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燎原殺過人?


    這又是一件陶樂善不知道的事,而且配合陶謹慎煞有介事的神情,將火燎原殺人事件渲染得虛實難分。她愣了很久,最後拍拍老爸的肩膀,笑他八點檔看太多,編個老土劇情來嚇唬她。


    火燎原殺過人?而且還是在十歲的時候?


    太扯了啦!就算老爸不怎麽滿意她的新男友,這種誹謗也太惡劣了,編得讓她有點火大。


    「樂樂,爸沒有編劇情騙你啦!不然你自己問他,看他敢不敢承認!」


    陶謹慎那句話,一直在她腦海裏重複播放,建議著她:要不要問看看,要不要聽聽火燎原怎麽說?說不定火燎原會和她一樣哈哈大笑,把這種汙蔑當成笑話看待。問看看……問看看吧……問看看嗎……問看看好了……


    陶樂善做了幾個深呼吸,就在電梯直達地下二樓,門正要開啟,火燎原牽著她的手,準備要跨出電梯,飛車趕去吃早餐的時候,她故作輕快地開口:


    「我爸跟我說了一個很荒謬的笑話。」


    「哦?是什麽?也說來讓我聽聽。」火燎原的好心情全寫在臉上。終於能和她獨處真快樂,想到一塊吃早餐這種小事都能讓他亂高興一把的,啦……


    陶樂善聽見自己心髒躁動得好快,怦咚怦咚巨響。「我爸說你殺過人,有這回事嗎?」


    問完,她立刻後悔了。


    笑容在火燎原臉上凝結,消失得好快速,剛才明明連眉眼都染上光彩,卻因為她一句話全數黯淡下來。


    電梯裏三麵全身鏡映照出他挺得僵直的身軀,每一麵鏡子裏他的臉孔都是她形容不出的表情,他的黑眸直勾勾地看她,沒有逃開,但原本交握的十指正逐漸分離,是他放開了她,將雙手藏回身後,不給她任何碰觸他的機會。


    「對,我殺過人。」


    他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溫度及活力,她無法想像這種嗓音和前不久才呱啦呱啦說著他要點大杯米漿和三塊燒餅再來兩顆飯團的聲音來自同一個人,他的嗓,冷的、遠的、硬邦邦的。


    「你想試探的就是這個答案嗎?還是你想知道更多?我殺人時才十歲,這個你也知道了吧?要不要我說說我是怎麽用椅凳打破他的腦袋,一次一次又一次,不管他叫了住手這是什麽,我都沒有停手,一直打到他的腦殼破裂,腦漿全噴濺出來?」火燎原冷靜地問她,彷佛隻要她點頭,他就會钜細靡遺地跟她說清楚,包括殺人手段、殺人工具、殺人心情和殺人感想。


    「我……」不,她不想問了,如果言語可以切成幾段沾糖再吞回肚子裏,她會這麽做,她會把她問的那些話全吃回去。


    言語可以傷人。她知道他被傷害,被她傷害了。


    她知道必須趕快跟他說些什麽,什麽都好,不然火燎原會以為她是故意逼他說出那些話。但她沒有,她一開始是好奇大過於疑問,她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他都不主動跟她說……


    「跟殺人凶手出去吃飯倒盡胃口吧。」火燎原伸手按下樓層鍵,電梯門關上,將兩人送回一樓大廳,他拉著她走,在大樓外攔下計程車,將她塞進後座,對司機報上她家地址,並且遞出一張千元鈔票。「把她送回去,剩下的不用找了。」


    「先生、先生,開到你說的林森北路不用這麽多啦!」司機憑著十多年開車經驗,急忙要找一張五百元還他,但火燎原已經轉身走人,司機隻好改將錢交給車上的陶樂善,但她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視線仍跟著男人的背影移動。


    司機叫她:「小姐……」咦?反應怪怪的哦,心情看起來很低落,剛才那男人也是一臉不好看。「情侶吵架了嗎?」


    不要怪他多管閑事,計程車司機也是有人情味的,最近老是載到不太正常的情侶,又是半路攔車的凶樣男人,又是要他全台北繞透透找人的英俊小子,害他也跟著不正常起來……他趕快將正在播放悲傷情歌的廣播轉掉,省得女乘客觸景傷情。


