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觸及過天才之手的平凡事物才是神奇的。在這方麵,普希金是最好的例子。他是如何讚美誠實的勞動、職責和日常生活習俗呀!可是今天在我們這兒,‘小市民’和‘居民’都帶有責備的意味。《家譜》中的詩行已經預言過這種指責了:


    我是小市民,我是小市民。在《奧涅金的旅行》中又寫道:


    壬。今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婦,


    我的願望是平靜的生活,


    還有一大沙鍋湯。


    在所有俄國人的氣質中,我最喜歡普希金和契河天的天真無邪,他們對諸如人類的最終目標和自身拯救這類高調羞澀地不予過問。他們對這類話照樣能理解:但他們哪兒能那麽不謙虛——沒有那種興致,況且也不屬於那種官階!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好死的準備,他們勞心煩神,尋找人生的真諦,得出種種結論,然而他什1都被藝術家天職所留意的生活細節吸引開了。就在這些細節更迭的時候,生命仿佛同任何人無關的個人細節已經悄悄到了盡頭,而現在這種細節變成公共事業,就像從樹上摘下的青澀蘋果,自己在後代人手中成熟,並且越來越甜,越來越有意義。


    春天的最初信息是解凍。就像過謝肉節似的,空氣中充


    滿了薄油餅和伏特加酒味。太陽在樹林裏無精打采地眯縫


    著油光光的小眼睛,睡意蒙嚨的樹林半閉著睫毛似的鬆針,


    水窪在中午泛著油膩膩的光。大自然在打瞌睡,伸懶腰,翻


    了一個身又睡著了。


    《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第七章裏——春天,奧涅金走


    後荒蕪的邱宅,山麓的水邊連斯基的墳墓。


    而夜芬,那春天的戀人,


    徹底啼略。野玫瑰正在開放。


    為什麽要用“戀人”這個詞?一般說這個修飾語是自然


    而恰當的。自然是戀人。此外,也能和野玫瑰押韻。但為


    了押韻,就不能用壯士歌中的“夜費強盜”了嗎?


    在壯士歌中奧狄赫曼的兒子就叫“夜營強盜”。歌中把”


    他刻畫得多生動啊!


    一聽到夜芬的口哨,


    一聽到他野獸般的呼嘯,


    小草擠在一起,


    藍色的花朵紛紛墜落,


    昏暗的樹林垂向地麵,


    至於百姓們啊,都紛紛倒斃。


    我們是初春來到瓦雷金諾的。不久草木便被上了綠裝,特別是米庫利欽房子後麵的那條叫作舒契場的山穀,野櫻、赤楊、胡桃更是一片碧綠。幾夜之後夜駕開始歌唱。


    我仿佛頭一次聽到夜寫的歌唱,我再一次驚奇地感到,夜營的啼疇同其他的鳥鳴何等不同啊!它不是漸漸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嫩達到如此豐潤和獨特的地步。每個音有多少變化,又多麽噴亮而有力呀!屠格涅夫不知在什麽地方描寫過這種宛如魔笛的啼疇。在兩個地方旋轉得特別悅耳。一處不厭其煩地重複華麗的“巧克”,有時一連三次,有時不計其數,唱得披著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擻,仿佛被搔著癢處,笑並且顫抖起來。另一處啼聲化為兩個音節,像召喚,像飽含真情,像請求或規勸:“醒來!醒來!醒來!”


    春天到了。我們準備播種。沒空寫日記了。寫這些劄記真是件愉快的事。現在隻好擱筆,待來年冬天再說了。


    這兩天——這一回正好是謝肉節——一位生病的農夫,坐著雪橇穿過泥濘的道路,來到我們的院子裏。我當然拒絕替他治病。“請別見怪,親愛的,我已不行醫了——沒有真正的藥品,沒有必要的器械。”可是哪能擺脫得了。“救救我吧。身上的皮越來越少。發發慈悲吧。身體上的病。”


