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看到熟悉的身影越過中庭時,杜塞爾不假思索的闔上了手中的書,起身向外走。在艾瑞走上二樓前,杜塞爾已經下到建築物後方,朝小樹林走去。


    不知是第幾天做這樣的事,自己也察覺到了。


    和一開始的拒所有人於千裏之外不同,這回他是徹底的,有意的躲避艾瑞。


    表麵上的理由很容易找,像艾瑞會打擾可用來獨自思考的寂靜,會拿一堆問題來煩他,會拉他跟一群他根本懶得接觸的人交談。


    ——因為一見到艾瑞,就會忍不住跟他說話,向他吐露心事,想跟他——靠得更近。艾瑞太容易就亂了他的步調,讓他忘了保持武裝。在警覺的同時,杜塞爾也害怕起來。


    那感覺和對喬康達的似乎有些不同,但杜塞爾已經沒有餘力去厘清。更何況,光是對另一個人產生依賴,就已經使他有了深深的罪惡感。


    因為想看到艾瑞,所以不想看到他。


    矛盾的理由,正如杜塞爾心中矛盾的情感。


    艾瑞在中庭站住,望著那個消失在樹林間的身影。他雖不知道杜塞爾心中的激戰,卻早已察覺到杜塞爾在躲他。那近乎魯莽的態度讓他很不舒服,接近心痛了。


    他很難不去想,也許杜塞爾正是發現他秘密的,難以告人的感情,才與他疏遠的。這也是他好幾次都忍不住要衝口問出了,卻又把話吞回去的原因。


    壓抑從來不是他的天性,他沒想到自己會為了珍惜與一個人哪怕是最微小的聯係,連這份感情都不敢說出口。有幾次他都快爆友出來了。當杜塞爾坐在對麵和他下棋,或漫不經心的談著最近發生的大事時,他常常會岔了心神,呆看著陽光描出的精致的側臉線條,當他們鬥劍鬥得難分難解,最後累得一同倒在草地上時,他多想就這樣翻過來把他壓在身下。艾瑞發現愈來愈難抑製親吻他的衝動,尤其在杜塞爾失去戒心離他很近時。


    最近杜塞爾蹺頭的次數變多了,艾瑞知道他去了哪裏。有次他進宮時還從窗口看到神宮和杜塞爾,那樣安詳的神情是艾瑞從沒見過的,他嫉妒得幾乎想破門進去,最後還是強做沒事的跟德雷斯走了。


    他知道杜塞爾需要的就是那樣的人,那是艾瑞模仿不來也無意去成為的。極度的挫敗感讓他在街頭和幾個醉鬼打了一架,但即使這樣也不能抒解他欲狂的情緒,結果第二天杜塞爾看到他手上的傷,還驚訝的問他是怎麽弄來的……看到那淡漠的神情,艾瑞知道他並不是真的關心,果然他胡亂編了個理由,杜塞爾也就回頭看書去了。那一瞬間艾瑞真的恨起他來,他怎能如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從沒關心過別人的感受,隻注意自己的不幸。而站在這裏的自己,又是為了什麽為他處處著想,傷透自己的心卻又放不開那雙手?


    荒謬,可笑,沒有理由。他默然走開時心想,唯一可以確定的,也許隻有自己放不開這件事吧。


    直到午膳完畢,艾瑞回到房裏更衣時才又見到杜塞爾,他已經換過衣服準備出門了。艾瑞見他的裝束不像要去上課,連忙攔住他。


    「你要去哪裏?」


    「梅瑟城。」


    「你要去找大神官?!」語氣不覺尖銳了起來。


    杜塞爾奇怪的看他一眼。「不行嗎?」


    艾瑞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清清喉嚨,誇張了語氣:「你要我怎麽跟歐柏交代啊?你已經一個月沒出現在他的課堂上了。」


