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絲打量高大的老人。“你的長相和我爸爸不太相似。”


    “是的,”亞利哺哺回答,指尖輕觸肖像。“吉姆長得像他媽媽,心腸也和她一樣軟,這相片就是她,她在死前把墜子給了吉姆,要吉姆以後交給媳婦。”


    “他是給了我媽,我媽死後,它就留給了我,”丹絲低頭瞄著肖像。“這位女士就是我奶奶?我一直在懷疑。”


    亞利偷偷覷了怒基和洛克一眼,“啪”地一聲把墜蓋蓋上。“不,我覺得她很麵生,如今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哦。”丹絲失望的把墜子接住,它仍留有亞利手心的餘溫。


    “丹絲,”羅亞利喊著她的名字,雙眼迸出疑似淚濕的光芒。“吉姆的女兒,瞧瞧她,我的天。”


    丹絲突然間被亞利擁住,麵孔被按在他高級毛料外套之上,她嗅到芋草、自律果和薄荷的氣味,感覺到他的肩膀在顫動。她覺得壓力好大,他的情感吞沒她,他的貼近又挑起舊日的恐懼和絕望,她感到驚慌,拚命想掙脫。


    “叔叔,”怒基大叫。“您不會把這騙局當真吧?”


    “自製,侄子,”亞利揮開抗議的他,對丹絲露出笑容。“她有吉姆的銀墜子,我到哪兒都認得出它。”


    “這其中可能有許多原因的,包括她是個偷兒在內!”怒基的臉孔漲紅了。“這太荒唐了,她分明是個騙子,和姓麥的勾結企圖拐騙您的財產。”


    亞利危險的覷起眼睛。“小心點,怒基,我可不受你侮辱。”


    怒基激動得無法自製。“可是您瞧瞧她,叔叔!一個知道些往事,利用它來行騙的野丫頭,這些海島上的女孩素行不良,人盡皆知,她們赤身裸體的遊到船邊去同咱們的船員求歡。”


    丹絲聽得痛苦的起了一陣顫抖,亞利對侄子大蹩其眉。“夠了,小子。”


    “您是個聰明人,千萬不能上這種當。”


    “我們聽聽她怎麽說。”亞利堅決的說:“你為什麽隔了這麽久才來找我們,丹絲?”


    “我對你一無所知,”丹絲回答道,痛苦穩定了她。“我媽死時,我年紀還小,十歲那年,爸爸也撒手人籌,他若是曾經談起你或這地方,我也沒有印象,而甘庶園教會學校裏也沒人能告訴我有關爸爸的事。”


    “那麽你到底是怎麽知道我們的?”怒基質問。


    “從麥裏南那兒知道的。”


    “我就知道。”怒基尖酸的說:“根本就是一群騙子嘛!”


    他那一口咬定的語氣和滿腔的敵意對丹絲來說,無異是在公牛麵前舞動結旗,她挺起背脊,用最甜密的音調對他說話。


    “而根本就不是,親愛的怒基表哥,裏南在拉哈那見到我畫上的署名,於是打聽我的事,這才發現我的身份,這是上帝的恩賜,我終於知道親人的下落,因為我打算到巴黎去,拉哈那又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所以我才會來這兒,不過你大可不必擔心從此以後得照顧我,這屋子氣氛不睦,不適合我住。”


    怒基嗆著。“這人竟然敢批評我們,我受不了啦。”


    丹絲憐憫的膘他一眼。“自尊心太強的男人可真煩人。”


    怒基暴跳如雷,被亞利猛地揮手製止。“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來找我們?”


    丹絲笑了。“哈,當然是為了賞金,如果你馬上付錢給麥先生,我就可以分得我那一份,我會很感謝的。”


    “你這小賤人,”怒基的咆哮粉碎了丹絲說完話後的靜默。“我們不上這種當,姓麥的!”


    “你他媽的給我慢著!”洛克叱道:“我和這件事無關!”