    「小姐,你要我開車還是你要下去追他?他好像很不爽耶。我是建議你先回家啦,吵架後要冷靜一下,不然現在一見麵又對吠,誰的嘴裏都沒有好話,隻會越吵越凶。我教你,你晚上再打個電話過去撒撒嬌,很快兩個人又會甜甜蜜蜜啦。」司機充當心理醫師,開導她,淨給她出餿主意。


    她跟他才沒有吵架,是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她真痛恨自己的嘴,痛恨到現在仍用牙齒牢牢咬住下唇,懲罰自己。


    她想追上火燎原,抱住他,跟他道歉,一遍一遍說對不起,保證她以後再也不問了,但是這麽做不足以安撫他,她隱約明白,他要的反應不是這一個,因為他流露出來的神情不是生氣或憤怒,更不是她多嘴揭他瘡疤時的難堪,而是更細膩一點的……什麽呢?她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描述當時她眼中看到的火燎原。


    她感覺到心揪揪的,他的模樣、他的反應、他的自嘲,看來都好心痛,她並不是想讓他覺得難受才問他的,要是她現在追過去,隻會讓他更難受吧?尤其是她連半句話都還擠不出來,支支吾吾反而會讓她的解釋變得毫無說服力。


    「小姐?」


    「……我先回家,晚上再打電諸跟他撒嬌。」她接受陌生司機的提議,或許等到晚上之後,火燎原不那麽氣她,就能好好的、慢慢的聽她說話,也許他會願意將理由告訴她,讓她更了解他。


    她想讓他明白,他殺過人那件事令她驚訝,但不害怕,因為她認識的火燎原並不是一個凶惡恐怖的人,他看似粗獷,心思卻很細膩,愛調侃人,卻不傷人,他絕對稱得上是溫柔。


    「對嘛,這樣一定沒問題的啦,男人最受不了女人撒嬌,就算有再多的氣都生不起來,安啦安啦。」司機開動車子,沿途還不斷和她聊著戀愛這檔子事,雖然幾乎都是他一個人自問自答、說得很快樂,陶樂善隻是低垂著頭,注視自己的掌心。


    下一次,她絕不讓他有機會再放開她,她會反手握緊他,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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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燎原不見了。


    電話、手機、賭場,都找不到他的蹤跡。手機關機,賭場不上工,過了一個禮拜,陶樂善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在躲她。


    這是什麽意思?讓彼此冷靜一段時間,讓感情自然而然中斷嗎?


    「阿火呀……誰知道?他就說無限期請假:心情好時就會來啦,我們通常也不會管對方來不來,反正隻要場子不倒就好。」孟虎被陶樂善捉著詢問火燎原的下落時,寬肩一聳,答得滿不在乎。


    「你們怎麽都不關心他?至、至少也要知道他去哪裏吧?」陶樂善問了藍冬青,問了尹夜,都得到和孟虎差不了幾個字的答案,他們真的是哥兒們嗎?!


    「阿火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我們管他喝不喝牛奶、尿布有沒有濕、會不會被壞人拐跑嗎?」孟虎嗤笑。又不是他的親親老婆大人,他才不會跟前跟後管那麽多哩。


    藍冬青的回答和孟虎類似,隻不過用字遣詞沒有孟虎那麽粗魯,但本意是一樣的。


    「阿火不會出事,我們幾個當中誰沒有工作的情緒時,都會自動放假,其他人隻要顧好工作,等他休息夠了,他就會回來了。」藍冬青停頓一秒,淺笑地凝視她。「小陶,你和阿火吵架了?」如果是,那麽阿火那天拋下一句「我最近都不會到場子裏來」時的一臉陰霾就說得通了。


    「……」陶樂善遲疑,然後搖頭,再搖頭。


    藍冬青當她是難以啟齒,全天下有哪對戀人不口角的?


    「阿火沒什麽脾氣,每次都隻是表麵上凶一凶,嚇不了人,你讓他自己去調適調適心情,他想通之後再回來又是一條好漢。」藍冬青比尹夜和孟虎有人性,安撫看起來很擔憂的陶樂善。


    藍冬青說得容易,可是當她又等了四天,火燎原卻還是沒出現時,陶樂善已經完全失去工作的心情。叫她再安安分分地窩在這裏等他消息,天天瞪著手機等它響起,她受不了了!