    有什麽辦法?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隻得替他看病。“脫下衣服。”我檢查了一下。“你得的是狼瘡。”我替他看病的時候,斜眼看了一下窗戶,看見窗台上放著一瓶石炭酸(公正的上帝啊,不用問石炭酸還有其他必不可少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所有這一切都是桑傑維亞托夫拿來的)。我住院子裏一看,又停了一輛雪橇,最初我還以為又來了個病人呢。葉夫格拉夫弟弟仿佛從天而降。全家人,東尼妞、舒羅奇卡、亞曆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都忙著招待他。等我完了事,也加入他們一夥之中。我們七嘴八舌地問他:怎麽來的?從哪兒來的?他像往常那樣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沒有說一句正麵回答的話,隻管微笑,說大家對他來感到奇怪吧,這是一個謎啊。


    他住了將近兩個禮拜,經常到尤裏亞金去,後來又突然消失,仿佛鑽進地底下去了。在這期間,我發現他比桑傑維亞托夫更有影響力,他辦的事和他的交往更無法解釋。他從哪兒來?他哪兒來的那麽大的勢力?他在幹什麽?他在消失之前答應減輕我們的家務勞動,好讓東尼妞有時間教育舒拉,我有時間行醫和從事文學事業。我們問他怎樣才能做到他所允諾的事,他又笑而不答。但他並沒騙我們。出現了真正改變我們生活條件的征兆。


    真是怪事。他是我的異母兄弟,和我姓一個姓。可是說實在的,我比誰都不了解他。


    這是他第二次以保護者和幫我解決困難的救世主的身份闖入我的生活。說不定,在每個人的一生中,除了他所遇到的真實的人物,還會有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一位不請自至的宛如象征的援救人物。莫非在我生活中觸動這根神


    秘的行善彈簧的人就是我弟弟葉夫格拉夫?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的劄記就寫到這裏。他沒再寫下去。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在尤裏亞金市圖書館閱覽室裏翻閱訂購的書籍。能容納一百人的閱覽室裏有許多窗戶,擺了幾排桌子,窄的那麵靠著窗戶。天一黑,閱覽室就關門了。春季城裏晚上不點燈。可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未坐到過黃昏,在城裏也從未耽擱過午飯的時間。他把米庫利欽借給他的馬掛在桑傑維亞托夫的旅店裏,讀一上午書,中午騎馬回瓦雷金帶。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上圖書館之前,很少到尤裏亞金去。他在城裏沒有一點私事。醫生很不熟悉它。可是當他看著閱覽室大廳裏漸漸坐滿了人,有的坐得離他遠一點,有的就坐在他旁邊時,他仿佛覺得自己站在行人往來的交叉路口上觀察城市,而匯集到閱覽室裏的不是到這兒來的尤裏亞金居民,而是他們居住的房屋和街道。


    然而從閱覽室的窗口能夠看到真正的、不是虛構的尤裏亞金人。靠著最大的窗戶那兒有一桶開水。閱覽室裏的人休息的時候就到樓梯上抽煙,圍著大桶喝水,喝剩的水倒在洗杯盆裏,擠在窗口欣賞城市的景色。


    看書的人分為兩類:當地的知識分子老住戶——他們占大多數——和普通的人。


    第一類人當中的大多數都穿得很破舊,不再注意自己的儀表,很遍遍。他們身體不好,拉長了臉,由於各式各樣的原因——饑餓、黃疽病、水腫病——而肉皮搭拉著。這些人是閱覽室的常客,認識圖書館裏的職員,在這兒如同在家裏一樣自在。


    來自普通人的閱讀者,個個麵色健康紅潤,穿著幹淨的過節服裝。他們就像上教堂似的靦腆地走進大廳,但是弄出的聲音卻違犯了閱覽室的規則。這不是因為他們不懂得規則,而是因為他們想一點聲不出,可沒有管好自己健壯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


    窗戶對麵的牆上有個凹處,在這個用高台子同大廳隔開的壁龕似的凹處裏,閱覽室的職員,老管理員和他的兩名女助手,在辦自己的事。一位助手滿臉怒氣,披著一件羊毛披巾,不停地把夾鼻眼鏡摘下來又戴上,顯然不是由於視力的需要,而是由於情緒的變化。另一位穿著黑絲上衣,大概胸口疼,因為手絹幾乎沒離開過鼻子和嘴,說話和呼吸都對著手絹。


    圖書館職員的臉也像大多數到閱覽室來的人一樣,同樣浮腫,同樣拉長了臉,鬆弛的皮膚同樣搭拉下來,臉色灰中帶綠,如同胞黃瓜或灰塵的顏色一樣。他們三人輪流做同樣的事,那就是低聲向新來的閱讀者解釋借書規則,講解各種標簽的用途,借書或還書,還利用其中的空閑編寫年度總結。


