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


    盛夏驕陽似火,而在茶樓酒肆、行宮會館廣為傳播的四季樓“棋藝花娘”行將掛牌迎客的消息更似火中添油,把整個京城燒得愈加火辣辣起來。


    得知這個消息的俞子靈立刻帶著丫鬟湊熱鬧來了。


    “嬤嬤,小夏姑娘是怎麽回事?”


    炎炎烈日中的“四季樓”絲毫沒有酷暑之氣,習習輕風涼爽宜人,可是從側門匆匆奔進來的俞子靈對此毫無反應,隻是情急地問正在專心閱帳的四季夫人。


    “是小姐來啦?”豔光照人的鴇姊兒一見是她,立刻放下帳簿起身讓坐,再招呼侍女奉上香茶,抿嘴一笑。“這事剛開始做,小姐消息可真靈通。”


    “在茶樓聽說的。”子靈解釋道。“你真的調教出琴棋書畫四大名妓了嗎?”她早就從哥哥們偶爾的笑語戲言中知道四季夫人的宏偉抱負,一直以為那不過是說說而已的空話,如今卻聽說四季樓真的有了棋藝花娘,她怎會不驚奇呢?


    “暫時還不好說。”得知消息已經傳開,四季夫人心頭一樂,習慣性地揮舞著手中的絲帕,頗為自得地說:“小夏姑娘是從江南剛買回來的,三日後正式開場子接客,試試能否頂事。”


    “喵──”一隻花貓歡叫著繞到子靈腳下。


    “哦,小美人,好久沒見囉,你想我嗎?”她欣喜地彎腰抱起這隻四季夫人養了多年的肥貓。


    貓咪用嬌懶的叫聲回應著她,又伸出舌頭頻頻舔她的手,子靈樂不可支地趴在軟藤椅子上跟小貓玩了起來。


    四季夫人用世故又欣賞的目光打量著她,驚訝這個女孩怎麽每次見麵都比上一次見到時更漂亮了。


    “小姐十六歲了吧?”


    “還十六呢,上月滿十七了。”子靈抓起貓咪的前爪嘻嘻笑著說。


    “喔,十七了。”夫人感慨地說:“日子過得真快啊,記得初次見到小姐時,小姐還坐在老東家膝上看棋呢。”


    聽她提起下棋,子靈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趕緊坐起身把貓咪抱在腿上。“對了,光顧著跟貓玩,差點兒忘了正事。”


    “什麽事?”


    子靈興致高昂地問:“聽說小夏姑娘棋技高超,是真的嗎?”


    夫人笑得眉眼兒彎彎。“沒錯,正是因為她在江南以棋藝冠絕群芳,我們才不惜高價買她回來,如今有了她,當是四季樓的福氣。”


    子靈聞言頓時雙目熠熠生輝,小臉因興奮而散發出迷人的光彩。“太好了,讓我現在去跟她下盤棋,行不行?”


    一聽小姐要跟新買來的花娘較技,四季夫人自然高興。身為替俞家打理青樓多年的老鴇,她早聽說俞老爺自年輕時候起就酷愛弈棋,雖說技藝平平卻常在閑暇時邀坊間高手到家中下棋。自從子靈出生後,隻要下棋,他就喜歡將女兒抱在膝上,而她也總能安安靜靜地坐個一日半日不喊累。就這樣耳濡目染,小小年紀的她愛上了黑白棋子,憑藉著獨特的天分,六歲時就會下棋了。


    聽說有一次俞老爺與人對弈,照舊把小子靈放在腿上坐著。下到半場時,她竟捂著爹爹的耳朵悄悄告訴他應在哪兒投一子主動進攻。俞老爺開始不信,覺得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麽棋藝,可她竟用手擰爹爹的耳朵,迫使他不得不照她的意思投子,結果真的贏了棋。


    俞家兄妹雖說都受其父影響會下棋,可是隻有子靈悟性最高,棋藝最精。如今她想跟自己樓裏即將登場的棋藝花娘對弈,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一來可幫她試試小夏的棋藝,讓她多幾分信心;二來,她也一直想親眼看看小姐的棋藝究竟如何。


