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寶山。


    當年食人案最終被判入獄的那名嫌疑人。


    這個名字,趙平章怎會不記得呢?


    眼前這個女孩兒,相當年輕,可一雙清透的眼底卻有遠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冷靜。


    她完全是笑著說出剛才那番話的。


    可這番話背後的意思卻多少有些令人戰栗。


    程白聽她提到“孫寶山”三個字,第一時間是怔了一下,隨後目光仔細地落在她眉眼之間,終於覺出了一點眼熟。


    並非真的認識,而是見過。


    就在前段時間,甚至就在昨天,在那一片滬上直言所寫的深扒趙平章十宗罪的文章配圖裏。


    那張照片是孫寶山一家三口的照片,笑容滿麵的青年,樸實害羞的妻子,還有被小兩口抱在中間的那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紅撲撲一張臉,眉心還點了個小紅點。


    看起來似乎是才下學,手上還緊緊攥著一本連環畫。


    於是輕而易舉地想起了她的名字,孫寶山的女兒,孫雪。


    進而想起了文章裏那一段敘述。


    寫的是孫寶山的家庭,在食人案經由媒體曝光後到審判結束的整個過程中,所承受的壓力,發生的變化。


    盡管行文的確用了很多煽情的詞匯,但程白非常清楚,這一段所描述的事實在當年必然發生過。


    食人案的出現,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了。


    即便當年還處於紙媒時代,家裏有電視機的人都是少數,可這一案依舊引起了廣泛的社會關注。


    那段時間報道食人案相關的報紙基本都賣到脫銷。


    不管是出於獵奇還是好奇,人們很難控製自己不去關注這件事,並且宣泄自己的憤怒,發表自己的意見,甚至有群眾向政府請願,嚴懲凶手。


    宣判那天,法院門口更是水泄不通。


    這也就意味著,當時不管是孫寶山本人,還是孫寶山的家庭,都毫無隱私可言。


    新聞跟進,議論紛紛。


    記者們不僅寫孫寶山本人,還想了解孫寶山的性格和平時的為人,於是采訪他的父母,朋友,甚至妻子和女兒。


    孫雪那年好像才六歲吧?


    剛剛上小學的年紀。


    在學校裏受人排擠,甚至被迫退學。


    對孫寶山的判決下來之後,她和她的母親甚至無法在他們那個山野小縣城保持最基本的生活,不得不離開了世代生活的故居,輾轉外地,隱姓埋名。


    時隔十六年,當年那個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兒,已然長大了,並且在食人案被發回重審的今天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趙平章的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無法移開。


    一時有些難以將眼前這神情冷漠的女孩兒,與當年坐在旁聽席上一臉茫然與慌張的那張臉,重疊到一起。


    場麵一時有些安靜。


    但剛才出去的趙文瀟已經走了回來,正好將孫雪方才的言語都聽了個清楚。


    他整個人的表情立刻就冷了下來。


    站到孫雪的麵前,也將她與自己的父親隔開,趙文瀟壓抑著滿腔地怒火,下了逐客令:“我母親已經因為你父親的事情昏倒住院,需要靜養,我們家不歡迎你的探望。”


    比起趙文瀟的憤怒,孫雪卻顯得很平靜:“不過才遇到這麽一點事,這麽一點質疑和漫罵,就受不了要尋死覓活了嗎?看來趙法官和您的家人都很脆弱呢。”


    趙文瀟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孫雪的目光卻越過他,依舊凝視著趙平章:“審錯官司判錯案,落到今天這種萬人唾罵的下場,難懂不算是自食惡果嗎?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這才剛剛開始。”


    這樣的一點才算什麽?


    當年她在學校裏上學,原本的同學們卻用石頭來砸她,罵她是殺人犯的女兒,是小魔鬼,也吃人的那種。


    抽屜裏的書都被人翻出來撕爛。


    他們在她的衣服上寫滿了那個年紀的小孩兒所能寫出的最惡毒的詛咒,而學校的老師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隻貌似為難實則冷漠地建議她母親讓她退學。


    她母親其實是個很柔弱的女人,可在父親以故意殺人罪被判入獄後,卻不得不挑起整個家庭的重擔。


    帶著退學後尚且年幼的她,坐上擁擠的綠皮火車。


    去很遠很遠的外地。


    為了讓女兒上學,她不得不同時打三份零工,有那麽兩年每天甚至隻能休息四五個小時。


    孫雪從小就在“我父親是個殺人犯”的陰影裏長大,可她對父親的印象卻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磨,反而越見清晰。


    隻是昔年健壯的人,如今已是白發蒼蒼。


    長達十六年的牢獄生活讓他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在監獄裏也常被人拳打腳踢,一個月前他終於得到保外就醫的批準,重新出現在她們麵前時,早已經沒個人樣了。


    趙平章的身體終於還是微微顫抖了起來。


    因為這女孩兒目光便是無言的審判,讓他倍感煎熬。


    隻是這些天來,在輿論的風波裏幾經起伏,他到底已經能平靜地麵對此刻所發生的一切了。


    包括來自孫雪的質問。


    趙平章的手放在了趙文瀟的肩上,示意他放鬆下來,自己則坦然地回視著她:“我是一名法官,但也是一名普通人。在當年的偵辦取證手段與法製環境裏,我並沒有違背法律所加與我的一切準則。不管這一樁舊案重審的結果如何,我都無愧於心,也無愧於自己穿過的那一身法袍。”


    孫雪似乎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趙平章卻慢慢地續道:“也希望你不要再來探望了。你有你的家人需要照顧,我也有我的家人需要保護。”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被人寫在教科書上的法官,也不是那個站在講台上的教授。


    隻不過是一名丈夫,一位父親。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的家庭。


    孫雪看著此情此景,大約是覺得那諷刺更深了一重,於是冷冷地笑了一聲,轉身便走。


    隻是離開時,剛好經過程白。


    她腳步停了一停,看向她,聲音裏藏著濃重的譏誚:“判錯案的法官,有個專為人渣打官司的律師學生,看來一會兒的采訪我終於有話能說了。”


    想也知道,食人案重審的輿論,如果再加上一個程白,該是怎樣雪上加霜、火上澆油的情況。


    可程白聽了這話沒生氣。


    她凝視著麵前這小自己好幾歲的姑娘,竟然彎了彎唇角,衝她露出了一抹平和的笑,淡淡道:“我的對手不是你。”


    當然,翻譯一下也可以說成是,你不是我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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