    怪事,麵對窗外真實的城市和大廳裏想象出來的城市,甚至從大家普遍的浮腫所引起的某種相似,他仿佛覺得所有人都患了扁桃腺炎。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想起那天早上他們抵達時尤裏亞金鐵軌上的那個鬱鬱不樂的女扳道員,想起從遠處看到的城市遠景,想起坐在他身旁車廂地板上的桑傑維亞托夫,以及他所說的那番話。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想把遠在這一地區之外聽到的話,同他到達這一地區之後所看到的聯係起來。但他沒記住桑傑維亞托夫告訴他的標誌,所以他什麽道理也沒悟出來。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坐在閱覽室的盡頭,身旁堆滿書。他麵前放著幾份當地地方自治會的統計簿和幾本人文誌。他還想借兩本有關普加喬夫暴動史的著作,但穿絲上衣的女圖書管理員用手絹緊壓著嘴唇低聲對他說,一個人一次不能借這麽多書,他要想借他感興趣的著作,先得還一部分手冊和雜誌。


    於是,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急忙翻閱那一大堆尚未打開的書,從中揀出最必要的,把其他的書還掉,再去借他所感興趣的曆史著作。他聚精會神,目不旁視,飛快地翻閱各種集子,眼睛隻瞟一下書目。閱讀室裏的人很多,但他們並不妨礙他,沒分散他的注意力。鄰座的人他早研究透了,他不抬眼睛便知道他們坐在自己的左邊或右邊,並能感覺到,他們的位置在他離開前不會改變,就像窗外的教堂和城裏的建築物不會挪動一樣。


    然而太陽並沒停止不動。它一直在移動,這時候已繞過圖書館東邊的牆角,現在正照著南牆上的窗戶,晃得離窗戶最近的人睜不開眼,得難閱讀。


    患傷風的女管理員從圍起來的高台上走下來,走到窗戶前。窗戶上裝著能使光線變得柔和的用白料子做的帶把的窗簾。她放下所有的窗簾,隻留下閱覽室盡頭最暗的那扇窗戶。她拉了一下線繩,把活動氣窗拉開咱己不停地打噴嚏。


    當她打了十個或十二個噴嚏之後,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便猜到,她是米庫利欽的小姨,即桑傑維亞托夫所提到過的通采夫家的四姐妹之一。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隨著別的閱讀的人抬起頭朝她那方向看了看。


    於是,他發現閱覽室裏發生了變化。對麵的那一端增加了一個女讀者。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立刻認出她是安季波娃。她轉過身子,背對前麵的桌子坐下。醫生就坐在其中的一張前麵。她低聲同傷風的女管理員交談。女管理員站著,俯身向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耳語。看來,她們的談話對女管理員產生了良好的效果。她不僅立刻醫好了惱人的傷風,還醫好了精神緊張。她向安季波娃感激地瞥了一眼,把一直捂著嘴唇的手帕拿開,放進衣袋,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滿懷信心地回到借書台後的座位上。


    這個動人的小小的~幕,沒能瞞過另外幾個讀者。讀者從閱覽室的各個角落同情地望著安季波娃,並同樣微笑著。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根據這些難以察覺的跡象斷定,城裏的人認識她,並且非常愛她。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的頭一個願望是站起來走到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跟前。然而,一種違背他本性的羞怯和缺乏自信阻止了他。他決定不去打擾她,繼續看自己的書。為了使自己免於受到向她的方向張望的誘惑,他把椅子橫對著桌子,幾乎背對著閱覽室的讀者,把一本書舉到麵前,另一本打開的書放在膝蓋上,完全鑽進書裏。


    然而他的心思早已離開研究的對象,跑到九霄雲外去了。與他的研究對象毫無聯係,他忽然領悟到,那個冬天夜裏他在瓦雷金諾夢中所聽到的聲音正是安季波娃的聲音。這個發現使他大吃一驚,他急忙把椅子轉回原來的位置,以便從他的座位上看安季波娃。他開始看她。他的動作驚動了旁邊的人。