    隻是,想到東家向來不許小姐與青樓女子來往的規定,四季夫人期待中又多了幾分擔心,因此回答時顯得很猶豫。“小姐想跟小夏對弈,我當然沒問題,可是若東家那裏知道……”


    “別擔心,跟人下棋,我爹爹和哥哥都不會說什麽,隻要不影響到樓裏的生意就行。”子靈要她寬心。


    聽她回答得幹脆,四季夫人放了心。“生意不會有影響,現在還早,客人們都在前麵。如果小姐能指點小夏一二,那是最好不過的。來吧,咱們到後院去。”


    說著,她興衝衝地為子靈引路,同時張羅著人去請小夏姑娘下來。


    在後院的棋房內,子靈見到了美豔如花,嬌柔似水的美人兒小夏,當即讚歎地想,四季夫人慧眼識珠,找到這樣的可人兒,還怕生意競爭不過別的樓院?


    而就在她盯著那位小夏姑娘看時,人家也正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著她,隻是心裏的感覺略有不同。看著眼前這個漂亮清純又富有的女孩,小夏姑娘是欣賞中帶著嫉妒,羨慕中攙雜了自卑。然而,她仍有可以自傲的長處,那就是連男子都仰慕的棋藝,這點或多或少維護了她的自尊心。


    可是當三盤棋下完後,兩個姑娘對對方的感覺又有了變化。


    子靈在跟夏姑娘對弈三盤,每盤都很快就擊敗她後,心裏多少有點失望;而小夏雖竭盡全力想戰勝她以維護自己的自尊,但畢竟技不如人,不得不扼腕稱敗,因此在沮喪中又對對方多了種欽佩。


    然而,受她們對弈結果影響最大的卻是四季夫人!


    看到自己千辛萬苦花大錢買回來的小夏,連續三盤都走不過十數步就敗下陣來,她的雄心壯誌受到了沉重打擊。


    “依小姐看,小夏怎樣?”


    回到廂房後,四季夫人將趴在她椅子上的肥貓抱起,憂慮地問子靈。


    “她長得很美,而且棋藝應該說也是很不錯的。”子靈雖感失望,但想到自己遇到的棋手大多還不如她,便實事求是地說:“想贏她的人並不容易。”


    “可是她連輸你三盤,如果三日後她遇到如小姐般的棋手,屢戰屢敗,那她的牌子,也是咱們四季樓‘棋藝花娘’的牌子就要被砸了!”四季夫人陰鬱地說。“東家讓我們花了大筆銀子從江南買回她,可不是要她隻幹倚門賣笑的活兒。”


    子靈明白四季夫人的擔憂,便安慰道:“嬤嬤不要想那麽多,也許是我的棋風不同於其他人,夏姑娘一時難適應。”


    說到這兒,她的腦袋裏忽然靈光一閃,脫口而出:“要不,讓我來頂替小夏一陣子,先替四季樓的‘棋藝花娘’造造勢?”


    “你?!”她大膽的建議嚇得四季夫人麵色一變。“不──”


    “我怎麽啦?”子靈不服氣地打斷她的話,站起身原地轉了一圈,裙擺旋出美麗的弧形,單薄的夏裝勾勒出她曼妙動人的曲線。“我不夠美嗎?”


    “不,小姐的美超過樓裏最紅的姑娘。”四季夫人由衷地說,深知小姐超越所有姑娘的美麗就在於她渾然天成的清純和靈氣。


    “我棋藝不精嗎?”慧黠的黑瞳閃亮。


    “小姐的棋藝沒人能比。”


    “我沒有吸引力嗎?”豐潤的紅唇噘起。


    “小姐的魅力無人能擋。”


    “那,我為什麽不能頂替小夏呢?”俏皮的長睫毛頻頻扇動。


    “這……”四季夫人無言,皺著眉頭消化著她乍然提出的建議,終於眉頭一鬆,興奮又擔憂地說:“小姐棋藝高超,絕對難逢敵手;而小夏又可藉小姐開場之機適應環境……隻是,東家會同意嗎?”


    子靈最初對這個隨口而出的想法隻是覺得好玩,可進而一想,有何不可呢?


