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藜垂下頭,不想讓先生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澀聲道:「果然是很勉強嗎……」


    隻是……為了安慰自己。他其實知道的,先生就是這樣的溫柔,溫柔到能為了別人而勉強自己,但伏藜要的不是他的勉強,而是……


    「伏藜……」清澶輕撫著他的臉,托起他的下顎,視線相對。「你到底怎麽了?這樣自卑自憐,一點都不像你了,到底你在魔心之巢看到了什麽?」


    清澶的手按上伏藜的心口,銀眸染上淡淡的憂鬱。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你將我拒於你的心之外,那我如何懂你、知你?難道我依魚族之禮贈你珍珠,還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難道你要用你心裏的魔障,來拒絕我?」


    或許他還不那麽明白世俗的情愛,但是他是真心想要伏藜的陪伴,想讓懷裏的人一直在自己的視線裏……


    難道,這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看著清澶神情有一瞬的黯然,碰觸著自己的手卻仍舊是輕柔,近似質問的言語卻隱含著自傷─如果不是在意著自己,又怎麽感覺受傷?


    握住按在自己心口的手,感覺著手心交握的溫暖,伏藜恍然憶起在人世燈會的那一日……


    宛如在昨日,又近似在眼前。


    當時明明已下定決心,即使先生對他無意,即使相差得太多,自己也要努力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與之比肩……為什麽自己忘了?


    羞慚不足以形容伏藜當下的心情,一句道歉之語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一想又覺不妥,道歉之語一出,好似自己要拒絕了先生的情意,但他又不知該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思,幾度張口欲言,卻總是欲言又止。


    清澶見伏藜猶豫,誤以為他還需要時間理清思緒,不禁暗歎自己還是過於心急了。畢竟伏藜才初醒脫離魔心之巢未久,難免還迷惑於那些似真亦假的幻境,但……


    清澶又怕自己等不了,為了從花仙那裏得到幻玉蝶,他已答應了隻能在妖境停留數日,如果……唉,莫非真不能強求?


    「你……好好想想。」清澶想說自己後日便要離開,但又不願逼迫伏藜給他答複,於是隻說了這麽一句,便輕輕將懷中人推開些許距離,起身離開讓伏藜能一個人靜下心來思索。


    伏藜想挽留他,但此時此刻,留下又如何?或許他是該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言語說不出口的話,該如何用行動表示?


    日近黃昏,兀立在湖畔的人靜靜地等待著。暈黃的陽光斜照在流銀一般披瀉而下的長發,俊美的臉龐因為背光而看不清神情。


    最後一日了。


    從清晨到黃昏,清澶等著少年一個回複,卻始終不見他人的蹤影。


    記憶裏,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


    在蒼煙雲海時,漫長的光陰,在期盼著摯友身影中虛度。


    直到寂寞入骨,又盼著同自己一般能與天地同壽的人來陪伴。


    別人眼中瀟灑的自己,好似沒什麽看不開,事實上隻是被空虛寂寞填滿了身軀,被時光流水消磨了自己也曾對萬事萬物的熱情與好奇,被動地接受來到眼前的一切……


    好不容易,遇到了對自己的夢想執著到近乎頑固的伏藜。


    或靦腆或肅顏或淺笑或顰眉,連少年自己都沒察覺的細微卻生動的表情、肢體語言,時而細膩體貼時而遲鈍木訥,讓他看在眼裏,常常是既好笑又覺可愛,忍不住一再親近,竟是讓沉香娘娘也琢磨出自己的心思,看出了自己的在意。


    天色漸漸昏暗,與花仙曇檷約定之時將到,清澶垂下眼,神色黯淡。


    果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一百年啊……


    縱使自己心意不變,卻也不能強求伏藜在這一百年,舍了娶妻生子延續後代的天性。所以才如此急迫,想得到一個確切的答複,更希望能讓伏藜心甘情願隨他走。


    答應曇檷的一百年,並無提到不準多帶一人前往,但若伏藜根本不願隨他走,那他算盤打得再響也無用……


    終究是,無緣吧……


    手掐神訣正準備離去,忽聞緩步而來的腳步聲。


    伏藜?