    杜塞爾笑笑,撥開艾瑞擋在胸前的手,輕描淡寫的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你告訴他,等他仿多那芬式修辭法比我高明的時候,我自然會去向他請益的。」


    艾瑞啞口無言的瞪著他的背影,怒火隨之湧上,他差點想衝上前去,捉住杜塞爾的肩膀,——然後又要做什麽呢?他終究什麽也沒做,隻狠狠的一拳擊在廊柱上,轉身上樓。


    德雷斯正蹺著腳坐在他房裏,聽到門板打在牆上的聲音,他抬起頭看了艾瑞一眼,又回頭把玩著手上那把精致的匕首。


    「你跟誰吵架了?殺氣騰騰的。」


    「沒事。」


    「杜塞爾又蹺頭了?」


    艾瑞楞了一下,粗暴的說:「不知道。幹嘛問我?」


    德雷斯沒有回答,但那若有似無的笑容卻讓艾瑞很不舒服,他砰的一聲闔上箱蓋,脫掉上衣。「有事嗎?」


    德雷斯把匕首向上一拋,看也不看便準確接住,俐落的收進鞘中。學院中當然是禁帶武器的,但德雷斯從來也沒把這些禁令放在心上。


    「晚上有空嗎!」


    他的語氣是命令而非詢問,所以艾瑞也沒費神回答。「要做什麽?」


    「逮人。」


    「什麽人?!」


    「一個在底下收集情報的。我們用他很久了,他也幹得挺稱職,可是前陣子他竟然迷了心竅,做起兩麵賺錢的生意來了。那時我本來就要解快他的,沒想到他竟然早一步逃掉了。」


    「既然逃了,我們要去哪兒逮他?」


    「就是摸清了他的藏身處才要跑這一趟。這小子,居然躲進神殿管轄地去了。」


    「聰明。」


    「所以才需要我們。」德雷斯若有所思的撫摸著劍鞘上的花紋,露出了險惡的笑容。「他也太小看朗德了。這代價可是很高的……」


    「以前你幹這種事從沒找過我。」他盯著德雷斯。「這是凡提尼大人的測試嗎?」


    「恕難奉告。」德雷斯聳聳肩。「總之我今晚要跑這一趟,你要來便來,不來對我也沒有影響。」


    艾瑞係好腰帶,將換下的衣服往床上一扔。「走吧!鍾聲已經響了!」


    不知德雷斯是怎麽跟費南爵士說的,或他早就得到了大公的命令,總之在黃昏時分,德雷斯和艾瑞大大方方的騎看廄裏最好的馬,穿過學院的大門,直奔米亞那頓。


    米亞那頓並非交通要道,也沒什麽名物特產,之所以會興盛起來,完全是因為大公的行館曾在此處,連帶使得許多貴族將別邸設在這裏。加上學院就在城郊,許多學者群聚於此,街上到處看得到書商、抄寫工場、裝訂工場,使這裏別有一番文雅肅穆之氣。


    到達城裏時天已經全黑了。德雷斯在城門附近停下,將馬交給接頭的人,確認情報無誤後,便徒步走上通往中央菜場的街道。


    走了一段路後,德雷斯在街角停下。揚揚下巴指向一幢不起眼的木造樓房。


    「那不是普通人家嗎?」艾瑞皺起了眉。


    「現在變成窩藏逃犯的普通人家了。」德雷斯淡漠的說。「那家人是為神殿服雜役的,名義上是神殿的所有物,可以避開警備隊的盤查,不過他忘了,碰上大公,連神殿也得聽令。」


    「他們也許什麽都不知道……」想到可能會傷及無辜,艾瑞躊躇起來。


    「這點由朗德來決定,輪不到我們插手。我們的目標是那個人。如果那家人夠聰明,就不會違背大公的命令。當然,」他輕鬆的加了一句:「如果他們反抗,就全殺了。」


    「德雷斯!」艾瑞憤怒得忘了控製音量,德雷斯立即狠狠一時撞在他的胸口,艾瑞毫無防備的受到一擊,痛得彎下腰,好一會兒才直起身來,抓住了德雷斯的領口。「你在開玩笑嗎?他們——」


