,一邊爭吵一邊玩紙牌。以此度過漫漫長夜。自從把肯特的事情告訴克萊爾後,湯姆經曆了許多艱難時刻,但沒有那一刻象現在這樣,讓他感到如此孤獨,無助。所有的人來到世界上都是成雙成對地生活,即使頭上飛過的野鴨也都是一對一對的。他站在那裏,孤單一人,在蕭瑟秋風中,迎接寒冬的到來。


    走進屋去,果不出所料,牌桌已擺好,爸爸正從廁所出來,克萊德叔叔拿出幾罐啤酒。


    “我想出去一會。”湯姆說。


    “去哪兒?”他爸爸問。


    “去藥店買咳嗽藥。”威思禮的表情顯示他不是小孩子。“好啦!”湯姆隻好耐住性子,向兩位老人解釋。“未必你們還信不過我,以為我會去妓院嗎?”


    “不,你自己去吧!”


    “我是想去找克萊爾談談。”


    “這我相信,祝你好運!”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自己都把不準感覺如何。恐懼,有一點;希望,求之不得。許多自我憐憫,巨大的不安全陰影,對他都是難以適應的。他一直在想,要是把事情搞得更糟,該怎麽辦?她要是和其他人好上了又如何呢? 她會勾搭上約翰•;漢德曼嗎?她會那麽幹嗎?我這去要是讓孩子們討厭,該怎麽辦?她要是大哭,大喊大叫,趕我走開,我又該怎麽辦?


    有時,一股怒火騰地升起,發泄以後,感覺似乎好些了。總之,他要盡最大努力,讓她能夠原諒他在過去一時犯下的錯誤。她太看重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失誤,而不念及多年來的努力。


    這件事真他媽倒黴,回到自己的房子麵前,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先敲門,再進去。他為這幢房子付了錢,真見鬼,就是這扇門也是他油漆的,門把手壞了,也是他給換的。門鑰匙正揣在口袋裏,他是不是該敲門。


    “不,管它哩!”


    他走了進去。廚房空無一人,桌子上方的燈亮著,樓上什麽地方收音機輕輕響著。


    他走到樓梯腳下,看到距樓梯最遠處的臥室裏,燈光昏暗,照著天花板。


    “克萊爾?”他喊道。


    停了一下,“我在臥室裏。”


    他慢慢爬上樓,路過孩子們空的、漆黑的房間,在右邊最後一間的門前停下來。


    克萊爾正站在穿衣鏡前戴耳環,她穿著高跟鞋、蘭色晚禮裙、以前從未穿過的淡白色衣服。屋裏充滿依斯特•;老頭香水味,是她多年來長期使用的牌子。


    “嗨,”他說,等候著。


    “嗨,”她轉身,拿起另一隻耳環,偏頭戴上。


    “孩子們去哪兒啦?”


    “羅比約會去了,切爾茜到麥瑞麗家去了。”


    “麥瑞麗•;山茨?”麥瑞麗是他們倆都不太喜歡的姑娘。“她近來很多時間都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我時常檢查她們是不是呆在家裏。”


    “她和艾琳怎麽樣了?”


    “切爾茜很少和艾琳在一起了。”


    他仍站在門道裏,兩腿叉開,看克萊爾彎腰湊近鏡子,把耳環掛在耳垂上。他感到體內升起第一波激情,但又拿不準該作些什麽。


    “那你準備去哪兒?”


    “我和南茜•;哈莉蒂一起去嘎斯瑞看話劇。”


    “真的嗎?”


    她走到落地燈附近,打開抽屜,選了根長的金項鏈,那是他在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時給她買的。“你真是要去那裏?”她走回鏡子前,把項鏈戴上。


    “你搽上香水,穿起高跟鞋,和南茜一起出去?”


    “不,我搽香水,穿高跟鞋,去戲院,那裏有許多正經人士。怎麽啦?”麵對鏡子,她讓項鏈在衣服上放平順。


    “你別哄人了。我去過嘎斯瑞,那裏有一半的人看起來,就象六十年代賣花的孩子一樣,女的穿黑緊身套衫,男的穿燈芯絨褲子,比我爸爸穿過的還髒!”