    他幾乎從背後側身看她。她穿了一件淺格短衫,腰間係著一條寬帶子,頭微微偏向右肩,貪婪地閱讀著,簡直像小孩一樣到了忘我的地步。有時她抬頭望著天花板沉思,不然便眯起眼睛凝視著前方,然後又把頭倚在一隻手上,用鉛筆飛速地往筆記本上摘錄。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檢驗並肯定自己在梅留澤耶沃小鎮所做過的觀察。“她不想討人喜歡,”他想道,“不想成為迷人的美人。”她蔑視女人本性中的這一方麵,仿佛由於自己長得太美而懲戒自己。而這種驕傲的敵意使她更加十倍地令人傾倒。


    “她不論做什麽事都做得多麽好啊。她讀書,使人覺得這不是人類的最高級活動,而是某種簡單木過的、連動物也能做的事,就像她提水或削馬鈴薯一樣。”


    想到這裏醫生不再激動了。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罕有的平靜。他的思想不再從一個對象跳到另一個對象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季波娃對他的影響就像對神經質的女管理員一樣。


    他不再管轉動椅子造成的後果,不再怕別人妨礙或自己分心,比安季波娃進來之前更專心致誌地工作了一個或一個半小時。他翻閱完像小山一樣堆在他麵前的一大堆書,選出最需要的,還順便一口氣讀完了在書中發現的兩篇主要文章。他對今天所做的事已經感到滿意,便開始收拾書,準備送到還書台去。任何敗壞情緒的不相幹的念頭都離開了他。他絲毫沒有別的用心,問。已無愧地想道,誠實地工作了一上午,贏得了會見一位好心腸老友的權利,可以合法地享受一下相逢的歡樂了。但當他站起來,環視了一下閱覽室,卻沒發現安季波娃,大廳裏已經沒有她了。


    醫生還書的還書台上,安季波娃還的書還沒收走。她還的都是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看來,作為一個舊教師,在重新登上講台之前,她在家裏全力以赴地進行政治進修。書中還夾著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借書單。借書單的下端露在外麵,很容易被看見,上麵寫著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地址。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覺得地址很古怪,抄了下來:商人街,帶雕像住宅的對麵。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向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帶雕像住宅”這種叫法在尤裏亞金非常流行,就像在莫斯科以教區命名市區,或者在彼得堡稱為在“五個角”那兒一樣。


    一座帶女神像柱和手持鈴鼓、豎琴和假麵具的古代級斯雕像的鐵青色住宅被人稱為“帶雕像住宅”。這是上個世紀一位愛好戲劇的商人為自己建造的私人劇場。他的後人把住宅賣給了商會,由於這座住宅占了街的一角,於是就把這條街叫做商人街了。帶雕像住宅又表示與這條街連接的這片地方。現在黨的市委會便設在帶雕像住宅裏,地基傾斜下沉的那一麵牆上,過去貼話劇和馬戲海報的地方,現在貼著政府的法令和決議。


    這是五月初寒冷而刮風的一天。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在城裏辦完事,到圖書館轉了一下,突然改變全部計劃,去尋找安季波娃。


    路上時常刮起~團團的風沙,擋住他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下來。醫生轉過身子,眯起眼睛,低下頭,等一陣風刮過,再向前走去。


    安季波娃住在商人街角上諾沃斯瓦洛奇巷內,對著昏暗發青的帶雕像住宅。醫生現在看見這座住宅了。住宅確實同它的綽號一致,令人產生一種古怪不安的感覺。屋頂四周環繞著一圈比真人高一倍半的女神雕像。在一陣遮住住宅正麵的風沙過後,醫生突然覺得,所有的女人都從住宅裏走上陽台,彎過欄杆看他,看漸漸從風沙中顯露出來的商人街。


    有兩條路通往安季波娃的住所:從商人街穿過正門,從小巷穿過院子。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不知道有頭一條路,選擇了第二條路。


    他剛從小巷拐進大門,~陣風把院子裏的塵土和垃圾刮到天上,遮住院子。在這扇黑色簾幕後麵,從他腳下飛起一群被公雞追趕得咯咯叫的母雞。


    當塵土消散後,醫生看見安季波娃站在井旁。刮風的時候她左肩上剛剛挑起兩隻汲滿水的水桶。為了防止風把塵土刮進頭發裏,她連忙披上頭巾,在前額上打了一個“鴛鴦結”,用膝蓋夾住吹開的長衫,以免被風掀起。她想擔水往家裏走,但被另一陣風擋住。這陣風刮掉她的頭巾,吹亂她的頭發,又把頭巾刮到柵欄的另一頭,刮到還在咯咯叫的母雞那裏。


    尤裏·安德烈耶夫跑去追頭巾,把它揀起來,遞給站在井邊發呆的安季波娃。她像平時那樣泰然自若,沒有發出驚叫,顯露出自己的驚訝和困惑。她隻喊了一聲:


    “日瓦戈!”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


    “您怎麽來的?什麽風把您吹來的?”