    以她這大半年四處找人對弈的戰況來看,她自信自己棋技不差。雖說前來妓院尋歡作樂的人泰半是花花公子,棋力絕對不足為懼,但她知道一旦以棋技掛牌,來找她的人就不僅僅是尋花問柳的浪蕩客,還會有真正的棋壇高手,那她不是就可免除四處找人對弈的辛苦,又得到與高手對弈增進棋藝的機會?而且,還可以藉機探查商機,看看是否棋藝花娘真的能給妓院帶來好生意。


    於是她堅定地對四季夫人說:“我會去說服我爹娘,隻要明白我沒有危險,他們是不會反對的。”


    誰知才說完這番話,俞家專管茶樓妓院的少東家俞子泰聽說妹妹跑到妓院,便一路追來了。在得知妹妹的計劃後,立即表示反對,並訓斥道:“你是把自己當花娘了嗎?”


    子靈立刻頂撞道:“亂說,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一進門就聽說你找小夏比棋藝,現在又聽你的這個鬼計劃,你想都不要想!”說著,他的眼睛轉向呐呐無語的四季夫人。“你還是趕緊調教你的姑娘吧,子靈的這個主意行不通!”


    麵對為人一向嚴厲的少東家,四季夫人雖然對小姐的棋藝和建議都十分期待與動心,卻也不敢多說,隻能點點頭,看著他把滿臉不悅的小姐帶走了。


    “為何不行?我隻是坐在那裏下棋,沒有人能贏我,也沒有人能傷害我!”子靈走在路上還努力地為自己爭取機會,可她的哥哥沒耐心聽她說完。


    “我說不行就不行。”俞子泰幹脆地回絕她,對守在門口的丫鬟說:“芹芬,你坐小姐的車,小姐跟我走,咱們回去吧。”


    馬車裏,俞子泰耐心地跟子靈講道理,可她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隻是專心地想著自己的提議,而且越想越覺得那是一個好主意!


    家人都知道她最喜歡的事就是下棋。可是因為是女人,要想求得高手跟她對弈都難如上青天。如今藉著“棋藝花娘”的名號開門迎客,終於有了坐等高手上門、在棋盤上力克群雄的好機會,她如何能夠放過?何況,她相信自己出馬應付客人,也能對家業有所幫助。


    “小賴皮,我說了半天,你聽進去沒有?”俞子泰見自己對她私自跑來妓院一事說了半天,她卻始終不語,不由提高了音調。


    “有,當然有。”雖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子靈還是很肯定地點頭。


    “但願如此。”俞子泰顯然不太相信她的話。他輕點她的腦門兒,皺眉道:“都不知道你這個小腦袋瓜子裏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麽東西?”


    “當然是琢磨好主意呀!”子靈秀氣的眉目一揚,快樂地回答他。


    俞子泰扯扯她的發辮。“除了餿主意,你能有什麽好主意?”


    “等著瞧!”她神秘地笑笑,望向窗外。


    這時,太陽的半張臉已經掩映在了山後,天邊一片晚霞將通惠河映照得五彩斑斕。


    從記事起,她就愛圍棋,雖然最初爹爹總是隨著她的性子,讓她與受邀而來的客人對弈。可遺憾的是,隨著她棋藝的提高,願意到俞府下棋的人越來越少。想想看,能入俞府的棋手會是默默無聞的嗎?當然不是,因此這些棋藝不弱的棋手害怕輸給俞家十來歲的小丫頭壞了名聲,便都不再來了。


    沒人來下棋,俞老爺和哥哥們無所謂,反正有他們可以陪她下棋,卻不知她與他們下棋越來越不過癮。跟棋藝差太遠的人下棋,就算贏了,她也沒太多樂趣。


    為了尋找對手,她開始偷偷往外跑。家人發現她常出去一玩就是一天,每次查問她隻說是去市集玩了,直到有一次車夫抵不住了,才說了實話。


    當家人得知她居然是女扮男裝到別人的棋場下彩棋時,都是又驚又怒。可是經不住她的眼淚,最後俞老爺同意她可隨哥哥出去在自家茶樓內開設的棋場下棋,但規定她不得再易男裝,並不許收取任何彩頭。


    得到出外弈棋許可的她什麽都答應。此後,在與人較量的過程中,她更加磨礪了棋技。可是,她最大的願望是能與皇帝身邊的“大內高手”一較高低,可惜身為平民女子,這樣的機會十分渺茫。


    她知道四季樓的客人本來就不乏來自宮中的達官顯貴,如今小夏姑娘以棋技招攬生意,說不定真能將宮裏陪皇上下棋的高手請來!這樣能與高手一爭長短,又能幫助家裏招攬生意,家人怎麽可能阻止呢?