    清澶又驚又喜,回頭,卻是失望。


    眉宇間隱約相似,不同的是神色間僅有對前輩長者的敬重,而無半點情意。


    「先生,您要回天壇了嗎?」


    初隱同伏藜一般喚自己,聽入耳裏卻是分外不同。


    較為低沉的聲線,縱也悅耳,卻無法令他動心。


    「族長有事要與清澶相談嗎?」曾為魚族,即使自己輩分較高,出於對自己本源的尊敬,清澶仍同一般魚族喚初隱為族長。


    偶然瞥見初隱嘴角的瘀青,夜色昏暗下並不明顯,清澶暗暗疑惑,卻不多言。


    初隱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先生,初隱隻有一個弟弟。」


    清澶先是默然,後是苦笑。


    「你擔心的什麽也不會發生。」


    「我並不擔心什麽。」


    初隱想起過去與弟弟多次的爭執,低聲道:「伏藜從小就夢想有天能化龍,我勸他幾次不聽,總是與他吵起來。我總也不懂,父親就是去了靈山再沒回來,害得母親也鬱鬱而終,那時他還小,常哭著找父親、母親,我怎麽哄也沒用,盡是哭。」


    清澶知道他們兄弟時常有所爭執,以為他們感情不睦,沒想竟是如此,暗暗感歎,卻又覺初隱似乎是在怨怪自己不僅不阻止伏藜,反而支持他,更是不好開口說什麽。


    「我怎麽也想不通,他小時候那麽愛哭,長大怎麽就變得那麽倔強?那麽頑固?我總擔心他哪天自己偷偷跑去靈山,想盡辦法要讓他打消念頭,他卻聽不進去。」


    陷入過往回憶的初隱目光飄遠,說了這些話後停頓了一陣,似乎想得有些出神,好半晌才接著說:「不過以後……想來也輪不到我擔心了……」


    「為何這麽說?」清澶見他隱約流露感傷之色,輕聲道:「伏藜不論變得怎樣,都是你的弟弟,這世上什麽都會變……血緣,卻是唯一不變的。」說著,自己心下又是一陣黯然。


    初隱聽了這話,抬眼專注地盯了他半晌,竟是笑了。


    「我雖然不願……但伏藜的眼光確實是好的。先生,請你好好待我弟弟,別讓他步上我父親的後塵。」


    清澶心思渙散,沒聽出初隱言外之意,隻以為他是要自己護著伏藜,別讓他化龍不成反喪命,默然點了點頭。


    忽想起自己百年不得離開天壇,清澶又道:「他想化龍,我必會護他;但清澶與人有約,百年內不得離開天壇,這百年……族長也要好生注意……


    「他這回傷了元氣,恐怕得修養一段時日,化龍一事也得盡量拖著,若是阻不了,你再問葵水,他知道如何與我聯係。」


    「百年不能離開天壇?」初隱先是訝異,後聽他的話頓覺出不對,疑道:「難道先生不打算帶伏藜一塊走?那他為何……」


    「先生!」


    聽見熟悉的聲音,初隱霎時閉口不言。


    清澶看見自己期盼的身影由遠而近向自己奔來,神色間若有似無的落寞霎時一掃而盡,轉為欣悅之色,竟未察覺初隱已轉身離開。


    清澶迎上前幾步,在看清伏藜狼狽不堪的模樣頓時失了笑容,擔憂之色浮上眉宇。「怎麽弄得這般狼狽?」


    少年濕淋淋的發絲散亂,清澶伸手把與長發糾結在一塊的深綠海草撥下,同時施法驅走他一身的水氣。


    清澶輕柔以指梳開他打結的發絲,不經意地擦過他的臉頰,伏藜悶哼一聲,雖然聲音已是極為隱忍,一心在他身上的清澶還是注意到了。


    「怎麽?我扯痛你了嗎?」他揉揉伏藜的發頂,以為是在梳理的過程扯到他的發。


    「沒有……」伏藜低著頭,正慶幸先生沒看到他臉上的青紫時下顎被抬起,連躲也不及,不由得低呼了聲。


    伏藜心下忐忑,其實他本想等傷養好再來,但出去又回來一趟,卻聽臨溪說先生一早就在他這等著,他一聽急忙趕來,連對自己的儀表稍作修整都忘了;直到先生一提,才發覺自己居然這副模樣見人,大感丟臉,原來想說的話也都羞慚得說不出口了,隻恨不得潛進水裏躲起來。


