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去雲回,滄海桑田。


    無論人世如何變化,更改不了花落花開,歲月悠悠。


    天氣回暖,陽光也格外充足起來,透過屋頂的琉璃照下來,映出一室春意盎然。


    彰華將袖珍小水車放進挖好的池中,接好車頭豎輪,水車成功地轉動起來,一時間,整個屋子裏都是潺潺水聲,給本就祥寧的住所增添了幾許活潑氣息。


    “此乃水轉翻車,可日夜不息,比人踏翻車好用百倍。缺點是需借水勢。此外,還有一種叫‘高轉筒車’,可用於陡峻無法別開水塘之地。”吉祥在一旁講解道。


    彰華注視著池中不停轉動的水車,眸光深濃:“都是她想出來的?”


    “確切來說,是謝姑娘提了個頭,胡家的匠人們幫忙完善,最終搞出來的。”吉祥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聽聞胡智仁這兩年都沒有回宜國,一直跟在謝姑娘左右,她去哪兒,他也在哪兒,殷、殷勤得很……”


    彰華忽然笑了一下,別有深意地瞥了吉祥一眼:“如此倒也不錯。老貔貅沒有同行嗎?”


    “同行過一陣,兩人總是吵架,每次吵架後蛙老就賭氣出走。謝姑娘則繼續遊山玩水,寫她的遊記。”說到這裏,吉祥從懷中取出一本書。


    彰華接過來,封麵上寫著“朝海暮梧錄二”,署名“十九郎”。


    “此書取‘朝碧海而暮蒼梧’之意,目前已出到第二本了。因為行文十分詼諧有趣,好評如潮,不止大燕,在別國也十分暢銷。”吉祥停一停,補充,“當然,離不開胡家在背後的推手……”


    彰華隨手翻開一頁,寫的是“北境廟宇借宿指南”,涵蓋了玉京到定洲四十九城內三百六十家廟宇,從如何借宿著手,講解每家廟宇的獨特之處。


    “北境之內,當以銀葉寺為首,僧多錢多屋多,又稱‘三多寺’。其客舍共計三十九間,天字三間推窗可觀日出,奇霧攔腰,頗有紅塵盡在腳下之感,實乃躲避俗事紛擾的絕佳之地。然主持富豪又清高,錢帛哭求皆不能動其心誌,想要入住,需投其所好。問有何好哉?答曰一狗肉二狗肉三狗肉也……”


    彰華看到這裏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吉祥在一旁也笑道:“此狗肉不是指主持愛吃肉狗,而是主持愛狗,生平最見不得有人殺狗。據說當年謝姑娘為了能住進天字房內,拎了條狗要挾,主持最終受不了隻好應她所求。所以此書一出,銀葉寺的門前多了無數持狗蹭住之人……”


    彰華挑眉道:“胡鬧。”


    “是啊,最後人實在太多,主持隻好閉關,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彰華笑著笑著,唇邊的笑意卻慢慢地消去了,手指輕輕撫書冊,這一字一句,於他而言不過是紙上黑墨,於那個人而言,卻是她這兩年的一舉一動。


    吉祥看見彰華的表情,當即也不笑了,低聲道:“陛下,馬上就……三月三了。”


    三月三,芍藥開。謝長晏的生日。


    而這一年,她滿十五了。


    若當年沒有退婚,過了這個及笄之日,她就會成為燕國的皇後,他的妻子。


    而如今,硝煙將散,他卻依舊孑然一身。


    這兩年的謝長晏很忙,這兩年的彰華更沒閑著。


    他一共推行了三道新政。一是廢除丁稅並入土地;二是廣修學館開科取士;三是加強兵權,設立禁軍,統領全由武舉選出,由天子親信指揮。


    每道新政都受到了極大的反對,阻力重重。


    不甘利益受損的世家們聯合起來,或陽奉陰違或聯名上書抗議,更有一頭撞死在龍柱上以死明誌的,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然而,年輕的新帝似乎擺明了不要名垂青史,以極盡強勢的雷霆手段毫不手軟地一個個剔除打壓,更啟用酷吏,接受告密文書,一時間,玉京籠罩在濫刑恐怖中。提及千牛衛,士族人人色變。


    失意世家連同宗室旁支意圖發動武裝叛亂,還沒實施就被禁錮下獄。剩下的李家勵精圖治,袁家識時務投靠,商家勢微蟄伏,算是暫時分出了勝負。


    但也僅僅隻是暫時而已。


    颶風來前,海麵也總是平靜的,其下暗潮洶湧,卻是見微知著。世家不可能就此罷休。而他的姑姑,最大的幕後黑手,也始終不曾露出獠牙。


    對此,風小雅曾提議道:“長公主畢竟是陛下至親,就算當年駙馬死於陛下之手,但也是陳年舊事了。何不化幹戈為玉帛?”


