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謀等人在宮中動手時就已是午間,再經過後邊一係列波折,等他們出城過灞河時,已經幾乎到了未時末。是以一行人奔波沒多久,日頭就偏了西,天很快黑下來,眾人雖然焦急,卻也疲憊,隻能暫且於荒野中找個地方休息。


    這時的夏小喬終於平靜了一些,將她見到屈政亮以後的事情以及關慕羽赴死經過大致講了一下,最後跟廖東來轉達關慕羽的遺言:“大當家說,他身後由二當家接掌桃園寨。”


    桃園寨諸人都悲憤不已,紛紛痛罵屈政亮、喻格非等人卑鄙無恥,恨不得返身回去殺了此二人。


    “喻格非已經被老宣殺了。”夏小喬等大家罵完一輪,低聲說道,“就在我們倆跳下來之時,喻格非探身查看,被老宣一下子割掉了頭。”


    蘇之東、林躍飛等人齊齊叫好,廖東來則問:“那個姚鎮山,宣公子也得手了麽?”


    宣謀正閉著雙眼靠坐在不遠處的大樹底下,他自停下來休息後,就一直不曾開口,此刻聽廖東來問話,掀了掀眼皮,答道:“殺他的時候比較有空,倒是便宜了喻格非。”


    別人不知道姚鎮山淒慘死狀,在外接應的魚信卻是將姚鎮山那驚悚的慘叫聽得清清楚楚,等宣謀說完,就大致講了一下宣謀是怎麽殺了姚鎮山的。此時眾人都正悲憤,聽聞此節都覺解恨,廖東來還特意謝了宣謀仗義出手。


    誰知宣謀竟閉著眼答道:“這是我與老張的私交,不與旁人相幹。”


    他態度冷淡傲慢,廖東來卻並不覺得受輕視、被冒犯,實在是他們幾人能從宮中脫身都是宣謀的功勞,他還殺了姚鎮山和喻格非,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桃園寨都得承宣謀的大人情。廖東來年紀也不小了,比較沉穩內斂,就說:“不管怎樣,此番都多虧夏姑娘、宣公子二位出力籌謀,二位辛苦了,請先休息。”說完點了兩個人去找食物,又安排了兩人值守警戒。


    夏小喬呆坐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到謝子澄身邊跪下,謝子澄一驚,忙伸手去扶:“小喬你這是做什麽?”


    “叔父……”夏小喬話一出口就喉頭哽咽,好一會兒才能順利吐出句子,“叔父,我對不住您,謝大哥他……他……”


    謝子澄尚不知道長子已死,但見夏小喬滿臉愧色,眼中還含著淚,還有什麽不明白?當時身子便晃了一晃,夏小喬趕忙扶住,讓他坐回斷木上,自己眼淚也落了下來,“我以為屈政亮與謝大哥總有些師生之誼,不至於痛下殺手,便沒理會喻格非的要挾,卻沒想到謝大哥他……他竟然自己……”


    聽到這裏,謝子澄一時也是老淚縱橫,他不欲夏小喬看了更加難過,便扭頭自己抹了一把臉,然後用力將夏小喬拉了起來,“好孩子,快起來。此事怪不得你,大郎他、他必是心中自有抉擇……”


    話雖如此,喪子之痛如何能輕易平息,謝子澄又落了兩行清淚,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開口:“你先跟叔父說說這些日子外麵的事,叔父身在丞相府,對外麵一無所知,屈丞相中了毒,為何會心性大變,做出這樣、這樣喪心病狂之事?皇上怎樣了?”


    夏小喬也擦幹了淚,簡短把事情講了一遍,包括她最開始進京時見過謝榮民,還有他們今天的計劃,以及屈政亮現在的心態想法、所作所為都一一說了。謝子澄聽的連連歎息,等夏小喬說完,還不住念叨:“真是瘋魔了,這可不是入了魔道了?所謂死生有命,他竟要逆天而行,這能有什麽好結果?”


    說完屈政亮,想起慘死的兒子,謝子澄又落下淚來,卻不忘安慰夏小喬:“大郎他必是萬念俱灰了。為臣沒能對皇上盡忠,反而刀兵相向,今日聽聞皇上崩逝,他定然想不開;屈丞相又變成這幅樣子,從前對大郎的諸般教導豈不成了一場笑話?幼時信念和畢生誌向一朝成空,又把我和你嬸嬸都托付給了你,那樣情勢之下,慨然赴死,倒也不失男兒氣概……這怎能怪你?”


    說這話時,謝子澄心中實已痛到極處,卻因擔心夏小喬太過自責,把謝榮民之死背在身上,便強忍著將話說完,隻盼能開解夏小喬一二。可眼淚到底不受控製,仍是灑了一襟。


    夏小喬見謝子澄這樣,心中反而更加難過,轉身交代花京替她照顧叔父,自己躲開眾人,鑽進密林深處痛哭了一場。


    小炎不知何時偷偷跟了來,見她抱膝坐在石上痛哭,也不出聲,就跳到她旁邊挨著她趴著,時不時還用頭去蹭一蹭夏小喬抱著膝頭的手。夏小喬卻沒心思理會它,自顧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正拿了手帕出來擦臉,小炎忽然騰地一下飛了起來,攔在她身後尖叫了兩聲。


    夏小喬這才察覺身後有人靠近,回頭看時,卻是宣謀斜倚在樹上。


    他衝著小炎橫眉立目:“你這扁毛畜生好大的膽子,竟敢衝我示威,信不信我烤了你吃肉?”