    「……誰打了你?」清澶端詳半天,一臉平靜地問。


    「沒……隻是跟初隱打了一架。」被清澶專注的視線盯得很不自在,伏藜輕輕的別過臉。


    「為了什麽?」清澶感覺心疼,伸指碰了碰他腫起來的臉頰。「下手這般重。」


    「我總是讓他失望,他打我是應該的。」


    伏藜想起昨日和兄長大打一架,起初自己打不還手,後來不知怎地就扭打成一團……


    很痛,但和初隱一直以來因衝突而產生的隔閡,似乎也隨之消散了。


    當兩人氣喘呼呼地倒在地上,初隱過來緊緊的擁抱自己時,突然間有流淚的衝動,因為他明白兄長終究諒解他了。


    話題告了個段落,兩人相對沉默下來。


    月光似流水一般自葉隙間傾瀉而下,灑在清澶柔亮的銀發上星星點點。


    曾經覺得遙不可及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


    魚族定情,以珍珠象征對伴侶情感的純真毫無瑕疵。


    拉過自己思慕之人的手,伏藜將自己潛入深海尋找到的珍珠交付到清澶手中。


    他已經想通了。既然選擇將感情交付,就不會再退縮。


    當少年將珍珠置於自己掌心時,清澶雙手將少年的手掌連珍珠合在手裏相迭,露出一個極為溫暖的笑容。


    「我在這站了一日……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低聲說著,清澶摟住剛與自己定情的伏藜,一頭流銀般的長發埋到少年肩上,享受這難得的親昵。


    「……路上耽擱了一點時間……」


    仍不習慣兩人如此貼近的伏藜臉色越來越紅,猶豫了下,雙手緩緩環到清澶背上。想到兩人兩情相悅的事實,手不自覺地越收越緊。


    太美好了,總讓人感覺不太踏實,好似如果不緊緊捉在手中,眨眼就要失去。


    還好,還好先生還沒走……


    「……伏藜。」


    伏藜應了一聲,然後就聽清澶似是委屈又似好笑地埋怨。


    「你的手能不能鬆鬆?」


    伏藜愣了愣,赫然驚覺自己不知不覺緊握在手心的是清澶一綹銀發,連忙鬆手。


    「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清澶知他並非有意,隻是太過緊張……或許還是快了些?


    伏藜為人看似沉穩,性子卻極為靦腆……他該一步一步來嗎?但他仍不知他是否肯隨自己往天壇,一百年……以伏藜的個性,可舍得下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兄長、好友,放下一切牽掛與自己離開?


    清澶不能確定,因此而躊躇。雖然已明白伏藜的心意與自己一般,但若他不願離開故土,自己又該如何?且不說天人之誓是極重的,對於自己的承諾,又怎能等閑視之?


    隱約感覺擁著自己的人心神不寧,伏藜困惑地抬頭。


    「先生?」


    清澶抱緊懷中之人,又是歎氣又是無奈。終歸要問的,能回避得一時,但當要走時,還能不問嗎?


    「伏藜……」猶豫再猶豫。「如果我想你隨我到天壇,你願意隨我去嗎?」


    伏藜沉默了一陣,顯然更加困惑了。


    「……為何不願?」如果是先生希望,他自當遵從;過去是,現在……更是。


    「……假若此去甚久,且此期間不能回妖境,你也願隨我去?」雖然希望伏藜隨他走,可清澶不願給他過多壓力,因此問話時神色平淡。盡管心中忐忑難安。


    感覺清澶話中有話,伏藜凝視著他的目光驀地沉靜如水,慢慢問著:「很久……是多久?」


    觀他神色,清澶知伏藜已察覺他的試探,忍不住苦笑。「三萬六千日!……你可認為久了?」


    「確實……但,為何?」伏藜既詫異又不解,往昔先生也時常往返於兩界,但並未有如此限製,為何如今卻……


    「為了還債。」


    清澶不願言明,若是讓伏藜知道這筆人情債是因他而欠下,不管伏藜心中究竟情不情願,為了負責他肯定會隨自己走;但那並非他所要的,清澶要的是伏藜心甘情願,而非迫於他的責任心。


    伏藜垂下眼,神色不定。


    百年光陰、百年光陰,什麽樣的人情,得付出百年光陰為代價?過去從未聽先生提及,為何又在此時提起?難道——「……先生所欠之『債』,可是因為伏藜?」


    伏藜不願作如此想,但他猶記得自己被心魔所侵時,意識幾近消散,而醒時先生對其間過程卻多是輕輕帶過,然自己當時神智不甚清醒,因此未能察覺。


    刻下想來,先生縱有無上神通,然心魔又豈是輕易可去?兩相一結合,伏藜心中不能不疑。


    清澶雖含笑掩飾,眼中卻掠過一抹異色,正想說與他無關,卻被看破的伏藜堵了回去。


    「先生若要說謊瞞我,不如不說。」


    清澶哭笑不得。「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麽?」原不想他知道的,可伏藜的心思比他想象得更加敏銳。


