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上講,邊斜和薑明懷講的故事在劇情發展方麵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但敘述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觀點,卻截然不同。


    程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了兩人的區別。


    這種差異乍一比較,顯得奇怪。


    但如果仔細回想邊斜和薑明懷各自的作品,便會發現無比正常。


    薑明懷在《暗殺者》裏雖然為所有觀眾送上了一個幾乎全員火葬場的結局,可依舊在“人性”這個點上抱有了一定的溫情,總體是用一種悲愴的情緒來稱讚英雄;


    邊斜的“夜行者”係列世界觀完整的燒腦爽文,主人公吳慮每每絕地反擊,因此被讀者譽為“男神”,然而行文的字裏行間卻總是不憚於用冷峻的筆墨來描寫人性的缺陷,完全處於一種近乎冷漠的上帝視角。


    本質上,他們不是同種人。


    近似卻不相同。


    午飯過後,薑明懷對錢興成和肖月正在處理的黑客的案子感了興趣,幹脆跟他們一起去見見當事人,程白下午兩點卻要去找趙平章,所以不準備回律所,直接去停車場開車。


    邊斜十分自然地跟了上來。


    程白一麵走一麵回頭道:“你來幹什麽?”


    邊斜有些不滿:“我跟薑明懷一人給你講了個故事,可你的評價就一句,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程白聽出他言下之意:“所以?”


    邊斜攤手:“很好奇,程律會喜歡哪個故事?”


    程白淡淡道:“我不是作家,對這種並非非此即彼的故事也沒有特別的偏向,一切不看喜歡不喜歡,隻看合適不合適。”


    合適不合適?


    這話說得也太奇怪了。


    邊斜有些難以理解:“什麽意思?”


    車就停在前麵,程白走上前去利落地拉開車門,隻問他:“你有沒有想過,在現實世界寫點小說裏的劇情?”


    邊斜眼皮跳了一下。


    程白轉眸看著他這隱約有點嚇著的神態,奇怪地笑了一下,然後直接跟他打了個上車的手勢:“畢竟是喜歡《蠅王》的大作家,上車吧。”


    趙平章給的地址定位是一家大醫院。


    他們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


    程白開車載著邊斜進來,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停車,便一路向醫院走去。


    邊斜頓時覺得這路有些眼熟:“程律不是說要去見趙教授嗎?可這是去醫院的路啊。”


    褚賢文就在這裏工作。


    這是市內非常出名的一家醫院,屬於某所全國知名院校的附屬醫院,他和程白剛認識時候接觸的那位當事人曾念平的兒子就在這所醫院就醫。


    程白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但具體的原因她也不清楚,隻道:“老師發的地址就在這裏,希望不是出了什麽事情吧。”


    隻是話雖如此說,心裏卻已經做好了準備。


    很快兩人就到了地方。


    程白剛想拿起手機來給趙平章打個電話,抬頭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趙平章。


    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穿著一身厚厚的灰色毛衣,手裏麵拎著的應該是一份粥,正朝著他們所立的醫院門口來。


    “老師。”


    程白先走上去喊了一聲。


    趙平章也看見他們了,身上完全沒有什麽高校教授的架子,還笑了一下:“來了呀,正好。阿瓊這幾天生病住院了,你來看看,她肯定高興。”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趙平章今天換了一身更普通的穿著,又或許是他容顏上的確憔悴了不少,程白看著,竟覺得他臉上幾道皺紋好像比年前見著的時候深了許多。


    連頭上的白發都多了幾根。


    他說馮瓊住院了。


    她一下有些沒反應過來。


    倒是趙平章很平靜,拎著那熱粥往醫院裏麵走,還帶著幾分和善地多看了邊斜幾眼,似乎對他有些好奇。


    邊斜立刻道:“趙教授好。”


    趙平章笑道:“看著應該不是法律從業人員,是小程兒的朋友吧?”