    「你是個好人,艾瑞。希望這種個性不會拖累了你。」他撥開艾瑞的手,冷冷的說,「別磨磨蹭蹭的了,小子,時間拖得愈久,他就愈可能逃走,那家人會不會有事,就看你怎麽做了。」


    艾瑞恨恨的垂下手,瞪了德雷斯一眼,慢慢朝那幢屋子走去。溫暖的火光從窗戶透出來,隔著門他聽到說話聲,還有孩子的哭鬧聲。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談話聲停止了,過了一會兒,門上的小窗被掀起來,露出一雙帶著戒心的眼睛。


    「誰?」


    「神殿的人,來傳訊的。」


    對方懷疑的瞪著他,後來,也許是想到了自家的豁免權,眼睛從門後消失了,艾瑞聽到壓低了的話音,還有門栓移開的摩擦聲,他立即推門跨入,朝四周掃了一圈,桌上的晚餐還剩一半,男女主人緊張的站著,孩子忘了哭鬧,坐在地上睜大眼睛看他,還有一個大女孩不見了,剛才他在窗外曾瞥見她的身影。


    「憑大公之名,接掌這棟屋子!我不會傷害你們,請——」


    房屋後方發出一聲沉鈍的巨響,然後是激烈的碰撞聲。


    女主人尖叫起來。


    艾瑞立刻往內室衝,德雷斯的吼聲傳了過來:「艾瑞,麥杆街!」


    這一排屋子前後都通向同一條街,艾瑞不再費神確認屋後狀況,拔劍便衝出門外。


    越過兩棟屋子後,他隔著空地看到了那個人,他已經受傷了,大腿流出的血染紅了褲子,卻還在盡力跑著。


    艾瑞加快速度,想從側麵截住他,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對麵街口,手上還抱著好幾大本的書。


    艾瑞沒時間細想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他大吼起來:「杜塞爾!走開!」


    突然聽到艾瑞的聲音,杜塞爾停下腳步,不解的左右張望,然後才看到凶神惡煞般朝他衝來的男人。男人顯然以為他也是追捕的人,一邊奔跑,一邊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杜塞爾發覺事情不對,退後一步,正想拔劍,已經來不及了,他本能的舉起厚重的書卷擋在身前,然後就被一個沉重的物體擊倒了。


    強烈的衝擊讓他眼前一黑,他重重撞在石板地上,著地的手臂一陣劇痛。


    腳步聲從他身邊踩過,他勉強抬起頭,視野卻被遮往了,壓在身上的物體沉重得令他無法呼吸。他好不容易掙紮起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跪在地上,一隻手還抓著自己不放的艾瑞,以及像有生命般,緩緩擴散開來的顏色。


    艾瑞過了好一會兒才領悟到發生了什麽事,他的心思全放在那個被他抱得緊緊的人身上。他想起身,隨即因徹骨的劇痛縮起身體,溫熱的液體浸濕了衣服,火辣辣的感覺迅速擴散開來。他本能的用手探向那個地方,抽回手時,手掌上隻有血色淋漓的江。


    他一下沒反應過來,呆呆的望著自己的手,直到聽到兩聲野獸般的吼叫才回了神,一聲是那個逃犯發出來的,他被趕上來的德雷斯撲倒在地,兩人扭作一團,另一聲是杜塞爾發出來的,他推開艾瑞,抽出配劍,盲目的朝倒在地上的男人衝去。