    「隻是不想你因此違了自己心意隨我,若是如此,我……」


    「我知道,」伏藜退出溫暖的懷抱,背轉過身,淡淡道:「先生是怕我心懷內疚,而非出於自願,是嗎?」


    清澶無語。


    「……但先生可知,」聲音漸沉,「伏藜早已決定,一生追隨先生的腳步……所以縱然不知先生為伏藜付出多少,先生欲往何處,伏藜都願意相陪,何況不過百年光陰?且百年後尚可回到故土,又何須拘泥一時?」


    並非不戀故土風物人情,而是怕今日放手任先生一人離去,自己終有一日會後悔……在似假還真的那場魔所製造出的幻境,那後悔莫及的苦果,他再不想輕嚐。


    誰能斷言人心不變?誰能斷言情始不移?


    害怕百年內變數橫生的並非隻有清澶,伏藜也是同樣。


    就因人心善變,也無人能斷定將來,因此更加珍惜每一刻的相守─清澶是如此,伏藜亦是。


    ***


    臨行前,清澶與伏藜一一與眾人話別。


    伏藜雖然心中不舍,但,還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會再回來……


    眼見好友要離開,百年內是回不來了,臨溪撲上去抱住好友,緊得伏藜幾乎要透不過氣來,最後是臨溪的妻子、魚族大美人何夢擰住自家相公耳朵,將這塊牛皮糖硬生生地拔了下來。


    「好友,你一去百年,可千萬不要忘了故鄉舊友啊!」


    哭天搶地,臨溪做出難分難舍狀,又從愛妻手下溜出來,湊到好友耳邊小聲地道:「回來別忘了帶點伴手禮,不用多,有什麽就帶什麽,心意到了就好——」


    伏藜斜睨死性不改的好友一眼,眼見這個妻奴又被妻子揪住耳朵狠擰,心裏有些好笑,感傷之情因此淡去不少。


    另一頭,葵水正和清澶細談過往,曾經的主仆心知此去一別,相見無期,因此曾提及的、曾想過的,一一盡吐,隻怕日後再無此機會放開心胸,放下一切拘束地交談。


    初隱雖陪在葵水身邊,視線卻時不時往弟弟身上瞟;葵水偶然注意到,與清澶對視一眼,含笑推了初隱一把。


    「去吧……兄弟之間,有什麽好放不開?」


    初隱被他推得踉蹌幾步,回頭望了葵水一眼,後者含笑的眼帶著期許;轉頭,伏藜靜靜地望著他,初隱沉默許久,終於邁開步伐,向著唯一的血親走去。


    「葵水……你可後悔當日所做的選擇?」方才初隱在,清澶不好問出口,此時顧忌的人一離開,他立即問出心中疑惑。


    葵水凝望著初隱所在的方向,輕歎:「也許……」


    但想悔,卻不能。


    處得越久,心就越貪。他曾經隻奢求一點,隻盼為友相伴,但近日卻難以自控;或許眷戀越深,渴求就越多……


    但既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伴到老,那麽,抉擇也就顯得無意義了。


    「也許……夠了。」葵水雲淡風輕地笑,眼底,是看透一切的了然。


    若命中注定如此,他甘願領受。


    能與初隱相遇,縱是晚了,又何嚐不是自己的福分?


    莫要強求、莫要奢求。


    如此,一生一世,已是甚好。


    「哥……」


    「嗯。」


    沉默彌漫。


    雖然兄弟間心結已解,但一時之間仍是無言以對,太久未曾如此平靜地處在一塊兒,兄弟倆竟然有些不知該如何與對方相處。


    「昨天……」


    「嗯?」


    「我下手重了,對不起。」伏藜瞥見兄長嘴角的瘀傷,老老實實地道歉。


    「不……是我錯了,」初隱停頓了下,「我一直都當你是孩子……忘了你已經長大,忘了你也有所追求……我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你身上,是我的錯。」


    「哥……」


    「真舍不得你走……」初隱歎口氣,自家小孩就這麽被拐走了,真令人不甘心啊。


    用力抱了下弟弟。


    「要回來啊,不要有了情人就忘了哥哥。」


    百年,對天人來說不過彈指一瞬;對魚精而言,卻是太漫長的光陰……


    進入通往天壇通道之前,最後一眼,伏藜視線模糊了,想將所有人的麵容看清,深深刻進心底,卻怎麽也看不清。


    清澶握緊他的手,目光深邃又溫柔。「走吧。」


    緣深緣淺,緣聚緣散。


    無不散的筵席,但終有再會之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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