    看著那片逐漸消褪的晚霞,她信心滿懷,她一定要說服家人,讓他們知道,不光他們有理想抱負,她,他們口中的小丫頭、小寶貝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那就是會盡天下棋壇高手,讓自己的棋藝更上層樓!


    不過,她不打算現在就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三哥聽,她要等回到家,當著爹爹和所有哥哥們的麵宣布她的決定。


    當馬車駛進高大的俞府時,天已經黑了。


    克製著焦躁和激動的心情,子靈等到了晚飯後,看著哥哥們像往常那樣跟隨爹爹進了大書房,她對一直想跟她說話的娘和大嫂擺擺手,然後尾隨在哥哥們身後。


    見她在門口探頭探腦,俞老爺笑著招呼她。“靈兒,進來吧。瞧你今晚都沒好好吃飯,是不是有心事?”


    “是……是有心事。”爹爹的笑容給了她勇氣,她急忙說出自己的主意。


    可沒等她把意思完全說明白,就遭到眾人一致地反對。


    “胡鬧!我俞萬開的心肝寶貝去做青樓藝妓?簡直是胡鬧!”


    爹爹的笑容消失了,還對她吹胡子瞪眼,讓子靈僵立當場。


    “難道你不知道四季樓是什麽地方嗎?”大哥溫柔但顯然不讚同地看著她。


    二哥則走過來用手摸著她的額頭,連聲驚呼。“天哪,你是不是病了?怎麽說起這等胡話?”


    “你瘋了,竟琢磨出這麽個餿主意?”三哥俞子泰也質疑她。


    “都是你,幹嘛帶她去那種地方?”二哥立刻將責怪的目光掃向俞子泰。


    “就是,那些地方就不該讓她去。”大哥也毫不含糊地埋怨三弟。似乎所有的過錯都不是出自小妹,而是因別人的失誤所造成。


    俞子泰連忙辯解:“她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連爹爹都由著她到處去。”


    “爹爹,咱們得好好管管靈兒,她不小了。”


    “夠了!”聽到哥哥們仿佛她不在似地議論著她,子靈氣極了,不由吼著:“你們誰都不許說話,聽我先說完!”


    書房裏立刻安靜了,四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同時吃驚地看著她。這是她第一次對他們大吼大叫,看到這樣的效果,她既滿意也有點不安。


    “大哥說的不錯,我不小了。”她放緩聲音,看著爹爹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沒有在胡鬧。”


    俞萬開對兒女們說:“都坐下吧。”


    子靈走到爹爹身旁的矮腳凳上坐下,雙手支在爹爹膝上說:“我要下棋,這次是個好機會,既可為四季樓贏得名利,也可讓我會會高手磨礪棋藝。”


    “可那裏是妓院,客人進門不外為尋美色,你若去了誰知會發生什麽事呢?”俞萬開憂心忡忡地想說服她。“我們不讓你去,是想保護你啊,女兒!”


    “我知道爹娘和哥哥們愛我,可是我喜歡下棋,小夏的場子是為棋局而開,客人定是為較量棋技而來,絕非為女色,否則他不必耗損心力應對棋局。再說要想占我便宜就得贏了我的棋,爹爹難道對女兒的棋技沒有信心嗎?”


    “那倒不是。”說到她的棋技,俞萬開臉上有了笑容。“爹爹相信你能贏。可是四季樓的生意得讓她們自己考慮……”


    “不對,四季樓是咱們家的生意,得咱們自個兒考慮!”子靈打斷爹爹的話,竭力說服道。“如今京城裏的妓院多如過江之鰂,各樓各院都在想方設法留住客人,四藝花娘的點子不錯,當各位花娘掛牌之際,定會有文人雅士、各方高手慕名前來。可是,如果一開場小夏就有負眾望,那不僅四季夫人的初衷被毀,就連四季樓以往的好名聲也會受到牽連。乘興而來的客人中雖有寬厚之人,但也有挑剔之客。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四季樓的生意隻怕會一落千丈!”