    「冬青哥,我要請假!」


    「不準。」尹夜的拒絕才出口,陶樂善早已背起背包,跑得不見人影,隻剩下跑遠的腳步聲嘲弄著他。「你們看看,又是一個被寵壞的女人。」尹夜很不滿。


    「放她一、兩天假,讓她去把阿火帶回來也是好事,值得的。」藍冬青樂見其成。


    「她有辦法嗎?」尹夜倒很懷疑。


    「你見過阿火會因為哪一個人知道了『那件事』而慌得手足無措嗎?」藍冬青反問他。


    「……沒有。」


    當年他們聽見火燎原的過去,幾個大男孩說沒嚇到是騙人的,但火燎原也表現得很隨緣,告訴他們,會怕就不要當朋友,他才不在乎,說完就要走人,最後是孟虎衝過去賞了火燎原一拳,撂下粗話說:媽的你這個孬種把我們三個當屁呀!然後和火燎原扭打成麻花,最後還是尹夜拖著孟虎,藍冬青扛著火燎原,到他們打完架後固定愛報到的大腸麵線攤吃麵線。


    如果沒有孟虎那一拳,或許火燎原沒有機會成為他們當中一員。


    「那就對了,阿火會逃,是因為他怕,怕小陶鄙視他,你覺得她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有半點鄙視或嫌惡嗎?」


    「沒有。」尹夜不得不承認,陶樂善看起來根本就像一個準備千裏尋夫的孟薑女。


    「所以羅,我們等著看阿火牽著小陶一塊回賭場工作的畫麵吧。不知道要不要順便準備幾袋拉炮和幾瓶香檳?」嗯,可能需要哦。


    「……她要是沒辦法把阿火帶回來,就宰了她。」


    正從電梯出來的陶樂善突地打了個哆嗦,覺得耳朵好癢,但不管了,她哪來的空閑管這種小事?奔出大樓,跳上計程車,一看到是上回的好心計程車司機,她眼睛一亮,報上目的地:火燎原的住家,然後雙手拍著駕駛座椅背。「司機先生,快!開快一點!」


    「小姐,你和男朋友複合了沒?」他也認出她了。


    「還沒,我現在就是要去找他複合。」她一字一句。


    哦——那麽他責任重大了!背負著載她去和男朋友複合的重責大任,司機催足油門,把車速飆快。


    「電話裏向他撒嬌那一招你有沒有用?」


    「當一個人根本不開手機,想撒嬌也沒得撒。」


    「原來是這樣呀,看起來你們吵得很凶哦?」司機抄近路,繞進小巷裏。


    「我和他沒有吵架!」陶樂善眼睛發紅,聲音差點哽住。


    「好好好,你們沒有吵架、沒有吵架,我開快一點,讓你趕快去找他。那個……後麵有麵紙啦。」呼,他最怕女生哭了。怎麽廣播又是失戀的歌啦?!就沒有歡樂一點、勵誌一點的嗎?!轉掉。


    她才沒有要哭咧!陶樂善死撐著。又不是火燎原親口說要和她老死不相往來,有什麽好哭的?!就算他說要分手,她也會把他追回來!


    司機開得非常快,彎過幾條小巷,闖過幾個紅燈,「吱——」一聲緊急煞車,他們已經停在火燎原家門口。


    「快去快去!加油加油!」司機先生幫她打氣,車資也沒空收了,趕著要她下車。反正上回那位先生塞給他的一千塊還剩很多,就算再扣掉這一趟的車資,他還多賺了兩百多塊哩。


    「好!」陶樂善等了太多天了,她好想見他,想到現在叫她直接撞門進去她都願意。


    他不想見她,不出現在她麵前,不聽她的聲音,連道歉撒嬌的機會都不給她,那麽她自己送上門來總可以了吧?哪有人為了一句話就和她冷戰,就算要冷戰,一天、兩天也夠了吧?


    陶樂善按下電了鈴,連續三聲都沒得到回應,她按得急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對講機通了。


    「小陶嗎?」是火燦仲的聲音。他似乎早就料到她會來這一趟,所以一猜就中。


    「對!火大哥,我要找火燎原!」


    「……燎原不在。」


    「騙——」


    「我沒騙你,燎原真的不在,他幾天前就出去了。」


    「去哪了?」


    「我不知道……應該說,燎原威脅我不能說。」


    「火大哥!拜托你不要幫著他騙我,他在家對不對?!」


    「他真的不在,你不信的話,我開門讓你進來搜屋子都沒關係。」


    說完,鐵門喀地打開,陶樂善沒有遲疑地進門去,跑過庭院,屋內的大門也同時開啟。


    「火大哥,對不起了!」陶樂善連鞋都來不及脫,開始樓上樓下仔仔細細尋找火燎原,廁所、衣櫃、後陽台、床底下,沒有一個地方遺漏,整間屋子繞完、找完已經是十五分鍾後的事。