    「住手!」德雷斯一聲大喝,架住了他的劍尖。「你幹什麽!」


    艾瑞勉強撐起身體,急著叫道:「杜塞爾!別殺他!大公要活的?!」他知道如果杜塞爾硬要動手,德雷斯會連他一並處分的。


    聽到艾瑞的聲音,杜塞爾硬生生收住攻勢,手握得劍柄格格直響,臉上的殺氣讓德雷斯也嚇了一跳。而後他清醒過來,快步走回艾瑞身邊,割裂了自己的衣服下擺,緊緊將艾瑞的肩膀纏起來。


    「幫我把他抬到米尼恩街。」他抬頭對德雷斯說。艾瑞聽到他不穩的聲音,不禁驚訝起來,然後他注意到杜塞爾的手也在發抖,他被這場麵嚇到了嗎?還是——?但他無法再思考下去,劇痛和大量失血讓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了。


    「米尼恩街?」


    「有個醫生住在那裏。」


    「麻煩透頂!」德雷斯惱怒的看著他們兩人,但還是彎下身來,把艾瑞扛上了肩。「你去拎著那家夥!」


    以大公的名義占用了醫生的住所,又把屋主一家趕到隔壁安身,德雷斯把艾瑞搬到木板床上,接下來就是杜塞爾的事了。杜塞爾搜索了一遍櫥櫃,幸好工具和藥品都還齊全。艾瑞曾掙紮過,但被強灌了麻醉藥後還是沉沉睡去,為了怕他中途醒來,杜塞爾還在安全範圍內加重了劑量。


    傷勢比想象中嚴重,但還在杜塞爾可以處理的範圍內,也沒傷到內髒。杜塞爾縫合了傷口,敷藥包紮,德雷斯在情況穩定後便帶著五花大綁的犯人走了,剩杜塞爾一人照料傷者。


    四下一片靜寂,隻剩藥湯在爐上沸騰的聲音。藥枝和葉片在水中載浮載沉,強烈的氣味彌漫全室,但仍掩不住那股刺鼻的血腥味。蠟燭被窗縫中鑽進來的氣流持得搖曳不定,投下一室奇怪的黑影。


    杜塞爾收拾著桌上沾滿血的布塊和剩餘的藥膏,眼光卻一刻不離床上的人,每個響動都會令他緊張的停下動作,屏息以侍。沾滿血的布條在水中漂浮著,紅色的線條拖曳出來,慢漫的擴散、沉澱,把整盆水都染成紅的了。


    如果匕首再刺得深一點,如果艾瑞的情況再嚴重一點,如果傷口感染或高燒不退……種種可能性讓他的手又開始發抖,隻得握緊了拳,用力得讓指甲都掐進了掌心。他想不透他怎麽會激動——這麽害怕。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他相信自己的醫術,艾瑞不會有事的,但他卻無法克製自己。在看到艾瑞的血的那一刹那,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冰冷的恐懼,而後是燒斷了理智的憤怒,要不是艾瑞叫住他,也許他真的會把那個人殺了。


    「衝動的家夥。」他一邊把濕淋淋的布條撈起來,一邊忿忿的自語。「為了保護我,連命都不要了嗎?」


    手在半空中停住,他摒住呼吸,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住了。是這樣的嗎?是因為他——


    他為失去鎮定的自己感到煩躁,丟下手中的布,在房裏踱了好一會兒,最後仍又回到床前。麻醉藥的效力該退了吧?但他為什麽動也不動呢?杜塞爾突然恐懼起來,連忙伸手去探他的脈搏,有力而穩定。他鬆了口氣,抽回手來,注視著隱在陰影中的臉。艾瑞在昏睡中感到痛苦似的皺起了眉,杜塞爾撫平他的眉心,又攤平了手掌覆在的額頭上。溫度很高,但還在正常範圍內,他的身體正在出汗。