    邊斜撇了撇嘴:“現在還隻是朋友。”


    “哦……”


    趙平章歲數也不小了,雖然不免跟年輕人有點代溝,但一雙眼睛還是雪亮的,聽了這話頓時露出幾分了然的神情。


    他甚至還鼓勵了一句:“加油。”


    邊斜樂開了花:“好,一定。”


    程白頓時無言。


    三個人說著話,便進了醫院,直往12樓去。


    下午的陽光不錯。


    病房的窗戶對著外麵明亮的天空,下方的平台上擺放著各類盆栽,有在門診等候的人就站在平台上曬著太陽。


    馮瓊就躺在病床上朝外看著。


    程白、邊斜跟隨著趙平章走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這一位往日優雅大方的女士,換上了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床頭放著藍牙音箱連接著手機,正在放著鋼琴曲,依稀還能讓人窺見往日修長的手指,便和著那旋律在手背上輕輕點著,顯得放鬆而愜意。


    趙平章進去喊了一聲,她才回過頭來。


    一抬眼瞧見程白,那眉眼一下就彎起來了:“小程兒怎麽也來了?我這就是有點心悸的小毛病,你老師可沒跟你瞎說吧?”


    “沒有。”程白進來之前還在擔心會不會是什麽嚴重的場麵,可看見馮瓊不管是模樣還是心情好像都不錯之後,懸著的心便稍稍放下,也跟著笑起來,“老師的嘴可嚴了,我要不是昨天想約老師見一麵,恐怕還不知道您居然都住院了。”


    趙平章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就走上前去把粥放到桌上打開來。


    旁邊有名青年上來幫忙。


    程白這時候才注意到,病房裏麵還與這麽一個人,不由打量了一眼:該是二十幾接近三十的年紀,穿著簡單卻很得體,文質彬彬的麵容,五官看著竟和馮瓊、趙平章有些相似。


    趙平章這時便笑了起來,跟他們介紹了一下:“小程兒應該還沒見過吧,這是我們家老大,趙文瀟。文瀟,這就是我們經常跟你和文鳶說的程白。旁邊是她的朋友。”


    比起趙平章和馮瓊那看起來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尋常神情,趙文瀟的臉上顯然要冷峻那麽幾分。


    他抬頭打量程白一眼,勉強露出個笑容來。


    然後主動向她伸手:“你好,趙文瀟。很早以前就聽二老提過程律了,隻是要麽在外地,要麽在外國,倒一直沒機會見上一麵,沒想到今天見上了。”


    “本來沒多大點事,非要回來。”馮瓊被趙平章扶著起來,坐到了小桌前麵,拿起勺來的時候便多了幾分埋怨,“我們兩個老的都沒太在意了,你跟文鳶兩個小的天天操心!”


    這說得顯然不是生病住院的事情了。


    昨天的熱搜已經差不多把趙平章一家人扒了個底兒朝天,有幾口人,是什麽職業,在什麽地方,清清楚楚。


    當然,伴隨而來的是謠言滿天飛。


    趙文瀟是家裏的哥哥,趙文鳶是家裏的妹妹,這一點程白是清楚的,他也很輕易地從這位被人傳在國外非常奢侈的“公子哥兒”臉上看出了幾分壓抑著的不快,隻是畢竟在二老麵前,沒有表現出來。


    馮瓊住院這幾天身體弱,腸胃似乎也不大好,隻能吃一點好消化的白粥。


    她在這邊喝粥,趙平章就在旁邊拿出了口琴。


    竟然是坐在那窗戶前麵為他的妻子吹起了一首《美麗的梭羅河》,那熟悉的曲調一起,馮瓊就不由笑了起來。


    ……


    這場景未免有些太過美好,滿溢著一種脈脈流淌的溫情,誰也不去提這些天來縈繞在網絡上的那些真真假假、是是非非。


    程白不由久久地凝視。


    隻是當她的目光落在趙平章那寬厚的肩膀上時,卻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今天的老師與她之前兩次見的老師,並不一樣。


    有什麽東西變了。


    他們都沒有在病房中多作打擾,而是在聽了一陣之後,便十分默契地退了出來。


    趙文瀟已經有些控製不住情緒了。


    程白看見他站在走廊上仰了仰頭,好半晌才整理好情緒,不由道:“我上次登門拜訪時,師母的身體都還好好的,怎麽會忽然就住院了?”


