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萬變的雲,在灰藍的天空中疾走。我叼著煙,一動不動地倚在天台的欄杆上,呆呆地望著這片我無數次仰望卻仍然陌生而生動的天空。風乍起,纏綿地卷起我的衣角,時間細細碎碎地流逝在那升騰翻卷的煙霧中。


    「柯洛——」是趙陽猶豫的聲音。


    終於她向我走了過來,一身溫柔的粉裝映紅了我的眼眸。


    「我可以坐這嗎?」她彎著細細的眉,微笑著向我請求。


    我隨便地一點頭。


    「你在看什麽呢?那麽專心。」


    「雲。」


    她張大了靈動的眼睛,很快地反應了過來,笑著在我身邊翻身躺下。


    「啊~~這樣看起來,天好大啊……而我,好像變小了……」她舒服地伸長了身體,在我身邊感歎道。


    「小時候,我望見天空中的雲,就老是會想——它們在天上走著走著,終究最後會到哪裏去呢?是去天堂還是它自己的家?」


    她沉默了一會兒,「柯洛,你說呢?」她笑著轉過頭來問我。


    「我想……它是找不到自己要去地方的吧……」我淒涼地笑了,「所以,它們才會在這無邊無際的天空中遊蕩,尋找它存在的意義。可惜到它消失在空氣中的那一天,它也沒有找到。」


    「不是的!」趙陽突然提高了音調,用她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它們沒有消失……它隻是變成了雨,到那時,它就會以另一種存在方式降落大地,拚命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淡然地一笑,沒有爭辯。


    「柯洛,你也會有那一天的。你會有明白自己生存的意義的那一天,為某人而等待奇跡的那一天。」趙陽緊緊地握住了我顫抖的手,「每個人的迷茫都隻是暫時的。雖然這會令你很辛苦,但是,每一塊走過這片天空的雲,都會成長為堅強的雨。」


    「柯洛,你知道嗎?」趙陽開始沉浸在自我的回憶中,「我出生在很偏遠的一個小山村裏,由於爸爸的重男輕女,身為家裏老大的我為了弟妹吃了很多苦。在我七歲那年,我媽跟著一個到村裏來收草藥的城裏商販跑了,從此爸爸便消沉了下去。因為我長得越來越像媽媽,爸爸不許我進他的房間,不許我在桌前和他一起吃飯、甚至於連跟我說話都不看我一眼。每當我看見他抱著弟妹們笑的時候,我的心都好痛……就因為我長得像媽媽,就成了爸爸的出氣對象,剝奪了我作女兒應得的一切歡樂。為什麽隻有我會受這樣的對待?」


    趙陽的眼中開始淚花閃爍,「我不停地怨恨著我這張和媽媽相似的臉,不停地怨恨著自己的命運。我真的情願自己沒有出生過。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家裏唯一的熱水壺,爸爸不但將我痛打一頓,還罵我是媽生下來的孽種,他說沒我這個女兒,叫我滾得越遠越好。我氣不過,偷偷地爬上了我們村邊的山崖上,想這樣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這時,我那四歲的弟弟居然偷偷地跟在我的後麵,見我要作傻事,大哭著向我跑過來,要和我一起跳。我頓時就心軟了。就在我摟著他大哭的時候,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不能就這樣完結自己的人生,找還有很多要做的事、要改變的東西。我不是媽媽,我不會像她那樣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我要擔負起全家人的將來。我還有我的弟弟、妹妹,隻有他們是我生活下去的希望。」