    杜塞爾浸濕另一條幹淨的布,掀起被蓋為艾瑞擦拭。他一向痛恨這種差事,他對醫術的喜愛僅止於技術方麵,至於躬親照顧病人,可不在他的興趣之內,但他接觸到艾瑞的身體時卻沒有厭惡的感覺。透過粗布感受到的肌肉十分結實,膚色和他比起來黝黑許多,燭光將受過良好訓練的背部線條勾勒出來,他一時看得呆了,手不覺停了下來,然後又發現自己的失神,臉頓時漲得通紅。他沒有勇氣再做下去,隻得匆匆把艾瑞放回床上,背轉過身,好象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都成了可恥的事。但當身後的人動了一下,困難的開始掙紮時,他頓時又忘了其它事,急急俯身探看他的情況。


    「艾瑞?你還好嗎?覺得怎麽樣!」


    「——媽的!」他粗野的迸出一句。「痛死了!」


    「止痛藥還有剩,你——」


    「不要再給我那該死的東西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馬上就恢複了正常。「又不是沒受過傷,這麽一點痛我還不放在眼裏!」


    「還逞強!」杜塞爾瞪了他一眼,把鍋裏的湯汁倒出來,送到艾瑞麵前。


    「這是什麽?」他警戒的問。


    「補充體力用的。你失血大多了!」杜塞爾沒好氣的說。


    艾瑞被他的氣勢所懾,勉強坐起身,乖乖接過來喝了。


    「再睡一會兒吧。」


    「我睡不著。」


    「那就乖乖坐著。」他調整枕墊的位置讓艾瑞靠著,然後回到鍋子前麵,攪拌著已經變得濃稠的液體。


    「剛才……你怎麽會在那個地方!」


    「我從神殿出來,順道來米尼恩街買書啊!等裝訂花了點時間,才會弄到這麽晚……倒是你們在那邊做什麽?那個人又是誰?」


    「德雷斯要我跟他來這裏逮一個逃犯,他就躲在這附近的一戶人家裏……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跟他來了?」杜塞爾揚高了聲音。


    艾瑞垂下眼睛,他不想對杜塞爾說謊,但又不能告訴他是奉了大公的密令。


    「真是一團糟。」他不小心把手邊的布碰落到地上,他彎身撿起,丟進水中,懊惱的看著狼藉的桌麵,口氣不覺粗暴起來。「你幹嘛做這種事!我的安全不在你們的任務範圍內吧?多此一舉!」


    「你比較重要。」


    杜塞爾愣了一下,持著水壺的手不覺停在半空中。「說什麽蠢話。」稍嫌粗魯的回了一句,他很快轉身,將發熱的臉隱在黑暗中。


    艾瑞垂下眼,沉默下來,杜塞爾一發覺不對就會閃避話題,艾瑞已經習慣了。


    寂靜又籠罩了下來,艾瑞看著杜塞爾無聲無息的在室內走動,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身影看起來更加沒有實感。他重新將裝水的鍋子放到火上,加進幾把艾瑞認不出來的草葉和凝結成塊的東西,然後又將幹燥的花朵倒進碗裏弄碎。這些瑣事他做起來既熟練又自信,修長的手指在揀開花瓣時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優雅,長長的發絲垂落下來,掩住了他的臉。艾瑞盯著他流暢的動作,好象移開眼光他就會消失似的,那身影奇異的撫靜了他的心,卻又激起更為強烈的情感,那份感情鬱積在心中,像鐵煉一樣纏得他無法呼吸。身影靠了近來,他抬起眼,看到杜塞爾拿著碗,正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


    「怎麽了嗎?」


    艾瑞知道自己看得太明顯了,本想搖頭說沒事的,手卻伸過來抓住了杜塞爾的手,杜塞爾愣了一下,皺起眉頭。他覺得不安,不是因為艾瑞的傷,而是他眼中的某些東西。他雖不知道那是什麽,卻本能的不想讓這個局麵繼續下去,仿佛一不小心就會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他動了一下被抓住的手,淡淡的說:「你這樣我沒辦法做事。」