    丹絲困擾的側著頭。“可是這是安排好了的,我們兩人各分一半。”


    亞利攢緊了眉毛。“原來這是你的詭計,姓麥的。”


    洛克的麵色阻沉得像雷雨。“我就算下地獄,也絕不拿羅家任何東西。”


    “可是代理人當然得收酬勞。”丹絲理直氣壯的說,洛克的態度令她不解。“你和裏南為什麽不拿下你們該拿的份?我打算和你們平分的。”


    洛克忿忿瞪著丹絲。“羅家一向是拜金主義者,我該知道你也不例外,但休想我在這兒和你一搭一唱,公主。”


    丹絲的自尊心有點受傷,她伸手朝華麗的大廳一揮。“可是他們付得起錢呀。”


    “那麽你盡管拿你的賞金吧,我的責任已了。”洛克大步走向大門,到了門口,他對三人譏笑道:“希望你們相處愉快。”


    原本是句祝福的話,聽來卻像詛咒。麥洛克消失在寒夜裏,把丹絲拋下來獨自麵對兩個氣呼呼的男人;她壓抑著內心的沮喪,她竟然對洛克已產生了依賴心!如果想生存,就萬萬不能存有此心;她鼓起勇氣,挑戰的轉向爺爺。


    “怎麽樣?”


    亞利吃了一驚,懷疑的打量她。“什麽怎麽樣。女孩?”


    “你懸賞找你兒子的下落,我已經告訴你了,不是嗎?丹絲雙手叉腰,一副潑辣的姿勢。“你給賞金,或者這隻是唬人的?”


    “讓我把這小騙子給扔到垃圾桶去,她屬於那地方,叔叔。”怒基一雙肥手張了又握,握了又張。


    “我不在乎你們相不相信我是不是吉姆的女兒,”丹絲還嘴道:“問題是,我千裏迢迢跑來向你們通報他的下落,甚至帶了證物,這比任何水手的道聽塗說有力多了,我要求你們信守承諾。”


    “要求,嗯?”亞利嗬嗬的笑了。“我的天,你的確有羅家人的性子。”


    “叔叔!你不會真的相信這些謊話吧?”怒基不可置信的問。


    亞利的視線在丹絲的臉孔和那隻銀墜子之間來回梭巡,他伸出手,丹絲挺住自己,任他拂開她臉上的咖啡色直發、端祥她的眼睛而沒有閃開。


    “我相信她。”


    “什麽——”怒基嗆道:“這我必須反對!”


    “賞金呢?”丹絲大聲的問,壓過怒基的喋喋不休。


    “好家夥,算你的了。”亞利大笑答道:‘’堅持的女生意人,不是嗎?這點我喜歡。”


    “否則我怎麽有辦法到巴黎?”她聳聳肩。“一個孤零零的女人不拚命的話是活不下去的。”


    “你不再孤零零了。”亞利鄭重說道。,


    “哦。”丹絲咽了咽,別開視線。“這我沒想到。”


    “她當然沒想到,”怒基帶著濃濃的譏意道,從口袋掏出手帕拭著出汗的眉間。“我敢打賭她也沒想到她會成為麻塞諸塞數一數二的富有家族的一員。”


    “我隻想拿到我該拿的賞金,然後就要買船票到歐洲去了,我對你沒有威脅性。”丹絲再次說道。


    “胡說,你別以為我會這麽快就讓你溜掉,”亞利手撫著他的白胡子道:“我是個老頭子了,又病又倦,咱們得彼此多了解了解,我想知道的事好多好多。”


    “我們最好給她一筆錢,盡早打發她走。”怒基陰沉的說。


    亞利狠狠瞪他侄子一眼。“你太擔心自己的好處,根本對這個奇跡漠不關心!你不過是我表親的兒子,我拉撥了你這麽多年,而現在來的是我兒子吉姆的孩子!”


    怒基挺起身子,把頸子縮入上好的領帶裏。“叔叔,您千萬得諒解,我既是您的親人,又是您生意上的助手,我得盡到我的責任,讓您知道接納這個……這個女人是不當的做法。”


    “我或許已漸漸把羅氏公司的大權交給你,但我可不容許我的判斷能力受到質疑,”亞利的口氣極其嚴厲。怒基漲紅的臉霎時變白。“這件事還有疑問待解,包括姓麥的怎麽會扯了進來,丹絲留下來。”


    “哦!不。我沒辦法。”丹絲叫道,又感到驚慌,剛得到的自由來得不易,不能隨意放手。


    “你有別的落腳處嗎?”