    她一身是汗,臉上全是失望,有氣無力地飄回客廳,火燦仲幫她準備好冰涼的紅茶。


    「坐吧。」


    「火大哥,他……」


    「別急,你坐下來,我們才有辦法好好談。」火燦仲給她笑容,體貼地遞上麵紙讓她擦汗。


    陶樂善臀部一沾椅,又急乎乎要開口,火燦仲卻以眼神示意她先喝口水,喘喘氣再說。


    陶樂善一口就幹掉整杯紅茶。茶也喝了,椅子也坐了,汗也擦了,呼吸也從急變緩,她可以問了吧?


    「火大哥,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生氣?」火燦仲顯然很驚訝她會這麽認為,他淺淺一笑,搖頭道:「沒有,燎原沒有在生氣,我保證。」


    「既然沒有生氣,他為什麽要躲我?!」


    「因為你知道他殺過人。」


    「……這樣就是生氣呀!」氣她知道了他不想說的秘密。還騙她說沒有!


    「他真的沒有生氣,他隻是不知道怎麽辦而已。」火燦仲又替她倒滿紅茶,放下茶壺,改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啜飲。「殺人,可不是嗑幾顆搖頭丸或是搶幾間超商那麽簡單,而是結束一條活生生的人命。當你知道他做過那樣的事,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好恐怖?好殘暴?原來他是那種人?一個殺人凶手?該不該離開他?要不要盡快和他分手?幹脆甩掉他吧?燎原一定不斷不斷猜測你的想法,偏偏越是想猜,越是猜向最糟糕的答案,一頭鑽進了死胡同。所以他變得膽怯,變得不敢去從你口中聽見他以為自己會麵對的慘況。」


    火燦仲將視線鎖在她臉上,仔細觀察她的表情變化。陶樂善眉頭緊皺,小臉苦苦的,火燦仲說的那些恐怖殘暴離開分手甩掉,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也不準火燎原把她想成那樣!


    「燎原怕你討厭他。」


    「我沒有!」


    「你有告訴他嗎?」


    「……沒有。」


    「我想你那時知道他殺過人,嚇到了吧?」火燦仲淡淡陳述,陶樂善的答案若是肯定的,才是一般人會有的反應,他反而不信她完全都沒有恐懼。


    「嗯。」她點頭坦承。


    她當然有嚇到,正如同火燦仲說的,那不是嗑幾顆搖頭丸或搶超商,她無法想像總是輕柔撫摸她短發的火燎原會動手殺人——是年少輕狂犯下的大錯?還是怒火攻心的脫序行為?才十歲,能和人結下什麽深仇大恨?


    「你的反應是正常的,如果你有因此而自責內疚的話,請原諒你自己,你沒有錯。」火燦仲看出陶樂善責備過自己,也不肯釋懷是自己讓火燎原受傷,體貼地安撫她。「你會想問他殺人的那件事,更是很平常,換成我是你,我也會問。」人,越是無知,越想探問,有時問的方式是無心,卻很傷人,責備這樣的人並沒有意義。


    「可是我問了之後,他看起來很不高興……」


    「那不是不高興,是害怕。」火燦仲重申。「你知道了那件事,他很害怕。」


    陶樂善恍然大悟。


    原來那時她看著火燎原,形容不出他臉上浮現的神情就是這兩個字——


    比憤怒少一點,比難過多一點,比陰霧暗一點,比無措慌一點的,害怕。


    他害怕失去她。


    「想聽血腥那一部分的故事嗎?那不是太歡樂的過程。」火燦仲認為該讓陶樂善知道更多,他會從她的反應中尋找是不是可以將燎原下落告訴她的理由。


    陶樂善點頭,火燦仲又喝了一口茶,陶樂善以為自己看錯了,他拿著杯子的手竟然微微發抖,他以左手按住自己的右手,穩住顫動。


    「那一年,我十二,燎原十歲,我們跟著離婚的母親搬出父親家中……」


    母親找到一間十幾坪的小套房,跟兄弟倆說,從今天開始,他們母子三人要相依為命,她會去找工作,養活他們,他們隻要好好長大、好好讀書就可以了,她也確實在實踐她勾勒出的單親家庭生活,她在一家牛排館找到外場服務員工作,薪水兩萬出頭,工作時數將近十二個鍾頭,她勤奮認真,讓他們雖然失去了父愛,但也不曾覺得遺憾,生活不富裕,然而也從不匱乏。