    艾瑞愣了一下,順從的放開他,眼光卻還是追著杜塞爾不放。


    門外傳來巡邏隊經過的聲音,規律的馬蹄踩在石板上,製造出空洞的回音。


    杜塞爾移開沸騰的湯汁,倒進盛著葉片的碗內,辛辣混著甜膩的氣味彌漫開來。他把汁液放在桌上待涼,回到床邊繼續磨碎花朵的工作。


    「你做得好熟練。」


    「是嗎?」杜塞爾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來。「很多人覺得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不過我還是很喜歡。處理藥草的時候,心情很容易就平靜下來了。」


    「……是因為……喬康達嗎……?」艾瑞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是啊。這是喬康達最先教我的東西。」他微微一笑,那是一個人談起心愛的人或物時才會現出的神情。「不僅是柯羅特蘭境內的藥草,還包括凱洛斯蘭全境甚至海外的品種和處方……這可不是紙上談兵哦,我們在海斯特堡的庭院裏開了一塊地,種了很多罕見的藥草。我離開了那麽久,不知道園丁有沒有好好幫我照料……今天我和神官提起的時候,他拿了幾卷精靈之國傳來的抄本給我,他還說……」


    也許是為了逃避這尷尬的沉默,杜塞爾一反平時的寡言,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起神官的事,直到自己都覺得說得大多了。他不安的打住,艾瑞正用奇異的眼光盯著他。


    「怎……怎麽了嗎!」他不覺放低了聲音。


    「原來……這就是答案嗎?」艾瑞無力的垂下手,拳頭卻握得緊緊的。「不論我怎麽努力,還是無法成為你需要的人嗎!」


    「你在說什麽?」杜塞爾皺起眉,伸手想探艾瑞的額頭,手腕卻被一把抓住,用力之大讓他整隻手隱隱作痛。他吃驚的看著艾瑞。


    「你做什麽?」


    「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握得更加用力,咬牙切齒的說。「不,我想你一定知道了,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呢?你隻是不想理會而已,你要的一直不是這個……可是我已經受夠了,如果橫豎都要後悔,那就幹脆做了再後悔!」


    「你在說什——嗚?!」強大的力量將杜塞爾扯得踉蹌前倒,跌進艾瑞懷中,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眼前突然一黑,灼熱的唇便覆了上來,強硬且毫不留情。


    杜塞爾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因發燒而升高的體溫席卷了他,使他連氣都透不過來,他本能的張嘴要喊,艾瑞的舌尖卻乘隙撬了進來,他倒抽一口氣,背脊竄過一陣戰栗,暈眩和惡心感一湧而上,他不斷掙紮,一等艾瑞的手稍微放鬆,他立即掙脫開來,一拳揮了趟去。


    「你——你幹什麽!」


    艾瑞被打得倒回床上,立即又掙紮起身,劇痛讓他的臉部扭曲,他完全是靠著意誌而非力量撐住身體,傷口經過這番牽動又裂開了,血緩緩滲透出來,在繃帶上擴散成恐怖的圖案。


    「你知道了吧?這就是我一直想對你做的事,你剛才問我為什麽不顧自己的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因為我愛你!」


    杜塞爾的嘴張了開來,他呆呆看著艾瑞,無法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你說什麽?」


    「我說我愛你。」


    杜塞爾終於回過神來,背脊一下挺得筆直。「這不是開玩笑的好時機,卡斯提!」


    「我才不拿這種事開玩笑。」他的臉因發燒而泛著紅暈,盯著杜塞爾的眼睛卻清澈異常,甚至帶著冷酷決絕的意味。「你要我說幾次都可以,我——」


    「住口!」杜塞爾害怕起來,他漫慢向後退,直到背部頂住了牆邊的架子。「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男人!」


    艾瑞咬緊了牙,「我知道——我清楚的很,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說!如果今天是神官,或喬康達對你說這種話,你的答案就不會是這樣了吧?」


