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的一夜似乎給每個人都帶來了厄運。卡爾羅塔病倒了,而克裏斯汀娜·達阿埃在當晚表演結束之後就失蹤了。整整十五天,沒有人在劇院見過她,也不曾見她在其它什麽地方露麵。


    請讀者注意,這一次失蹤並未引起太大的轟動。而不久之後的那次劫持,卻鬧得整個巴黎都沸沸揚揚。所以,不能對兩次事故混淆不清。


    對克裏斯汀娜的無端失蹤,拉烏爾自然最放心不下。他曾寄信到瓦雷裏太太家,卻沒有回音。起初,他並未覺得特別驚訝,因為他清楚克裏斯汀娜目前的精神狀況很差,而且還執意要與他斷絕來往。隻是,這個中理由,他也一無所知。


    拉烏爾的痛苦與日俱增,克裏斯汀娜的接連缺場令他感到不安,甚至在《浮士德》的演出中也見不到她。一天下午,大約五點左右,拉烏爾來到劇院,向主管人士詢問克裏斯汀娜失蹤的原因。他發現經理們顯得憂心忡忡。確實,連他們的親朋好友也對此感到納悶。兩人完全喪失了以前的風趣幽默。有人曾經看見他們眉頭緊鎖,麵色慘白,頭也不抬地在劇院裏走來走去,仿佛被什麽可憎的念頭緊逼,又像是被厄運纏上了身,不能自拔。


    吊燈墜落事件發生後,劇院進行了責任追究,而兩位經理卻始終沒有出麵對此事作任何解釋。


    調查結果把這次事件歸結為意外事故,起因是懸掛係統年久失修,已經磨損。但是,新老兩屆的劇院經理負有疏忽職守的責任。他們本應該在吊燈出事之前,就已做好及時的修補工作。


    我必須再次強調說明,裏夏和蒙夏曼在這段時間簡直與從前判若兩人,變得神秘莫測,不可理解。於是,許多劇院常客都猜想兩位經理肯定是被什麽比吊燈墜落更可怕的事情嚇住了,他們的精神狀態才會有如此大的轉變。


    在處理日常事務時,他們顯得極不耐煩,隻有對複職後的吉裏太太例外。當拉烏爾前來詢問克裏斯汀娜的消息時,可以想見他們的態度,兩人隻回答說她在休假。而當拉烏爾問及假期持續多久時,他們又冷冰冰地說是無限期,克裏斯汀娜因病請假。


    “這麽說,她病了!”拉烏爾不禁喊了起來,“她怎麽了?”


    “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難道你們沒有派劇院的醫生去給她看病嗎?”


    “沒有,她沒有要求。而且我們向來信任她,相信她的所言。”


    拉烏爾覺得事有蹊蹺,走出劇院時,仍百思不得其解,便決定不管怎樣,也要到瓦雷裏夫人家去看個究竟。他大概忘了克裏斯汀娜在信中強烈反對與他見麵。然而,躲在她門外所聽到的,在佩羅鎮所見到的,以及和克裏斯汀娜在海邊的談話,使他預感其中必有某種陰謀,雖說不上是魔鬼所為,卻遠非常人能力所及。她是那麽富於幻想,溫柔而單純的靈魂,在神話故事裏長大的童年,以及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尤其是當她沉浸在仙樂飄飄之中,那心醉神迷的樣子,讓他想起在墓園的情景,自己不也和她一樣嗎?這一切使他感覺自己應該勇敢地站出來保護克裏斯汀娜,使她免受那個不擇手段的神秘分子的侵害。她究竟是誰的受害者呢?這正是拉烏爾在趕往瓦雷裏夫人家的路上迫切想知道的。


    拉烏爾秉性誠實。盡管他是個詩人,酷愛浪漫的音樂,特別喜歡布列塔尼地區有關小精靈跳舞的神話傳說,而且還深愛著來自北國的小仙女克裏斯汀娜,他仍然不會拋棄自然規律,迷信不符常理的事物。


