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伊站在警察局的矮櫃前,翻閱著警局每天提供給媒體的資料,心裏想著,如果他不是個到處尋找重大新聞、填補報紙版麵的報社編輯的話,這個僻靜的小鎮倒有許多樂趣可尋。市議會今天早上發出的準許見弗德旅館興建的新聞,可以占去許多版麵。他離開辦公室時,慕蘭還坐在辦公桌前憤怒地敲打著計算機鍵盤,所以他需要一些其它的新聞來平衡版麵。


    “你們昨晚實在應該早些打烊才對。”他對坐在櫃格後的那位年輕小姐說。


    她端著咖啡杯,對他微微一笑,“總要有人阻止那些瘋狗到處亂叫。史先生,沒挖到什麽狗皮倒灶的犯罪事件或醜聞嗎?”


    他抬頭看她一眼,“說話別那麽難聽,凱倫,我隻是在做份內的事,你上次企圖煮東西,結果把消防隊員引來的事,我可沒當成頭條新聞大肆渲染,對不對?你可是欠我一次。”


    這名鎮定的辦事員在這裏當差的時間,和凱伊擁有〈號角報〉的時間一樣長。他每天都例行公事地來這裏和她愉快的交換新聞,要要嘴皮子。


    局長在角落裏向他做了個要他進去的手勢,然後拿掉了隔開他和凱伊的那道門栓。凱伊向他揮了揮手。


    “米契爾,我馬上過去。”他收拾他的筆記本和檔案夾,“下次找點新聞給我,我可不是來這裏做健康檢查的。”


    她用杯子向他行了個禮,“你也不是來這裏做視力檢查的。”他聞言,停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揮揮手,對他甜美地微笑。


    局長在凱伊進來後隨手把門關上,然後措指桌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他自己則帶著一副飽受折磨的表情,坐進辦公桌後的椅子裏。


    “你已聽說市議會拒絕〈沼澤戰士〉們停止興建旅館的請願了?”他問。


    凱伊點點頭,“這一點也不意外。本市需要錢,而旅館的經營可望為本市帶來財富。”


    局長搖搖頭,“我毫不在乎誰是誰非。我擔心的是現在即將引起的大亂,以及執行市、郡和州的法律所將麵臨的兩難局麵。”


    凱伊皺著眉頭,“你是擔心現場舉行的示威活動搞得你忙不過來?”


    局長茫然的看了他一會兒,“我想吊掛在橋下的場麵要比一般的示威活動可觀得多。”


    現在輪到凱伊露出錯愕的表情,“吊掛在橋下?”


    局長調整一下坐姿,“開報社的人不是你嗎?怎麽我也會有你不知道的新聞?你們報社裏不是有人負責采訪〈沼澤戰士〉嗎?”


    一絲不妙的預感悄悄爬上了凱伊的背脊,“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據說〈沼澤戰士〉計劃在星期二早上十點,州長從華倫登市的船廠把船開出沿河而上時,以繩索從橋上吊下來。那時他和他妻子正要前往峽穀區度假。”


    他的話一字一句的向凱伊襲來,條理分明地如他親眼目睹一樣,身兼〈號角報〉記者和〈沼澤戰士〉極端分子的懷孕婦女,將從橋上吊下來。他感到自己霎時臉色慘白。


    “這個謠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局長聳聳肩,“沒有人知道是從哪裏傳出來的。我是聽我兒子說的,而我兒子又是從他就讀的大學裏聽來的。我猜是皮大衛自己放出來的消息。反正我誠心的要求是……”局長自顧自的說下去。凱伊之所以留在這裏聽,是因為這是他的工作。他用自己尚未被恐慌和憤怒占據的部份,機械式的記著筆記和所有的細節,“……我希望有人能從執法的觀點來報導這個新聞。從環境保護論者的觀點來看,你們過去的新聞報導工作一直做得不錯,而我也相信這將是今年最大的新聞,但是請你幫幫忙吧!雖然在我們警局裏,也有很多主張環保的人士,但是我們的職責是保護人民免受他人的攻擊,以及必要時免除彼此間的攻擊。因此,當我仍不得不把這些人拖離時,我希望有人能從我們的觀點來報導道件事。”


    凱伊點點頭,嚴肅的做了個決定,“我會親自到場。把你的計劃告訴我。”


    ※        ※         ※


    “凱伊?凱--伊!”慕蘭走進黑暗的客廳裏。她把皮包扔在沙發上,邊走邊脫身上那件粉紅色的絲質外套,然後在她走進空無一人的廚房後,把外套被在一張椅子的椅背上。咖啡爐上的保溫燈還亮著,表示凱伊人在屋子裏的某處。她和當地一名藝術家進行訪談,結束的時間比她預期的晚些。


    通常她在這個時候回家時,都會發現凱伊在廚房裏弄東西吃,或者會聞到比薩或外帶的中國餐在烤箱裏保溫的香味。


    但是今晚沒有這種溫馨的家的味道。奇怪的是,原本親密溫暖的屋子,此時卻出奇的安靜,微微地透著一股不安的氣氛。


    她向飯廳裏瞄了一眼,眼睛自然地瞟向工作梯的頂端。凱伊在家時,有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是在這上麵度過的,但是此時工作梯好端端的靠牆折放著。


    糟了,事情有些不妙。她不知道確實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她的第六感告訴她,她有麻煩了。然後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從地下室的樓梯間傳了上來,那沉重但不急忙的腳步聲,很可能代表了他此刻的心情。慕蘭把自己武裝起來,準備和他麵對麵,他知道皮大衛的計劃了!