    平靜的生活過了三個月左右,家裏住進了另一個男人,母親要他們叫他叔叔,他比母親小七歲,是牛排館裏的廚師學徒,他們兄弟並不反對母親再交新的男友,畢竟母親仍年輕,後半輩子若遇到好男人再嫁,他們也樂觀其成。


    他們接受他,隻要他對母親好,他們就不排斥母子生活中增加這位新成員,他也的的確確讓他們看到了他對母親的體貼細心及無微不至的噓寒問暖——那也不過是短短半個月時間。季節邁入了炙熱的八月酷夏,那男人以廚房工作真不是人待的,又熱又是油煙又忙又累為由離職,理所當然窩在他們家裏,讓母親養他。


    他開始向母親伸手要錢,拿不到錢,他便動手毆打母親,再將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費搶個精光,拿去和朋友玩樂整晚。


    他開始砸毀家裏器具,一不開心就乒乒乓乓又踹又摔,要是他們兩個男孩誰敢多嘴和他嗆聲,他正好找到打人的藉口,仗著體型的優勢,把他們當成沙包過肩摔,他們兩人身上帶著傷已經是家常便飯。


    他們和母親試著趕他走,下場就是三個婦孺被打得奄奄一息,而揍人揍累的他大刺剌到床上補眠。


    他們還記得母親抱著他們痛哭,說全是她的錯,她對不起他們……最可悲的是,連哭泣都隻敢嗚咽,生怕吵醒了男人,又會讓孩子們挨一頓結實拳腳。


    火燦仲說到一個段落,眼眶紅著,沉默了好久。重新翻閱過去的記憶,就像剝下還沒痊愈的傷口結痂,拉扯之下,鮮血淋漓。


    陶樂善幾乎想阻止他說下去,但火燦仲卻給她一個「我沒事」的笑容,做幾個深呼吸,又說:


    「那一天,我參加完即將要就讀的國中舉辦的入學輔導,一回到家,他還是那副令人嫌惡的懶散模樣癱死在長條椅上,我和燎原幾乎已經不和他說半個字,連叔叔兩字都沒再叫過,我進浴室不到五分鍾,他踹開門進來,二話不說就先往我臉上揍一拳——」


    火燦仲眯著眼,方才硬擠出來的笑容已經強撐不住,消失在他俊秀的臉龐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怒意。


    真是一個殘酷的故事,他說。


    那男人將他打倒在地,不管他是否受傷,動手撕他的衣物,他要強暴他!他一掙紮,男人就用更大的力道痛打他,臉上、胸口、腹部,一拳拳都不留情,彷佛就算打死他,男人也一樣會奸他的屍,他快吐了,但吐出來的不是胃液而是鮮血,痛,非常的痛,視線已經開始模糊,連學生褲的腰帶被扯開來,他都感覺不到……


    你幹什麽?!放開我哥!


    燎原的大叫聲將他從劇痛的昏眩中驚醒,連張開眼瞼這樣的小動作都拉扯到臉頰上的傷,他從眼縫裏看到半空中有大量的鮮血噴濺開來,從一點一滴到如泉傾泄,落在他臉上、身上,腥臭的、稠膩的、令人作嘔的……


    臉麵扭曲的男人倒在他身上,一動也不再動,浴室上方那盞燈剌痛著他的眼,迷迷蒙蒙之中,他看到弟弟手裏緊握著椅凳,吐氣聲因為狹小空間的回音而變得濃重,他稚氣的臉上滿布著鮮血和眼淚,蓮蓬頭嘩啦嘩啦灑著水,將地板衝出一大片鮮紅……


    「我再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裏,那個男人當場死亡,燎原才十歲,刑責上雖然沒判他刑,但他被送去接受感化教育處分。殺人絕對是錯的,但那種情況之下,我們兄弟倆若還有第二種選擇,我們也不會這樣做,為了那個男人而讓人生背負陰影,一點都不值得!」火燦仲咬牙忿然說著。