    她這番話雖說是為了達到她自己的目的,但也說中了俞家男人的隱憂。


    四季樓是京城一流妓院,有門麵有聲譽,其中花魁大都才貌俱佳。來往客人多是王公貴胄、文人騷客,就連朝廷要人也常來此聚會飲樂。如今以四藝花娘做彩頭吸引貴客上門,就得貨真價實,讓客人們來了能留,留了能滿足。可如果“四藝不藝”,名不符實,那四季樓的聲譽必將受到影響,這是他們都擔心的。


    看出爹爹和哥哥們被自己說動了,子靈打鐵趁熱道:“讓我去,既可免除我四處找尋高手對弈的辛苦,還可以試試看是否有才藝的姑娘能為四季樓帶來好生意。要知道,四季樓後院還養著一班學藝的女孩呢。”


    見她鐵了心要那麽做,俞家男人們都知道難以阻止,與其讓她私自去冒險,還不如在家人的關注下來安排。但俞萬開還是不放心。“可是你的身份……”


    “我們不會讓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我就是小夏。”


    “萬一有人認出你呢?”


    “不會的,想想看到四季樓那樣的一流妓院尋歡作樂的人都是誰?絕對不會是平日出入茶樓棋場的士子遊客。”見爹爹仍在猶豫,她又說:“我通常進出宅子總是在馬車裏,出門也隻逗留在哥哥們的店鋪內,對弈時從不報家門,不留名姓,因此就算與曾經交過手的棋手相逢,對方也隻會將我當作為了謀生而淪落風塵的棋藝花娘。再說,誰會將梳著雙垂髻、素麵朝天的我,跟四季樓那個雲鬢翠鬟、塗脂抹粉的小夏姑娘看作同一人呢?所以,你們放心,絕對不會有人認出我。”


    子靈將她十七年來最拿手的軟磨硬泡功夫發揮到了極致,對她的保護欲極強的父兄們終於被說服,同意她去玩幾天,不過七夕前必須回家。


    見自己得到了十多天的弈棋機會,她爽快的同意了。七夕之夜按傳統,她必須跟隨家中女眷到禦河橋畔點河燈,在月下燒香,求織女賜予聰慧的心和靈巧的手,她不想錯過那麽好玩的夜晚。


    俞老爺叮嚀道:“靈兒,爹爹得跟你把話說明白,這是為了成全你想下棋的心願,可一旦發現有問題時,要立刻找你三哥和樓裏的嬤嬤管事們,知道嗎?”


    “我保證不會出問題。”


    “俞子泰,”老爺子嚴厲地交代三兒子。“你吩咐下去,要好好照顧靈兒。”


    “知道了。”俞子泰連連點頭。


    “郎世寧,這女子是誰?我皇兄的新妃嬪?”


    清晨,挾著一卷畫軸走進禦書房的郎世寧屁股還沒碰到椅子,就被一句劈頭而來的問話嚇了一跳,可隨即笑了。


    “啊,是王爺來了嗎?”他轉身往發聲處望去。


    當今這片天下,隻有兩個人會這樣直呼他的名字,一個自然是當朝天子乾隆皇帝,另外一個就是此刻站在屏風前的這位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和親王弘晝。


    作為來自羅馬的天主教傳教士及被三代清朝天子供奉的宮廷畫家,郎世寧不僅受到康、雍、幹三位皇帝的敬重,也備受貴族士大夫們的尊崇,可唯獨和親王對他表現得隨隨便便。盡管如此,他卻無法對這個年紀隻有自己三分之一大的王爺產生反感,反而很欣賞他的率性與狂放。


    “不,和親王猜錯了,她不是妃嬪,是四季樓的花魁。”看到他正注視著的自己剛完成的那張工筆畫,郎世寧笑著回答。


    “花魁?你竟然去嫖妓?”弘晝眉梢一抖,投給他一個非常不讚同的眼神,隨即仰頭對天,微閉星目在胸口畫了個十字,認真地念道:“主啊,請赦免這位洋大人的淫罪吧,阿門!”