    他把樓梯口清理了一下,然後穿著滿布灰塵的牛仔褲和破爛的奧勒岡大學運動衫出現在廚房裏。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冷靜,但是她看得出隱藏在那之下的怒火。


    她上前去攬著他的脖子,親吻他的臉頰,“嗨!”她故意裝出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你在修理烘幹機嗎?抱歉,我回來晚了。和布珍妮進行的訪談比我預計的時間長,她畫的田園畫其是好得沒話說,我們應該弄一幅來放在--”她住口了,因為他把她的手拿下來,自己則雙手抱胸的靠在矮櫃邊,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彷佛一眼就能把她看穿了似的。


    “我以為你出城了,”他慢條斯理的說:“但忘了告訴我。”


    她發出一聲輕笑,再次企圖虛張聲勢,“好象我真的會做這種事似的。”


    他揚起眉,“好象你真的打算從橋上跳下去,卻忘了告訴我。”


    他有權生氣,她可以理解。回顧過往,瞞著他去做這件事一直就不是明智之舉。但是她又不願表現出內疚的模樣,因為她骨子裏是個獨立的女性和固執的新聞記者,現在她除了表現憤慨外,別無他法。


    “是誰告訴你的?”她問。


    他慢慢搖頭,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沒有人合訴我。米局長合訴我〈沼澤戰士〉要在州長行船經過時,從橋上吊下來。這是我自己獲得的結論。”


    “你的意思是,你遽然做出的結論。”


    “如果我的想法有誤,”他不改其嚴峻的表情,“為何你不事先把皮大衛的這項示威計劃告訴我?”


    她放下一切偽裝,抬起下巴,感覺他們之間這短短的距離,突然有如撒哈拉沙漠一般的遼闊,“因為我知道你會怎麽說。”


    “很好,但是我反正還是會說的,我不準你和〈沼澤戰士〉一起從橋上吊下去。”


    火氣像艘精密的火箭般從她的體內衝出。她氣紅著臉繞過一張桌子,在距離凱伊一碼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你以為你是誰?”她對他尖聲大叫。


    “你的丈夫兼老板。”他和先前一般冷靜,“看準你的目標,我們隻能挑一樣。”


    她走上前,在距離他六寸遠的地方停下來,身體往前傾,並且微微顫抖著,“你敢!”


    他放開手臂,頭往前壓,直到他們的鼻子幾乎都快碰在一起,“我已經這麽做了!”他大叫著。他突然冒出的怒火令人大吃一驚,使她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


    他轉身一把抓起垃圾桶裏的塑料袋,另一手則用力地推開後院的門。她跟在後麵,在他把垃圾袋丟入外麵的垃圾桶裏時,繞到他麵前,瞪著地說:“我不管你怎麽說,”她用力按上垃圾桶上的蓋子,跟著他回到了廚房裏,“但你也管不了我要怎麽做。我除了是你的妻子和雇員外,我還是我自己!你隻不過因為我懷孕了才--”他走到一半,突然回過身,用他那雙憤怒的藍眸盯著她,令她不敢再上前一步,“你錯了!即使你沒有懷孕,我也不會讓你去的。”


    越來越重的挫折感使得她怒火暫且消退了一些,“為什麽?我有繩索攀登的經驗,我以前就告訴過你了!我擁有最佳的裝備,皮大衛知道他--”“皮大衛是在嘩眾取寵!”他憤怒的說:“你這麽做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保護自然景觀和救人命,或者隻是單純的從事一項體能運動,你是在--”“我是在做我的工作!”她打斷他的話,舉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動,“為了報導所發生的事,新聞記者必須上戰場、進監牢,即使是下地獄,隻要情勢需要,他都得去!”