    在瓦雷裏夫人家能打聽到什麽呢?他顫抖著摁響了凱旋聖母街一套小公寓的門鈴。


    開門的女仆正是那晚從克裏斯汀娜的化妝室裏走出來,經過他眼前的那一位。他問是否可以見瓦雷裏夫人,女仆回答說夫人臥病在床,無法見客。


    “那麽,請你轉交我的名片。”


    沒多久,女仆回來帶他走進一間陰暗的小客廳,裏麵的陳設非常簡陋,瓦雷裏教授和老達阿埃的畫像麵對麵地掛在牆上。


    “夫人請子爵先生原諒,她隻能在臥室接待您,因為她的兩條腿已經無法站立了。”


    五分鍾後,拉烏爾被引人一個和客廳同樣陰暗的房間,在微光中,他立刻辨認出瓦雷裏夫人安靜而慈祥的麵容,克裏斯汀娜的這位大恩人如今頭發已全白,目光卻依然那麽明亮、純淨,不帶一絲雜念。


    “夏尼先生!”她高興地向來客伸出雙手,“啊!是上帝派您來的吧!……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克裏斯汀娜。”


    最後一句話又讓拉烏爾悲上心頭。他立刻問:


    “克裏斯汀娜在哪兒?”


    老太太平靜地回答:“哦,她和她的天才老師在一起!”


    “哪個天才老師?”可憐的拉烏爾不禁喊出聲來。


    “就是音樂天使!”


    夏尼子爵驚呆了,跌倒在一張椅子上。果然,克裏斯汀娜和她的音樂天使在一起!瓦雷裏夫人對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安靜,接著說道:


    “絕不要告訴任何人介


    “您放心吧!”拉烏爾有點不知所雲地回答,頭腦裏有關克裏斯汀娜的一切思緒越來越亂。他似乎覺得暈眩,整個世界天崩地裂,圍繞著他,圍繞著這間臥室,圍繞著這位白發蒼蒼,眼睛像藍色天空一樣清澈透明的善良老婦人旋轉。“您放心吧!”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那就坐近一點,像您小時候那樣,牽著我的手,把從老達阿埃那裏聽到的小羅特的故事講給我。拉烏爾先生,您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您。而且,克裏斯汀娜也很喜歡您!”


    “什麽?她很喜歡我……“小夥子輕歎了一聲,他費力地把自己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出來。在他的腦海裏,不斷地閃現著瓦雷裏夫人所謂的天才老師,克裏斯汀娜給他講過的音樂天使,他自己在佩羅鎮教堂主祭壇前的台階上,像噩夢一樣遭遇的那顆死人頭,以及他聽說的劇院幽靈。有天晚上,他在劇院後台,無意中聽到機械師們在談論約瑟夫·布蓋;臨死前所描繪的那個僵屍……


    他低聲地問:“夫人,您為什麽說她喜歡我呢?”


    “她每天都會跟我談起您!”


    “真的?……那她都說些什麽呢?”


    “她跟我說,您曾對她有所表示!”


    慈祥的老太太說到這裏,不禁笑得合不攏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拉烏爾站起身,滿臉通紅,羞愧難當。


    “您要去哪兒?……再坐一會兒,可以嗎?您就這樣離開我?您是因為我在笑,所以很生氣,我請您原諒。總之,這一切都不是您的錯……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您這麽年輕……以為克裏斯汀娜還是自由的人……”


    “克裏斯汀娜定婚了嗎?”可憐的拉烏爾痛苦地哽咽著。


    “當然沒有!當然沒有!……您知道,克裏斯汀娜,盡管她想——她也不能結婚!”


    “什麽?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這怎麽回事?她為什麽不能結婚?”