    彰華聞言沉吟許久,才低聲道:“昔日舊怨,與其追究個結果,不如忘記。姑姑想必跟朕一樣,都假裝已經忘記了那件事情。”


    忘記方清池,忘記他跟長公主齟齬的由來,忘記他曾經是個暢快恩仇的少年。隻有忘記了那些,才能心甘情願地負甲前行。


    兩年。血雨腥風掌間過。


    唯有小小蝶屋,是他的休憩地,躲進其中,暫忘己身。看著繭生繭死,蝶飛蝶棲。偶爾想一想那個他暗寄期待的姑娘,柔情蜜意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這麽快,她就成年了啊……


    彰華翻著手中的遊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淺呷一邊看,身前的竹架上擺滿錦盒。有一排的盒子顏色與別的不同,是紅色的。


    遊記上寫:“北豔山有一奇景,曰懸棺。壁立水濱,逶迤高廣,一具具船型棺材懸掛其上,飾以彩繪,栩栩如生。棺內有屍及隨葬品,重達三百斤。鄰邊周村有部族名骨,代代守山,選神力者自小練習飛簷走壁,成功懸棺者封骨王之號。然骨族人丁凋零,又為戰火所殃,此技現已沒落。惋哉惜哉。”


    這一段描繪的是南境部族的一項奇觀。上麵的“重達三百斤”不過寥寥五字,但彰華從紅盒子中取出一枚死繭,打開後,露出裏麵的一張字條,上麵寫著:“九月七,謝氏行至北豔山,壁上一懸棺忽墜,砸其右腿。養三月,愈。”


    謝長晏在那兒養了三個月的傷,也沒閑著,命人把墜落的那具棺木稱重打開,將裏麵的陪葬品全都記錄了下來,然後從陪葬品中發現蛛絲馬跡,找到了那個名叫骨族的隱蔽村落。在此之前,鄰邊州縣從不知屬地之內還有這麽個地方。


    短短百餘字,卻堪稱價值千金。


    而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很多……


    她去了琅琊山,親眼看見了青檀,親自跟匠人們學習了宣紙的做法;


    她去了彭州,親手采摘了仙崖石花,炒成茶餅;


    她去了宣城,拜會製筆世家諸葛氏,收獲了全套的點青螺;


    她去了黃冶,參觀瓷窯,燒製了三彩馬……


    紅匣中共有死繭三十二枚,意味著她遭遇過三十二次危機,但都一一挺了過去。再然後,便收獲了這樣一本字字珠璣的書。


    這是遊記,是趣聞,亦是財富。


    彰華一點點地看著,想念著,感慨著,直到一旁的和尚敲鍾擺件開始“當當當”地敲鍾——這個擺件,已拿到蝶屋兩年,每天都一絲不苟地向他報時,提醒他,該出去了。


    彰華合上了書。


    當書合起的一瞬,所有蹁躚遐想全都煙消雲散。屋門開啟,如意躬身立在門外:“陛下,大臣們都到了。”


    彰華將書連同紅盒子一起放回木架上,轉身走出去。


    “你去濱州一趟吧。”他說,“趕在三月前。”


    如意不解地睜大了眼睛:“為什麽呀?”


    “送份賀禮。”


    “濱州……三月……賀禮……”如意福至心靈,“啊”了一聲,“給謝長晏的?她在濱州?”


    彰華一邊更衣一邊淡淡地“嗯”了一聲。


    如意來了興致:“好啊好啊,我去幫陛下把《齊物論》要回來。”


    吉祥在一旁笑:“你還惦念著此事啊。”


    “當然,陛下的東西我可是一直放心上的!我這就動身出發。”如意說罷高高興興地去了。


    吉祥彎唇直樂:“如意必會後悔。”


    彰華瞥了他一眼:“噢?”


    “璧國新帝登基,同我大燕交好,欲遣使臣來訪。如意若知那人是誰,必不肯離京了。”


    說到此事,彰華唇角微勾,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個稚齡小兒,會投胎,生在了薛家。昭尹在薛氏輔佐下登得帝位,自要大力褒獎以安妻心。”


    吉祥轉了轉眼珠:“陛下的意思是,薛采盛名有虛?”


    “虛不虛,見見就知道了。”彰華淡淡道。


    華貞五年,二月初九,燕王與璧國使臣薛采的見麵,最終被引為美談,在街頭巷尾口口相傳。


    那一天久旱的玉京難得下起了雨。


    冬雨氤氳,料峭森寒,然而那小兒從廊下款款走來,一襲白衣,攜起了隨心所欲的風,令原本灰青色的殿堂都為之一亮。


    他的容貌非常漂亮,但比他漂亮的孩子彰華也見過很多。


    他的衣飾十分精致,但比這精致的衣飾彰華自己就有很多。


    然而,彰華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這是一個被千萬人寵愛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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