    對,不值得,那種人渣,動手殺他都覺得髒了自己的手!陶樂善太同意這句話,她無法同情因為企圖傷害人而反被對方失手殺掉的死者,火燎原不是因為逞凶鬥狠,不是因為一時貪玩,更不是因為輕賤別人的性命而殺人,他是想保護哥哥、保護家人才過度防衛,無論多少人指責他的不是,無論法律會不會在他身上留下汙點,她都隻覺得好想為他做些什麽,要是沒有她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擁抱也可以……


    火燦仲輕籲口氣,這次的沉默時間比較短暫,他調適好心情,恢複成她常見的火燦仲,眉宇間溫和放鬆。


    「燎原他被責備過,也被那男人的家屬圍起來痛打過,在鄰居之間被指指點點過,在學校被排擠過,被人怕過,被拒絕過。很多人看待這件事情會帶著『對或不對』的評斷,但對我而言,燎原是為我犯下大錯,若不是他,我應該已經是一具被奸殺的屍體,一想起這點,我對他充滿抱歉和感激。你呢?站在你的角度,你看到的燎原是什麽樣的人?你對他,又有什麽樣的想法?」


    想法?


    陶樂善根本沒有花時間去思考,話就自然而然地離口,「他是個笨蛋,一個隻會替家人著想的笨蛋!和我一模一樣的……笨蛋。」她的聲音軟了下來,句子裏的三個「笨蛋」,一個是指控,一個是陳述,最後一個是心疼。


    原來這就是為什麽藍冬青會說她身上有和火燎原一樣的味道。


    如果火燦仲方才說的情況完全翻版到她和她姊姊或家人身上,她一定也會像火燎原為了救人而犯錯。


    她和他都是這樣的人,都傻呼呼的,笨呀。


    「他跟我都有一個很棒很自豪很激發我們保護欲的哥哥姊姊,他跟我都很嘴硬,也都很害怕在對方眼中是不完美的……」


    火燦伸被她誇得有些臉紅。「你和他還有一個地方更像。」


    「哪裏?」


    「你和他都被賣掉還債過。」


    「他?」


    忘了說,補充。「還有我。」兩兄弟一塊去抵兩百萬的債。


    「你們?」


    「就在經過殺人事件兩年後,我家那位很久沒聯絡的老爸,為了還賭債把我們賣給債主。」直到債主上門來押人,他們才知道原來父親在離婚後還是沒改掉愛賭的惡習。


    「和我們家的情況差不多耶。」這一段她也不曾聽火燎原提起,她真討厭自己對他的了解那麽少,更討厭他都瞞著不告訴她。是怎樣呀?不把她當自己人嗎?!就不能……和她分享更多更多的事情嗎?!陶樂善咬咬唇,突然想起,「呀,所以他才會有一次脫口跟我說『為了還賭債而被賣掉的小孩,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就是這原因吧……火大哥,想想,覺得你們還滿慘的……」


    命運多舛,比她還慘,但火燎原看不出來是經曆過那些黑暗麵成長的小孩,他像火,很溫暖,隻要靠近他,都能感受到他散發出來的熱力。


    「不,被賣掉的那一段,是快樂的回憶,我和燎原至今都很珍惜。我想,你應該可以理解,因為你也是被賣掉之後遇到燎原,不是嗎?」


    她點頭同意。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埋怨過陶謹慎好賭惹來一身債,但就像有人暗中安排著棋局,下了一步危棋,實際上卻是在鋪陳接下來的棋路,因為債,她進了賭場工作;因為債,她和火燎原不打不相識;因為債,她有機會愛上火燎原,現在問她怨不怨那八十萬賭債,她會很大聲地說,她不怨,一點也不怨!


    「好了,討人厭的故事說完了,至於快樂的那一段,不妨讓燎原來說。你準備好要去找回那個笨蛋了嗎?」


    「告訴我,他在哪裏?我不會讓他再逃避我。」當然,死也不放掉他!


    陶樂善為他弟弟火力全開的模樣讓火燦仲窩心,他相信可以將弟弟交付給她,就讓她親自去將遲鈍的燎原敲醒,希望她可以讓燎原也看看她現在堅決的勇氣,看看她聽完燎原的故事後,眸裏累積到滿溢出來的憐愛。


    「燎原從頭到尾都沒打算逃,他背著行囊出門時說的那句話是——大哥,我去冷靜冷靜,想一想該怎麽跟樂樂解釋那件事,想一想她要是不接受,我還能有什麽辦法挽回,萬一她決定討厭我,我也得先想好對策,我絕對不讓那個爛男人毀掉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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