    “別自作聰明了,湯姆!”她走進洗手間,關掉收音機和電燈。


    他前進兩步,進入屋裏,指著她腳下的地板。“我們雖然分居了,但還未離婚!你沒有權力出去約會!”


    “我不是去約會!我是和南茜•;哈莉蒂去嘎斯瑞。”


    “她丈夫去哪兒啦?”


    “在家,他不喜歡上劇院。”


    “約翰•;漢德曼在哪兒?”


    抬頭盯住他,克萊爾臉紅了。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轉身走向衣櫃,從衣架上猛地拉下一件夾克衫。


    “是呀!我的頭撞上釘子了,怎麽樣?伽德納先生?”


    他擁向她,抓住她一條手臂,扯她麵向自己,穿了一半的夾克衫掛在另一隻手上。“好吧,你聽我說。”他吼道,氣得發抖。“我看那小子的臉色有十年了。他每天課間總是候在你的教室門外,就象一隻餓狼,在等待著機會。現在,我們分居的消息傳出去了,他每天晚上與你一起排練話劇,機會來了。我猜他一定認為抓住了僵繩,是嗎?除非我死了,克萊爾,你現在還是我妻子。如果約翰•;漢德曼膽敢把手伸到你身上,我就把他閹掉!”


    她掙開他的抓扯,按摩著手臂。“你還有臉向我吼叫,湯姆•;伽德納。現在你站在我麵指責我幹了你以前幹過的事,由此表明你的清白。我和約翰•;漢德曼沒幹任何見不得人的事,隻是排練話劇。”


    “你不承認?自從他見到你以後,就一直在你教室門口垂涎三尺?”


    “沒有!”


    “我說的是真話!”


    “我從未理過他,從來沒有!”


    “哦,算了吧,克萊爾。”他輕蔑地說:“別當我是傻瓜。我是搞了個私生子出來,傷了你的心,那你現在每天晚上排完話劇後,約翰•;漢德曼圍著你轉來轉去,口水長流,你指望我相信你沒理會他?”


    她把另一隻手穿進夾克衫,砰地一聲關上衣櫃門,“我不管你信不信,下次你進這個房子得先敲門。”


    “見鬼去吧!”在她走到門道前,他擋住她,把她往床上拖去。她吊在身後地下,竭力掙紮。


    “你混蛋,湯姆,放開我!”她在他強有力的控製下,盡力反抗,仍無濟於事,隻一個回合,她的手腕便被別住了。


    “克萊爾……克萊爾……”他的怒火軟了下來,轉而變成哀告:“你為什麽要這麽作呢?我愛你。我回來不是想和你打架。”他試圖吻她,但她把臉別向一邊。


    “你少來這假惺惺的一套!”


    “克萊爾,求求你!”他用一隻手搬過她下巴,“你看看我!”


    她不看,緊閉著的眼角充滿淚水。


    “我來是求你讓我搬回家住,真的,克萊爾,我實在無法和爸爸住在一起,難受極了。我想去租公寓房子住。下個月一號快到了,在我還沒搬家之前……”他停了下來,希望她能可憐他一下,但她仍然不掙眼。“求你啦,克萊爾……我實在不願意住那種一間臥室的單身公寓,看上帝份上,我想和你在一起,和孩子們在一起,住在這個房子裏,這裏才是我的家,我屬於這裏。”


    她用空著的一隻手捂住眼睛,大聲哭了出來。“你這個混蛋,湯姆……”她想翻身轉個方向,湯姆放開她。向另一個方向移動了一下,俯身看著她。她弓身脫開他,“你不知道,你多讓我傷心,你知道嗎?”


    “不,克萊爾,我是沒意識到。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明白它讓你這麽痛苦。”


    她轉過頭,抬眼瞪著他。“你在三天之中,在我和她之間來來回回地搞。你知道嗎?我讀了我的日記,我把我們做愛的時間都記了下來。你跟我幹了,又跟她幹,再跟我幹,梆、梆、梆、不停地幹,你意識到你幹了些什麽嗎?湯姆?”