    “就是因為那位天才的音樂大師!……”


    “又是他……”


    “是的,他不允許克裏斯汀娜結婚!……”


    拉烏爾俯身對著瓦雷裏夫人,下顎前傾,像是要把老婦人一口吞下。他惡狠狠地盯著她,眼睛裏卻是一片虛無,他確實想把她一口吞了。有時,過分的單純無知會變得像魔鬼一樣可增,拉烏爾覺得此刻的瓦雷裏夫人正是這樣。


    而老婦人居然對他凶狠的目光毫無覺察,泰然自若地繼續說道:“哦!他不允許……卻不明說……他隻是告訴克裏斯汀娜,如果結婚,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將從此遠離而去!……所以,您知道,她不願音樂之神離她而去。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是啊,是啊,”拉烏爾歎著氣,隨聲附和道,“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廣


    “不過,我一直以為你們上次在佩羅鎮相遇時,她已經把事情經過都告訴您了。那次,她同那位音樂大師一起去的佩羅。”


    “什麽?她和她的大師一起去的?”


    “他約克裏斯汀娜在她父親的墓前見麵。他答應用者達阿埃的那把小提琴演奏《拉紮爾的複活》。”


    拉烏爾站起身,一直憋在心裏的話脫口而出:“夫人,您務必告訴我,這位大師現在何處?”


    對這個冒昧的問題,老太太似乎一點都不覺驚訝。她舉目向上,答道:“在天上!“


    天真幼稚的回答令拉烏爾一時竟無言以對。一個每晚都按時從天而降,到巴黎歌劇院的演員化妝室裏傳道授業的鬼神,她竟會報以如此單純而忠貞的信仰,拉烏爾感到無比驚異。


    現在,他終於明白,由一名迷信的鄉村音樂家和一位虔誠至極的老媽媽共同撫育長大的小姑娘,會有什麽樣的精神狀態。想到這一切可能導致的結果,他不禁渾身顫抖。


    “克裏斯汀娜,她還是個貞潔的姑娘嗎?”他忍不住問道。


    “我對天發誓!”這次,老太太顯然是被激怒了,大聲喊道,“先生,如果您對此懷疑,那麽,您今天又何必來我這裏呢?”


    拉烏爾扯去手套。


    “她認識這位大師多久了?”


    “大約有三個月!”沒錯,他已經給克裏斯汀娜上了三個月的課。”


    子爵絕望地垂下手臂,一臉沮喪萬分的神情。


    “給她上課!……在哪兒?”


    “現在,克裏斯汀娜和他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哪裏。不過,近半個月以來,都是在克裏斯汀娜的化妝室裏。在這個小公寓是不可能的,整棟房子的人都聽得見,反倒是在劇院裏,清晨八點鍾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他們不會被打攪!……您明白了嗎?”


    “我明白!我明白廣子爵大聲地應著,匆匆地告別了老太太。老太太暗自想,子爵是不是過於癡心了。


    經過客廳時,拉烏爾遇見女仆。他突然想再詢問她,卻發現她的嘴上掛著淺笑。拉烏爾覺得女仆在嘲笑自己,趕緊奪門而出。難道他了解的還不夠多嗎?……他隻是想打聽消息,除此之外,他還能另有所圖嗎?他精神恍惚地回到哥哥家。


    他真想鞭打自己,想以頭撞牆!自己竟然會相信她的無辜,她的純潔,竟然還曾想對她表露心跡,自己竟然是那麽的單純無知,頭腦簡單!音樂之神!現在,終於清楚他是何人了!不必再懷疑,他就是某個陰險狡詐的男高音,口是心非的漂亮小夥子!拉烏爾發覺,一切竟如己所料般荒唐、可笑而悲哀!眼前這個渺小可卑,可憐又可惜的年輕人,竟然就是自己啊!夏尼子爵!他憤慨地想著,而克裏斯汀娜則是個無恥、邪惡而狡詐的女人!


    盡管如此,在大街小巷裏走一走,對他還是頗有好處的,使他燒得滾燙的神經稍事冷卻。一進門,他隻想立刻撲倒在床,痛哭一場,不料他的大哥等在那裏。拉烏爾像個無助的孩子,一頭撲進大哥的懷抱。伯爵像慈父一樣安慰他,並未要求任何解釋,而拉烏爾也遲疑著不願和盤托出音樂天使的故事。這件事畢竟讓他覺得有些受辱,難以啟齒。