    趙陽的眼睛裏透出一絲倔強的亮光,看得令人心頭一震。


    「為了家裏的生計,我十六歲就跟著襯裏人外出打工。在城裏我忍受著別人的白眼和羞辱,在飯店裏洗盤子、給別人帶孩子、當傭人,什麽都幹。總算我的苦心沒有白費,弟弟考上了重點大學,妹妹也很爭氣地在讀高中。每當想起這些,我都覺得好幸福!因為隻有我是他們的依靠。去年,一直身體不好的爸爸突然患上重病。為了支付高昂的醫療費用,我花光所有的錢,結果還是遠遠不夠。所以我鋌而走險,去黑社會借高利貸。我知道自己沒法還清這筆債會有什麽後果,但是我什麽也不在乎了!為了我的家人,我所珍視的東西,無論怎麽樣,我也要守護到底。」她輕呼了一口氣,「爸爸躺在病床上從昏迷中醒過來時,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含著老淚轉過頭,背著我說了一句:『女兒,難為你了……』當時,我真的、真的好想大哭……但是又哭不出來,好像二十多年堆積起來的情緒統統都在那一刻煙消雲散了……」


    淚一滴滴地順著她清秀的臉龐掉落,像顆顆閃耀的珍珠。


    「我該高興的,不是嗎?我讓我那固執的爸爸說出那麽感人的話,我被他承認了!是我終於贏了,可是、可是……為什麽我會覺得那麽心痛和委屈……我長年累月的辛勞付出,結果就因他的那一句話就永遠地成為了過去。我當年那麽多迷茫又痛苦的記憶,我又應該置它們於何地?」


    我無言地摟住了她抽動的肩膀,輕歎一聲:「忘掉它們吧……」


    「忘?」她淚光閃爍地從我懷抱中掙脫出來,冷笑著反問我,「你可以忘記自己的過去嗎?你做得到嗎?」


    我唯有沉默以對。


    「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背負著一切記憶,傷害我的、珍惜我的,一切的一切,我統統都不會忘記……我要堅強地活下去,向別人早已忘記的過去討回我失去的一切。」趙陽望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愣愣地望著她剛硬的臉龐,第一次覺得她是如此的陌生。


    「柯洛!柯洛~~」


    就在我倆閑談的時候,嚴穆秋急促地叫喚起我的名字來。


    很快地,他氣喘籲籲地向我們迎麵跑來了。滿臉大汗的他,意外地沒有了平日的輕鬆與圓滑,見到我便焦急萬分地直拉我向樓下走去。


    「快、快……」他邊走邊喘著粗氣。


    「你到底怎麽了?」我奇怪地問道。心裏莫名地升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嚴穆秋拉著我的手,一臉嚴肅:「柯洛……你先冷靜地聽我說完……是關於同炎的事,他……」


    他停了下來,擔心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的心被猛然揪緊了,腦子開始變得混亂:「同炎……他怎麽了……」我那顫抖不安的聲音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不忍地別過頭:「我剛才接到雲濤的電話……他說同炎剛剛在拍攝過程中出了事故,從十五層樓上摔下來了!」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條件反射似地抓緊了手臂。


    可怕的戰栗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張口而不能言。就在那天昏地暗的眩暈中,我仿佛又看見了那深烙入記憶中的、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幕,我那早逝的戀人在天台上的絕望一跳,而那場慘劇如今又如噩夢一般,宿命地在同炎的身上上演了。


    嚴穆秋瞧見我的情形,立刻支撐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你要堅強點,同炎已經被他們送去市急救醫院搶救了。雲濤叫我們立刻過去,可能還有希望見他最後一麵……」


    猛地,我打了個激靈。


    仿佛是垂死的人得到了一線生機,我一把撇開嚴穆秋,發瘋似地向醫院跑去。


    慌亂的風在耳邊「呼呼」地尖叫著,周圍的景物像條條漆黑的影子在我的視野中急劇地閃過。我狂奔在紛至遝來的記憶裏:


    「不要隻為了記憶而活著。人隻有堅強,才能讓自己變得幸福。」那天,站在墓地裏的他摟著我時,真的讓人感覺好溫暖。


    「我不會再給你機會放縱自己了。從今以後,我要好好地守著你。」這是他曾經對我許下的承諾,可惜我沒有給他機會實現。


    還有我們的第一次接吻,和他第一次按捺不住真心,向我強行索取激情的狂亂一夜。


    一切的一切,曆曆在目。


    我拚命壓抑住自己想要就此大聲疾呼的衝動,在內心裏瘋狂地向神明祈告:我萬能的主啊,請您保佑同炎沒事。他是那麽善良又誠懇的一個人,不應該有此噩運降臨在他的頭上。而我,我是個背負著罪惡在世上苟延殘喘的人,哪怕要我墜下九層地獄也行,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換取他的生命。請不要就此帶走他……


    我卑微地祈求著,不禁淚如雨下。


    ***


    「同炎!同炎在哪裏?」


    我一頭撞進醫院的急救室,全然不顧護士小姐們不滿的眼光,倉皇地大叫著。


    在外麵的長凳上正在抹眼淚的梅和一幫人都站了起來:「柯洛……」


    梅紅著眼眶,哽咽著:「小洛,你來晚了……同炎他……」話未說完,她已經俯在她老公的胸前,嚎啕大哭起來。


    頓時,大旋地轉,地動山搖。


    「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本來這次我們要使用吊索給他增加保險度的,可是同炎怕這樣會影響他拍攝的靈活性,堅持不肯用。結果就……」旁邊一個高個男人痛苦地向我敘述著。


    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嗎?我呆呆地望著他們不停地張閉著的嘴,什麽都沒聽進去。


    由於我的任性和倔強,一次又一次地反複傷害他,這連上帝都感到厭煩了吧?現在,上天終於對著我關上了慈悲的大門,決絕地將他從我的身邊奪走,而我將獨自一人在懺悔中度日,就是我的命運嗎?


    我慢慢地走進那蓋著雪白被單的病床,顫抖著想揭起它,卻怎麽也使不上勁。


    梅泣不成聲:「為什麽老天爺這麽不開眼,要帶走同炎……明明你們如此相愛,又何必要如此堪堪地錯過呢?」


    淚成串地湧出來,我咬緊了嘴唇,強迫自己不發出歇斯底裏的哭叫。


    梅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擔心地看著我:「小洛,你千萬要想開啊……」


    我抬起眼來看著她:「我會的……梅姐。這是他留給我的,我會用我一輩子來記住。」


    無邊的愧疚與悔意湧上心頭,我低下了任性的頭顱,泣不成聲。要不是我的倔強,要不是我像駝鳥似地不願正視自己的真實想法,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浪費和錯過與他相聚的可能。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在元宵節那天對他坦白就好了。可惜,今天我如夢初醒,傾訴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你們怎麽了?」


    突然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它親切又溫潤,卻令我如電擊般動彈不得。我隻有如木偶般僵硬地轉過身來,愣愣地注視著他向我走近。


    濃而剛硬的眉,含情的細眼,高挺的鼻梁……一切都讓我恍若身在夢中一般。


    我禁不住喃喃自語:「我……我是在做夢吧?這……這怎麽可能?」呆呆地扭過頭去,我看了看那病床上被雪白被單蓋得嚴嚴實實的人,此刻他看起來更像是個被人精心設計好的詭計。


    我不由深吸一口氣,「呼啦——」一聲,被單翻起,露出了事實的真相。


    「嚴穆秋~~」我惱羞成怒地高音貫穿了整幢醫院大樓,一時間,病房內人人自危,「這是怎麽回事?」我像一座噴發的火山,指著那病床上堆成人形的枕頭堆,怒不可遏地質問那幫心虛的幫凶。


    人們偷笑了起來,跟著進來的雲濤看到這情形更是笑得前俯後仰。


    「小洛……」梅賠著笑,竭力想安慰我,「你先別衝動,我們也是替你倆著急才想了這個點子……同炎確實是受傷了,我們隻不過是稍微修改了一下事實而已……」


    「稍微?」我瞪著梅,氣得渾身發抖,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同炎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們,此刻他也明白了過來。「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他一把摟過我,替我解釋道:「徐馳他並不是真的氣你們騙了他,而是氣你們編了個我不幸死掉的故事。」說著,他輕輕拭去我臉上委屈的淚痕,溫柔地耳語道:「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真實地感受著溫暖的指溫,一陣狂喜從心中迸發出來。