    “不!王爺又錯了!”郎世寧急忙用生硬的華語抗議。“我沒有犯任何罪,不需要赦免,我去那裏是因為那位姑娘棋藝非凡,美麗絕倫,所以我要畫下她。”


    “真的嗎?”弘晝轉回頭端詳掛在屏風上的畫。


    畫裏的女子低著頭,露出部分秀雅的頸子,略微前傾的身子構成一種柔軟而富有韌性的弧形。一綹黑發由額頭垂落,隱隱遮住她專注於棋盤上的眼睛。她身上穿的是兼具滿漢風格的長裙繡褂,紅色的衣料將她的肌膚映襯得晶瑩溫潤如玉,麵頰淡淡的紅暈恰似天邊的薄曦,而她的嘴,那是張對男人最具吸引力的菱形小嘴,此刻那紅豔豔的雙唇緊閉,向前噘起,看起來像正在撒嬌的女孩……


    “美麗絕倫?她真有這麽美嗎?”弘晝的眼睛離不開畫,卻為自己被這個畫上美女所吸引而生氣。他挑剔地說:“煙花女子多靠胭脂水粉裝扮,你的畫筆所畫出的隻是一個虛構的美人。”


    聽他如此說,郎世寧淡淡一笑。“王爺何不親自去瞧瞧呢?百聞不如一見,隻怕我的筆難以畫出她三分的美麗,更何況她的棋藝超群,多日來無人能戰勝她,就連黃大人都敗在了她的手下,因羞愧而發誓從此不再弈棋。”


    黃大新?弘晝一驚,那個被皇兄奉為國手的狂徒?那個自稱是一代棋聖過百齡徒孫的禦用棋手?那個多次宣稱即使神仙下凡都可以讓三子的“棋壇一霸”?


    他真的敗在了一個煙花女子手中?!這實在是太有趣了!


    “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會去瞧瞧,但不是為她的美麗,而是為她的棋藝。”


    “敗的何止黃大人?”郎世寧溫吞地瞅了他一眼,促狹地衝他擠眉弄眼道:“京城裏不知多少人想要摘下那朵美麗的花蕾,王爺去了,說不定能贏得頭彩,與佳人共度浪漫一夜。”


    “洋鬼子胡說什麽?”弘晝隨意地罵著,眼睛卻又轉回屏風上的美人。


    郎世寧順著他的視線踱到畫前,用逗趣的口吻說:“去吧,我的孩子,你們的老祖先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美人已經放言,每位應戰者有三次對弈機會,隻要能贏她一回者,就可以與她共度一夜,得到她的開懷(注2)。如此良辰美景,王爺為何要放棄呢?”


    開懷?這麽說那個花魁還是個沒開苞的清倌!


    弘晝看著畫裏沉思的美女,無法否認自己懶惰得似乎早已不會再因任何人、任何事產生熱情的身體已經被她和她的初夜所喚醒。


    “等著吧,我一定會贏!”他對著畫中女子發狠地說。


    “那好,等王爺敗在小夏姑娘手下時,別忘記讓我知道,這樣我們又可以見見麵笑一笑。”郎世寧快樂地提醒他。


    “那麽你注定會失望,親愛的郎大人。因為本王不會輸,所以你也不會因此而見到我!”弘晝充滿自信地回答,並在洋畫家的笑聲中離開了禦書房。


    和親王確實充滿了信心。因為盡管郎世寧言之鑿鑿,說那女人戰勝了所有對手,甚至包括朝廷的禦用棋手,但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一個花魁能有戰勝一流國手的棋力。在他看來,黃大新那樣的棋手之所以敗在她手下,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她的美貌先擊潰了他的心!


    男人麵對美女時的種種醜態惡行,他最是熟悉不過。


    “美麗?”他輕蔑地低笑,在他的生命中,美麗和醜陋正如同死亡與活力一樣沒有區別,因此他不會因美麗而心動。


    可是,雖然不為心動,但他仍然聽見自己身上的血液“呼呼”的流動聲,那是一種迎戰的召喚,是必將獲得勝利的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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