    伯爵把拉烏爾帶到一家小酒館吃晚飯。本來,拉烏爾舊傷未除,又添新痛,完全可以拒絕任何邀請。但是伯爵告訴他,前晚在森林大道上,有人曾看見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身旁還有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作陪。一開始,拉烏爾不以為信,可是伯爵接著所描述的細節是如此地詳盡,令他無法不信。其實,這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那人看見克裏斯汀娜坐在一輛四輪馬車裏,窗戶開得很低,她似乎正盡情地呼吸著夜裏冰冷的空氣。當時月光明亮,肯定不會看錯。至於那位男士,卻隻見一個模糊的輪廓,隱藏在黑暗之中。馬車行駛到隆尚教堂後麵一條無人的小街上,停了下來。


    拉瑪爾發瘋似地穿好衣服,準備到花天酒地的世界中去“忘卻悲傷”。唉!在酒館裏,他仍然落落寡歡,早早地就離開了伯爵。晚上十點左右,他坐著一輛馬車趕到隆尚教堂後麵。


    天氣奇冷無比,路上早已人跡全無,隻有明亮的月光普照大地。拉烏爾命令車夫在附近的一個街角耐心等待,並且盡量別讓任何人看見。然後,他獨自在大街上走來走去。


    就這樣過了將近半小時之久,突然,一輛馬車從巴黎市區方向駛來,在街角轉過彎,一步一步朝他所在的方向駛來。


    他立刻就想:是她來了!他的心又像那夜躲在她房門外偷聽時一樣,振振有聲地撞擊著……上帝啊!他是多麽地愛她!


    馬車依然在前進,而他卻不能動彈。他在等!……如果真是克裏斯汀娜,他定要不顧一切地跳上馬背,讓那位音樂天使解釋清楚!……


    隻差幾步,馬車就要經過他的身邊。他確定無疑車裏的人就是她……這時,一個女人把頭探出車門。


    慘白的月光照亮了那張臉。


    “克裏斯汀娜!”


    愛人神聖的名字從他的心口,他的唇間湧出,他根本克製不住自己!”地拔腿就追,這響徹夜空的一喊像是給不安的人群發出了等待已久的口號,使他們蜂擁而過,沒有留給他一點時間來實現原來的計劃。車門玻璃已經拉上,那張年輕姑娘的臉消失了。他緊追不舍的馬車最終隻化成一個黑點,在被月光照得雪白的街道上躍動。


    他還在喊:克裏斯汀娜!……沒有任何回應,空曠的街道上隻剩下他孤單的身影。


    他絕望地看著布滿星辰的夜空,瘋狂地捶打著自己滾燙的胸脯。他愛,卻沒有被愛!


    他無神的目光注視著憂傷冰涼的街,蒼白沉寂的夜。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冰冷,不再有一絲生氣。昔日深愛過的天使成了如今令他鄙視的女人!


    拉烏爾,那個北國來的天使,她分明是在玩弄你啊!難道不是嗎?她為何要用清純的臉孔,膽怯的神情,隨時會羞紅的臉頰這些無謂的裝飾來掩蓋自己的醜惡?她竟然在深夜裏,坐著豪華馬車去與情人幽會!虛偽和謊言難道不該有個極限嗎?……這樣低賤的靈魂怎麽還配有那麽明亮的雙眸呢?


    她就這樣絕情,對他的呼喊毫不理會!


    而他又何苦這樣癡心相求呢?


    他有什麽權利要見她?既然她已經說過要他忘了這段感情,不願再見他!


    “滾開!……去你的吧!……你算什麽東西!……”


    他想一死了之,他才二十歲啊!……次日一早,仆人看見他坐在床上,臉色憔悴,連衣服也沒脫,簡直擔心會有什麽不幸發生。拉烏爾見仆人的手裏拿著信,一把奪過。他立刻認出是克裏斯汀娜的來信:


    “我的朋友,後天,請務必參加劇院舉行的化妝舞會,時間是午夜,就在大廳後麵的小客廳裏。請站在通往羅頓街的那扇門旁。不要將這個約會告訴任何人。穿上白色帶風帽的長大衣,帶好麵具。千萬別讓人認出你。克裏斯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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