    趙文瀟也是年前才趕回來,哪裏想到才下飛機就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忽然昏倒在家進了醫院。那時他雖然聽聞了食人案重審的消息,但還不知道網上所爆發出來的針對趙平章甚至他們一家人的種種輿論。


    直到他在病房在,拿到妹妹遞過來的手機。


    那是馮瓊的手機。


    沒有設置密碼,所以隻需在鎖屏界麵上輕輕一推,就能看見在昏倒前馮瓊正在查看的界麵。


    那是一條朋友圈,發的是一張別人朋友圈的截圖。


    趙文瀟抬手壓了壓自己的眉心,似乎是想借這個動作壓住自己滿心的沉怒,卻沒控製好自己的語氣,泄露出了幾分嘲諷:“要不是他們說,我都不知道我們家這麽能耐,買得起豪車,住得起豪宅,操縱得了命案,左右得了審判!”


    “……”


    程白聽後,忽然就明白了趙平章為什麽要連那個人發的朋友圈一起起訴了。


    隻是明白之後,並沒有疑惑被解開的輕鬆。


    她並不是一個擅長安慰別人的人,隻能道:“老師已經提交起訴書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趙文瀟是出國留學參加工作後也非常優秀的一個人,對這個現實的世界也早有了清醒的認知,聽程白這樣說,隻笑一聲,反問:“你信嗎?”


    程白再度無言。


    趙文瀟似乎不願意再多說什麽了,深吸一口氣,跟他和邊斜道了個歉,便朝著這一層走廊盡頭的平台去,拿了手機跟人打電話。


    邊斜以前雖然與趙平章沒有什麽接觸,但這些天來也都在關注網絡上那些輿論的發展。


    在網上看時其實沒太大感覺。


    看過去也就看過去了,即便你深知這些言論會對別人造成傷害,也能從理性上判斷這些東西並不正確,可那些畢竟都是冷冰冰的文字,隔著一層網絡,反正又不能親眼所見。


    可真要親眼所見了,這樣的重量又讓人有些無法承受。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除開一家人不同的身份之外,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相互信任扶持的家庭,彼此向對方分享自己真實的喜怒。


    可如今一切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維持。


    做兒女的不敢呈現太多的憤怒與憂慮,當丈夫的不敢流露出分毫的脆弱與困擾。


    所有人都當那些言語的傷害不存在。


    他們在努力地維持著這一座小小的避風港,隻有在偶爾轉身時,才會在不經意間泄露那幾分深藏的疲憊。


    邊斜和程白都坐在了外麵的長椅上。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程白注意到不遠處有個女孩,很年輕,二十歲剛出頭的模樣,穿著一件帶毛領的鵝黃色羽絨服,已經看了他們這邊有一陣,在與程白目光對視之時,隻扯了扯唇角,竟是露出了一個嘲諷而厭惡的冷笑。


    她認識她嗎?


    程白不由蹙了蹙眉,在自己的記憶中一陣搜索,可竟沒有絲毫的印象。


    這時趙平章走了出來。


    他剛想要跟程白打招呼,卻一眼看見了那個女孩兒,頓時就停住了腳步,愣在原地。


    那女孩兒從旁邊的長椅上站起來,兩手揣在衣兜裏,直視著趙平章:“被這麽多人戳著脊梁骨罵的滋味不好受吧,趙法官?剛才在樓上聽人說您和您妻子在這層,我專程代我父親來看望看望。”


    趙平章有些恍惚。


    那女孩兒便“哦”了一聲:“想起來了,十六年過去,您該不記得了,我父親是孫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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