    “沒——沒有,不過如果你先把我的錢付給我,我可以找個地方——”


    “別開玩笑,你得待在這兒,這是你的家,你現在屬於這裏了。”


    “把她留在家裏有失允當,而且可能有危險,”怒基反對,撒著嘴往衣衫襤樓的她上下瞄了瞄。“我們少說也得鎖住錢箱才行。”


    “你這隻自以為了不起的豬!”,丹絲對怒基怒目以視,決定好好以和他作對為樂,她會像隻跳蚤,小而毒,且難以驅除。“如果我爺爺要我留在他家,你算老幾能反對他?”


    “可不是!”亞利對著怒基狼狽的神情大笑。他挽住丹絲,帶著她往樓梯走,沒有發覺她身子變僵。“來吧,女孩,我有成千個問題,但我們得先讓梅姬送你到房間梳洗,而我呢,好去打發我的客人。”


    “哦,不,請別這麽費事。”亞利的熱切把丹絲嚇著。


    “好像我在乎這些煩人鬼似的!”他嗤道:“等我告訴他們我今晚在家門口發現了什麽獎賞之後,他們就會了解的。現在你照我的話去做。”


    在他的堅持下,丹絲隻好點頭,如釋重負的感到昏眩和輕顫。一切都將變得順利!她安全了,而且被亞利所接納——巴黎已颶尺不遠。諾密這位和善可親的法國人,是他把畫筆交給一個因歧異而被排斥在兩種文化之外的女孩,是他把到巴黎藝術殿堂習畫的夢想植入她的腦裏的,是他唯一做了她的朋友。


    “謝謝你,先生,你太好了。”


    老人在樓梯上頓住,嗓音變得濁重的奇怪。“好?這城裏沒幾個會同意你這個說法,不過話來,我以前一直沒有過孫女。在你還不習慣喊我爺爺之前,叫我亞利吧。”


    “好的……亞利。”


    “丹絲。”他冥思道:“你甚至有個正式的波士頓人的名字。”


    “在拉哈那他們叫我莉莉。”


    “你希望在這兒也被叫做莉莉?”


    她僵了僵。“不,不要!這名字讓我想到不愉快的日子。”


    “什麽不愉快的日子,親愛的?”


    她勉強擠出笑聲。“孩提的回憶罷了,我生病發燒那段期間,無法像一般正常孩子一樣玩耍作息,因此和小朋友疏遠了,他們後來故意喊我‘瘋子莉莉’來作弄我。”


    亞利思考了片刻,搖頭道:“那麽我們就不用莉莉這名字,我們喊你丹絲,正式的波士頓閨名,”他回頭瞄瞄侄子。“怒基,派人去替丹絲調些衣服回來,不能讓我孫女穿得像孤兒。”


    怒基恨恨的撒嘴,但點了頭。“是,叔父。”


    “他其實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怒基,”他們上樓時,亞利低聲對丹絲道:“他會適應過來的。”


    “我想我多少教人震驚,”丹絲以懊悔的語氣道:“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


    “你的口氣和你爸爸一樣,”亞利老皺的手用力握握丹絲,他沒察覺她差點要扭開身子。“不必擔心,你現在到家了。”


    丹絲渴望相信他的安慰,可是這些話仿佛陳腔濫調般在她耳裏回響,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擁有一個真正的家了,那太危險了。


    一個殺人凶手是注定亡命天涯的。


    初曉時分,丹絲在噩夢中醒來,她不顧寒冷,掀被下床,踉蹌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身上隻穿著一件昨晚借來的法蘭絨睡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直到心跳恢複平靜,兩鬢的汗水也冷卻下來。


    波士頓的清晨,遠近一片雪茫茫,看著看著,丹絲覺得她好似又回到海上,攀然湧現一種要沉沒的感覺,她喘著氣,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積雪,敷在臉上,除去那可怕的幻象。她把窗戶關了,回到溫暖的床上。


    怪事,她在四麵環海的環境裏住了一輩子,卻始終對海懷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恐懼感,道理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原因或許深埋在她腦子某個模糊朦朧的地方吧,那地方藏了許許多多的疑問,但沒有解答,從她十歲發燒幾乎病死那時起便是如此了。


    仿佛有隻手從她心版上抹去了她生命中的記憶,很多事她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她記得父親的名字,卻忘了他的長相;她識字,卻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學來的;原本熟悉的玩伴成了陌生人,他們討厭她的與眾不同,總是故意欺負她。


    瘋子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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