    夏小喬:“……”她叫了一聲小炎,“沒事了,你自己去找吃的吧。”


    小炎似乎有些懼怕宣謀,聽了夏小喬的話,立刻就飛走了,宣謀見黑鳥離去,慢悠悠走到夏小喬身旁坐下,問:“這是你養的?”


    “嗯。”夏小喬沒什麽心情解釋這事,隻應了一聲就算。


    “哭完了?”宣謀又問。


    夏小喬側頭看了宣謀一眼,宣謀回望她,神色仍是一貫的渾不在意,似乎今日並沒有經曆那一場殊死搏鬥,他也沒一口氣殺了那麽多人……想到這,夏小喬忽然記起自己看到的那一抹紅光,便開口問:“你用的什麽兵刃?”


    宣謀反手從腰間摸出一個奇形兵刃遞給夏小喬,那兵刃呈三角狀,中空,其中一邊略短而平滑的像是把手,另外兩邊約有一把匕首那麽長,都向外開了利刃,刃身約有兩指寬,朝內那邊則是鋸齒狀。更奇的是,兩邊刃身都呈豔紅色,看起來份外詭異。


    “你這兵刃可有名堂?看起來很不平常。”夏小喬一邊端詳一邊問。


    宣謀反問:“你的刀叫什麽?”


    “柳葉刀啊!”


    “哦,那這個就是三角刀。”


    夏小喬:“……”這人怎麽這麽敷衍?“你就是用它割了喻格非的頭?啊,上次把任繼業帶的那些人斷手斷腳,也是用的它?”


    宣謀道:“是它,怎麽了?”


    夏小喬頓時就覺得那刀刃上的紅光更詭異了,好似喝多了人血才會如此,且這兵刃拿在手上時候長了,她還覺得有一種讓人特別不舒服的氣息散發出來,便趕緊還給了宣謀。


    “你一直跟著我,就是為了看到這一天吧。”等他接了兵刃,夏小喬收回手,低頭看著手上殘存的血汙,忽然低聲問道。


    宣謀沒有做聲,夏小喬自己繼續說道:“一開始我不明白,你明明不喜我的行事風格,可我每每要去做什麽,你卻總是會跟著,就算再不屑我的意圖,再覺得麻煩,也會同去。我當然不會像小師那個傻子一樣以為你是對我有意——如果我沒猜錯,在你眼裏,我應該就是一個自不量力的小孩子吧?”


    她說到這終於抬起眼,微微側頭與宣謀四目相對,“你覺得我瞎操心,關心在意的都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或者說,是我無能為力的事。你跟著我,就是想看著我空有一腔熱血如何碰壁,如何在這並不公道的世上碰得頭破血流然後幡然醒悟,變成跟你一樣冷眼旁觀、除了自己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人,是嗎?”


    “你終於親眼看到了這一天,看到了我被醜惡的人心擊敗,是不是還想看我痛哭之後自怨自艾、悔不當初?”


    此時此刻,天早已黑透,密林之中不見星月,更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宣謀與夏小喬都五感靈敏,所以夏小喬看得見宣謀眼眸中的透澈平靜,宣謀也清楚的看到夏小喬紅腫的眼中燃起了兩簇小火苗。


    “我不會!”夏小喬一字一句,斬釘截鐵,“《離騷》中說‘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我既然有這身本領,就絕不會隻求獨善其身,必將以此身踐俠義道,哪怕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也絕不改此誌!”


    宣謀的目光始終如同一潭靜止的湖水,無波無瀾,聽了夏小喬這番慷慨之詞,竟也隻淡淡的問:“那麽,你是下定決心與桃園寨共存亡了?”


    夏小喬還沒等回答,宣謀已經嗤笑一聲:“我都被你繞糊塗了,哪來的共存亡?隻有共亡罷了。隻要屈政亮一聲令下,桃園寨早晚得給他陪葬。”


    “你要是怕了,現在就可以走。”


    “你不用激我,我也沒你想的那麽賤,還非得看著你改變主意——你改不改主意,與我有什麽相幹?你若非得在南牆上撞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我反而看著更覺有趣呢!”


    夏小喬被他氣的一下子站起身來,恨不得抬腳踹他,但她一站起來,夜風吹過臉上,她又忽然腦子清明了,“你的意思是,你不會就此走了,還會留在桃園寨?”


    宣謀輕笑一聲:“放心吧,好戲即將開場,我怎舍得不看就走?”


    “那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先說來聽聽。”


    “若是我真的如你所願,頭破血流、腦漿迸裂,讓你看了一場好戲,你能幫我保全謝叔父一家嗎?”


    宣謀答得幹脆利落:“不能!”


    “不用你照顧他們,隻要把他們送走,遠離桃園寨即可。”


    宣謀把頭搖得飛快:“那也不行!”


    夏小喬大怒:“我就算比不上你和張大哥之間的情義,也總算與你有點交情,臨死之前就托你這麽點兒事你都不肯答應嗎?”


    “那就等你真的臨死之時再說。”宣謀說著站起身來,抽了抽鼻子,“野味應該烤好了吧,還真餓了呢。”就這麽循著味兒大搖大擺的走了。


    他一說餓,夏小喬肚子也跟著咕嚕了一聲,又聞到風裏帶來的烤肉香氣,便也跟著回去,心中原本鬱結的種種情緒,一時竟消散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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