    「你——」杜塞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你竟敢——你竟敢侮辱他!喬康達才不會——他從來沒有——我們——」極度的憤怒令他語無倫次,最後他大吼起來:「喬康達對我的意義完全不一樣!他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你連跟他相提並論的資格都沒有!」


    「夠了?!」艾瑞握緊了拳,杜塞爾說的話使他怒火中燒,完全忘記是他自己先挑起話端的。「不要再讓我聽到那個名字!我已經受夠了你一次次的提他,受夠了你用那種表情提以前的事,他在那時候就已經拋棄了你,以後也不會再回來了!你什麽時候才能停止自欺欺人,好好看一眼身邊的世界?!」


    杜塞爾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紅翳。這指控太強烈也太直接,遠遠超過他能負荷的程度。他盲目的摸索著身邊,抄起最近的東西擲過去,艾瑞沒有閃,但杜塞爾也沒扔中,陶瓶撞上牆壁,爆出尖銳的聲響。


    巨響之後是令人屏息的死寂,風從窗縫鑽進來,發出嗚咽的聲音。他們在彌漫著血腥味的黑暗中,像兩尊互視的雕像般,動也不動的對峙著。杜塞爾想逃,卻動彈不得,盡管艾瑞沒有再動作,杜塞爾卻被他的氣勢壓製住了。


    門被砰然打開,撞到牆壁上,發出的巨響讓杜塞爾跳起來。


    「搞什麽鬼!你們想把這附近的人都吵醒嗎?」


    杜塞爾睜大了眼,看著那個洶洶走進房裏的人。「德雷斯……」


    「能吼這麽大聲,艾瑞,你還滿有精神的嘛!杜塞爾,你出去。」


    杜塞爾鬆了一口氣,拔腳就往外走。


    「杜塞爾!不許走!」


    德雷斯大步走過去,一掌把他打回床上。「什麽時候了還胡鬧!你想因失血而死嗎?馬上給我躺回去!杜塞爾,出去!」


    杜塞爾跌跌撞撞的衝出門,空氣中隻剩艾瑞無法平息的喘息,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起身,隻能用充滿憤怒的眼光瞪著德雷斯,這對德雷斯起不了作用,他不甚輕柔的把艾瑞翻過來,把繃帶拆了,露出裂開的傷口,然後抄起桌上的針,過了火後回到床邊。


    「你敢動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警告道,剪斷被拉得亂七八糟的縫線,用力一抽。「我不是醫生,也沒杜塞爾這麽有耐心。」


    「痛!」少了麻藥的緩和,加上德雷斯粗魯的動作,艾瑞馬上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了。


    「自作自受?!」德雷斯毫不留情的說,拿起針戳下去。「你腦筋燒壞了嗎?就算是追女人,也沒看過這麽拙劣的手法!」


    艾瑞倒抽一口氣,因活中透出的訊息而摒住了呼吸。「我——」


    「你不必告訴我,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


    「——你知道多少?」


    「該知道的就知道。」德雷斯冷冷的說,拉斷縫線站起身來。「還以為你多少受了點教訓,沒想到我前腳剛走,你就搞出這種場麵!我再晚點回來,天知道會鬧成什麽樣子?!」


    艾瑞無話可說,隻得低頭道歉。「謝謝……」


    「算了。」德雷斯聳聳肩,坐了下來。「反正也不是為你。」


    「什麽意思?」


    「我還欠那家夥一點人情……其實隻是小事。」德雷斯看他一眼,淡淡的笑了。「我殺了他的哥哥。」


    他的聲音如此平淡,好象在講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以致艾瑞過了幾秒才真正了解話中的意思。「你說什麽?」眼睛倏地圓睜。「他不是跟人私鬥——啊!」