    「同、同炎……」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心中那塊巨石放下了,剛剛一直緊繃的神經突然「啪——」地一聲斷弦,一種莫名的嘔吐感湧了上來,我盡力想支持住笨重的身體,卻猛然在大家的一片驚恐聲中失去了知覺。


    ***


    「情況有點不妙。」


    「他背上的傷口已經惡化,並且影響到了脊椎神經。現在必須要住院治療。」


    「……那他會不會有危險?」是同炎焦慮的聲音。


    「不用擔心,就現在的情形來看,問題還不會那麽嚴重。」


    當我模糊地從昏迷中醒過來時,全身軟綿綿地一陣酸痛。


    「不、不要……我不要住院……」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連忙強行支起身來,掙紮著向醫生請求…「請給我開藥就行了……」


    同炎立刻按住了我的肩,轉身向醫生堅定地說:「我明白了,我會馬上辦理入院手續,請您全力治好他!」


    艱苦的治療過程開始了。


    每天無休止的點滴、換藥、注射、透視,弄得我全身的骨頭都快散架,而病房裏那激鼻的消毒水味道也在時時刻刻折磨著我的神經,還有那每天幾乎成幾何級上漲的醫藥費更是讓我心煩意亂。


    「同炎……」我皺著眉頭,不死心地向他繼續做著思想了作,「讓我出院吧……我真的受不了了這要命的地方了……」


    「不行。」同炎一邊削著蘋果,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誰叫你這麽不要命,傷了脊椎還大冬天的往河裏跳!還好發現及時,再晚一點,你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所以,你現在隻有乖乖地在這裏養好傷,我會天天來醫院陪你的。」


    他微笑著遞過來一片蘋果,口氣軟得像哄小孩:「來,張嘴,啊……」


    看著他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我隻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乖乖將蘋果吃下,心裏泛起—片久違的幸福感。


    「錢你不用擔心,工作的事我也向穆秋說好了,他叫你好好養傷,以後想什麽時候去上班都可以。」他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喂我吃蘋果.


    「那怎麽行,他對我有恩,而且我還要還他錢呢!」想到嚴穆秋一直在背後暗暗幫忙,我就過意不去。


    同炎停了下來,靜靜地注視著我:「你那麽在意別人對你的恩惠嗎?」他溫柔的眼裏滿含著笑,「那麽我呢?對於我付出的一切,你打算怎麽報答我?」


    轟地一下,我的臉飛紅一片。「我……」我笨拙地想要表達什麽,卻難以啟齒。隻好膽怯地躲閃著他真誠的眼神。


    「大、大不了……以後……我全聽你的……這總行了吧?」好不容易,滿臉通紅的我支支吾吾地擠出了讓人難為情的一句話。


    同炎的眼一下子濕潤了。他猛地緊摟住了我,動情地在我耳邊輕語:「你真的說了!我不是在做夢吧……」他難以置信似地捧著我的臉細細地求證:「馳……你知道我等你的這一句話等了多久嗎?從你開始做我的模特兒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期待有一天你會這樣對我告白,可是,我沒想到我的等待會如此的漫長,它長到我都快要忘掉自己等待的初衷是什麽了……我也曾經痛苦、後悔過,但是現在聽到你對我說的話,我真的覺得這一切都是多麽的值得。」


    「馳……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會離開我,可以嗎?」


    那專注的眼神,滿含真誠而濃烈的愛,幾乎快要把我的臉灼傷。我唯有壓下內心翻騰的狂潮,用最赤裸的靈魂回答了他三個字:


    「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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