    他記不起來了,那些事在他的記憶中十分遙遠模糊。


    “我是你的新娘子,”克萊爾繼續說,她傷心欲絕的話語從心中噴射而出,“我懷著你的孩子,我想過……我想到我的身子就是你的神聖的歸宿,把它交給你,就是一種神聖的誓言。我愛你,刻骨銘心。從我們第一次外出起,一直如此。你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我的主宰和神聖。如今才發覺,我錯了。我視你為偶像,那真是我的無知。你從你的神的寶座上跌落下來,你在我眼中完全毀滅了。”


    “而且,我現在每天都要麵對你的私生子。不僅如此,還有學校大量的流言蜚語,人們投射而來的奇怪眼神。喲,對了,我得承認,還有約翰•;漢德曼,對我十分尷尬,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你認為我想這個樣子嗎?湯姆,你說呢?”


    他一直低頭看著她的臉,他逐漸明白,要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靠強行回家,把她硬拖上床是無濟於事的。他向後跌坐下去,用手捂住眼睛。


    她繼續平靜地說:“我也很想一切回複原樣,隻要它不再發生,但我至今還恨你作了這種事。”


    他艱難地吞了口氣,欲火熄滅了。在他麵前,似乎有一個深淵,充滿恐懼,是先前不曾有過的,她或許會走到那種地步,讓他失去她和孩子們。


    她爬起來,移向床沿,背向他坐著,不再動了。他躺在弄得亂七八糟的床單上,雙臂向上護著頭。他害怕看到她的臉色,問了她一個一直不敢問的問題:“你想離婚嗎?這就是你的目的?”


    “我不知道。”她輕聲回答,聲音如此之輕。他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婚姻已是岌岌可危了。他端詳著她,愛、痛苦、恐懼、悔恨交織著,在喉嚨裏打成結。他把她頭發搞亂了。他進來時,已梳得十分整齊、平整,現在四散開來,好似睡皺的枕巾。


    他坐起來,一隻手抱著肩頭,從後麵靠近她,以便讓她能看到他的臉。他撫摸她的頭發,試圖恢複原來的形狀,但失敗了。


    “克萊爾,我很抱歉!”


    雖然沒回答,但他知道她是相信他的,可悲的是,她還不能原諒他。


    “我們必須解決這件事,你說是嗎?”他問。


    “是。”


    “你願意和我一起看心理谘詢嗎?”


    她淒楚地坐著,眼盯著膝蓋,腳未踏實到地板上。她失望地點了點頭,好象屈服下來似的。他閉上眼睛,終於如實重負地歎了口長氣,把下巴埋到胸膛上。


    “但我想你還是得去租間公寓。湯姆!”


    他吃了一驚,睜開眼睛。“現在嗎?這個周末?請你,克萊爾……”


    “去租吧!湯姆。”她離開床邊,走進洗手間,梳理頭發,重新化妝。他仰麵躺下,眼望天花板,落地燈亮著,在每個小頂燈後留下很大的陰影。她打開水龍頭,洗完後又關上。她的衣物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首飾盒開啟、關閉;眉筆放進抽屜,關上抽屜;擤鼻涕,然後是從盒子裏抽出紙巾。雖然仍盯著頂棚,但他知道她從洗手間出來,站著看他。


    “我得走了。”她平靜地說。


    他內心充滿恐懼,滿以為在與他爭執折騰了這麽一場,不敢再出去了。但她仍不改初衷,堅定不移地出去,不與他一道。


    他躺著不動。“我想在這兒呆一陣,沒關係吧。”


    “隻是我回來之前,你得離開。”


    “別擔心,我會的。”


    “那好,要我把燈開著嗎?”


    “不,你可以關掉。”


    她關了衛生間的燈,走出去,打開客廳裏的燈。她的行動傷了他的心,但她絕不會想到這點。她走下樓去,不說一句話,關掉樓上的燈,把湯姆留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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