    “你之所以這麽做,”他抓著她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是因為你更有興趣當明星記者,而不是我史凱伊的妻子!在我心裏,我認為〈沼澤戰士〉和那些旅館對你的意義並不如想象中的重大,你隻不過是用他們來向你父母證明,你並沒有如他們所想的失去一切。”


    她麵無血色,不發一言。從她最近幻想她父母可以從晚間新聞上看見她的想法來看,她知道自己多少有點問心有愧。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確實有點心虛。


    “我一開始就知道了。”他雙手下垂,怒不可遏的看著她,“你到底是哪裏不對勁?橋梁會承受不住他們的重量的,他們危害的不隻是他們自己的性命,還有前來阻止他們的警方人員的性命。這做得太過火了,慕蘭。我不能讓你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她挺直背脊,目光直視著他,倔強地說:“這是我負責采訪的新聞,你不能阻止我用自己的方式采訪。”


    他嚴肅地審視了她好一會兒,開口說:“我當然可以。”她看到怒火取代了固執,點燃在他的眼中。“你被開除了!”他說完便徑自走開。


    她動也不動地站著,隻聽到時鍾的滴答聲、冰箱馬達的轉動聲,以及水龍頭的滴水聲。


    很好,她心想,我可以以一名〈沼澤戰士〉的身分前去參加,然後杷采訪到的內容賣給某家肯花錢,又具有國際性銷售網絡的大報社或雜誌社,讓他去後悔。


    她鎮定下來,走過去把水灌進茶壺裏,再把它放在爐火上燒。受傷的情緒在她做著這些事時,一遍又一遍的侵蝕著她的心靈,她甚至無法有條理的思考。


    她把矮矮胖胖的雞肉湯麵罐頭拿出來加熱,一麵告訴自己,被你的另一半開除,完全不同於一般的開除。一般的開除,雇主是在一定的距離下,檢現過你的工作表現和行為後,才做出了不值得雇用你的決定;然而凱伊之所以開除她,是因為他很生氣,並不是因為她不是個好記者,而是為了她堅持要做好記者。她懷疑他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她並沒有把她所知道的重大消息告訴他。


    她不得不承認,那是不公平的。


    一旁的馬克空湯杯,等待被盛入微微沸騰的雞肉湯麵,她盯著杯子,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麽做。她可以端著自己要喝的湯,上去所謂的書房,找個幹淨的小角落,邊吃邊看她今天所做的筆記,或者她也可以再給凱伊一次機會。


    她利用把芝麻麵包盒拿出來的短暫時間,再次考慮。整楝房子除了廚房裏的響聲和凱伊從地下室傳來悶悶的敲打聲外,空洞又寂靜。


    緊張的氣氛詭異地凝結在空氣中。他們以前也曾有過意見不合的時候,但是他們從沒有不理會對方的紀錄。她不喜歡這種感覺,這讓她想起小時候父母持續不斷的冷戰,帶給她的不愉快的童年。


    雖然凱伊不見得同意她說的每句話,但是他從來不會給她這種感覺,彷佛她這次要是不順從,便會被他精神製裁,屏除在外。她必須向他解釋如此做的動機,她覺得這在溝通上十分重要。於是她走到地下室的樓梯口,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        ※         ※


    他並不是沒轍了隻好一走了之。他把烘幹機的背蓋闔上,然後把一枚螺絲釘放進針孔裏,然而那枚螺絲釘卻從他的指縫間掉了下來,滾進烘幹機下麵的水泥地板上。


    他暗自咒罵一聲,粗魯的把這部笨重的機器用力推開。它尖銳地摩擦著地板,移開了約一尺的距離,露出底下藏著的三枚一分錢硬幣、一條橡皮筋、他幾個月前遺失的一把短刀,以及那枚螺絲釘。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控製住脾氣,然後把那枚螺絲釘鎖進原來的位置。


    他絕不是什麽大男人主義者。他一生中曾和許多女人共事過,他知道她們的能力非常好,也知道在新聞工作中,沒有什麽事她們不能做得和他一樣好,甚至做得比他出色。


    但是在新聞的追蹤上,有些危險是男人可以擔負,而女人卻不應該承受的;好比吊掛在橋上,他想不出來有什麽樣的危險是應該交給一個懷孕的女人去承擔的。


    此外,他也不欣賞慕蘭刻意隱瞞有關皮大衛有何計劃的作法,就他對她的關心而言,這無異於說謊。他不能忍受他的家庭和公司是在這樣的方式下運作。他最好現在就讓她明白這點,因為他打算和她維係一段長久的婚姻關係。


    凱伊聽到她大叫他的名字時,他又不小心弄掉了第二枚螺絲釘。他再次低聲暗罵,然後朝她聲音的來處皺了下眉頭,這倒令人驚異,原先他還以為她會氣呼呼地跑進房裏,把他鎖在門外。


    “幹嘛?”他帶著火藥味、沒好氣地問。


    她立刻沒了回音。他猜她一定不喜歡他這種口氣,現在她一定會怒氣衝衝的跑上樓了,然而,相反的,她的語氣和他的一樣令人摸不著頭腦,“你吃過了嗎?”


    在這種情況下,她的關心特刖令他感到驚訝。他覺得有點內疚,“還沒。”


    “要喝點湯嗎?”


    “好。”


    “已經好了。”她說:“我可以先讓它保溫,多給你一點時間。”


    他撿起那第二枚螺絲釘,幹淨俐落的把它放進針孔裏,“馬上來!”他大聲叫道。


    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的反應完全在他預期之外,但是他轉念一想,她又何曾如他所料的行事過。就是這樣的個性讓他對她又愛又讚歎,直到他成為她的丈夫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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