    「那件事很快就平息下來了,因為沒人敢得罪麥凱西家,連海斯特伯爵也不敢。」


    「杜塞爾不知道嗎!」


    「海斯特伯爵不會告訴他的。」


    艾瑞警覺的看著他,數年來與德雷斯相交的經驗,使他一點也不高興從他口中得知什麽秘密。「那為什麽告訴我?」


    「嘉納得他咎由自取,但我並沒有想到會造成這種局麵。」


    「……就這樣?」艾瑞本能的知道事情沒這麽單純。「你可別告訴我是因為罪惡感什麽的……」


    「我說了,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不過你們是朗德看中的人,如果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什麽事,我免不了挨他的白眼。那家夥沒有個寄托的地方就活不下去的活,既然眼前正有一個人選,我沒理由反對。」


    麵無表情的丟出安全答案,德雷斯將笑容藏在黑暗中,看著燭光在牆上投下的陰影。他深知要控製一個人,把柄永遠比友誼可靠,現在他有了海斯特和卡斯提的友誼,但誰知道將來他是不是有需要把柄的一天呢?「抱歉掃你的興,不過……」他疲倦的閉上眼睛,聲音也微弱下來。剛才德雷斯還在考慮要不要灌他安眠藥,看來不需這麽做,他的體力也無法支持下去了。「……你也看到了,今晚以後,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和我說話了……」


    德雷斯聳聳肩。「你把話說重了,那隻是小事,很容易解快的……」


    「……他呢!」


    德雷斯探頭往外看了一眼,淡淡的說:「他在外麵睡著了。」


    「嗯……」這個答案讓艾瑞安下心來,他模糊的應了一聲,便昏睡過去了。


    德雷斯走出去,不發出聲音的把門關上,然後站在空蕩蕩的外室裏,透過敞開的大門看著黑暗中的街道。


    「……要出去找嗎?看他那個樣子,還真叫人擔心……算了,又不是小孩子,起碼會保護自己吧……」看著剛才幫艾瑞縫合而染血的手,德雷斯厭煩的歎了口氣,挑了張較大的椅子坐下來。「累死了,我也要睡一下,這兩個家夥,盡會給人添麻煩……回頭非向朗德抱怨不可……我答應的事情裏,可沒有保母這一項!」


    ***


    杜塞爾不知道自己在外麵待了多久,他跌跌撞撞的在沒有燈光的街上走著,絆倒了好幾次,直到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他跪倒在不知哪戶人家的牆邊,將發燙的額頭抵在石麵上,一遍遍叫著喬康達的名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他腦中翻來覆去隻有這個念頭,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艾瑞,暴虐的,侵略的,不留餘地的,一個人深埋心中的東西爆發開來時,竟會是這個樣子的嗎?艾瑞怎麽會說出這種話,做出這種事來?僅不過一刻鍾前,他們還自自然然的談著話,就像平常一樣啊!


    他的身體已經累得無法思考,腦中卻清醒得可怕,一再一再重複剛才的畫麵,怎麽也停不了。艾瑞咬牙切齒的怒吼,幾乎壓斷脊骨的手勁,甜得膩人的血腥味,粗暴地侵入口內的舌頭——他痛苦的呻吟起來,緊緊抱住了頭。如果這是夢,就讓他清醒吧,可是他偏又醒不過來,隻剩一種陷入虛空,不斷往下墜落的暈眩感。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刺骨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服滲進體內,使他全身顫抖,他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說出這個字,而且吼得如此理直氣壯,毫不猶豫!難道這些日子以來,艾瑞的關心、糾纏、乃至對喬康達的敵意,都是為了這個理由嗎?杜塞爾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討厭這麽自相矛盾的心緒,討厭這尷尬複雜的處境,他隻想要一個平靜的生活,沒有這麽多糾纏無解的結。自從離開海斯特堡,離開了喬康達,他的生活就全亂了。


    他想睡覺,希望當他醒來時,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場夢,而喬康達就在身邊……但當他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卻是他獨坐林中時,艾瑞俯身望著他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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