    ‘肥水桶放下,我來挑。”


    “我從不半路轉彎,從不放下開始幹的事。您要是來看我,咱


    們就走吧。”


    “我還能看誰呢?”


    “那誰知道呢。”


    “還是請您把扁擔讓給我吧,您幹活兒的時候我不能空手閑著。”


    “多了不起的活兒呀。我不讓您擔,您會把樓梯濺濕的。您不如告訴我,哪陣風吹您來的?您來這兒已經一年多了,一直抽不出工夫來?”


    “您從哪兒知道的?”


    “到處都有傳聞。何況我還在圖書館裏見過您呢。”


    “那您怎麽沒叫我?”


    “您用不著讓我相信您沒看見我。”


    醫生跟在顫動的水桶下微微擺動的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後麵穿過低矮的拱門。這是一樓的昏暗過道。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迅速蹲下來,把水桶放在泥土地上,從肩膀上抽出扁擔,伸直身子,開始用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來的一塊小手絹擦手。


    “走吧,我帶您從裏麵的小道進大門。那邊明亮。您在那邊等我。我從小道把水提上樓,把上麵收拾一下,換身於淨衣服。您瞧瞧我們這兒的樓梯。生鐵梯階上都有樓空花紋。從上麵透過它們,下麵什麽都看得見。房子老了。打炮的那幾天受到輕微震動。大炮轟擊嘛。您瞧石頭都錯縫了。”磚上大窟窿套小窟窿。我和卡堅卡出去的時候就把鑰匙藏在這個窟窿裏,用磚頭壓上。記住點。說不定您什麽時候來的時候我不在家,那就請自己開門進去,在裏麵隨便坐坐,等我回來。鑰匙就在那兒。可我用不著,我從後麵進去,從裏麵開門。唯一發愁的是耗子,多得對付木了,在腦袋上跳來跳去。建築太老了,牆都酥了,到處是裂縫。能堵的地方我都堵上了,我同它們作戰,可沒有用。您什麽時候有空,能不能來幫幫忙?咱們一塊兒把地板和牆角堵上。行嗎?好吧,您在樓梯口上等著,隨便想點什麽吧。我不會讓您在這兒多受罪,馬上就招呼您。”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等待安季波娃叫他,目光開始在牆皮剝落的入口處和生鐵梯階上轉來轉去。他想道:“在閱覽室裏我把她專注的讀書精神同於真正事業和體力勞動的熱忱相比較。可完全相反,她擔水像讀書那樣輕鬆,一點不吃力。她幹什麽都從容不迫。仿佛她在很久以前,還在童年時代,便開始了向生活起跳,現在幹什麽都~躍而起,自然而然,出於從小養成的習慣,毫不吃力。這從她彎腰時脊背形成的線條、微笑時分開的嘴唇和變圓的下巴上,以及從她的談話和思想裏都能看出來。”


    “日瓦戈!”從上麵一層樓梯口的一扇門裏有人喊了一聲。醫生爬上樓梯。


    “把手給我,跟我走,不許亂動。這兒有兩間推東西的房間,東西頂到天花板,很暗。碰上就會撞傷的。”


    “真像一座迷宮。我差點找不著路。怎麽會這樣?正在修理住宅?”


    “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問題不在這兒。住宅是別人的。我連是誰的都不知道。我們在中學裏有一間房間,公家的。尤裏亞金市蘇維埃房管會占用學校後,便把我和女兒遷到這座別人遺棄的空房裏來。舊主人們的全部家具都留在這裏,家具多極啦。可我不需要別人的財富。我把他們的東西堆在這兩間屋子裏,隻把窗子劇成白色。別鬆開我的手,不然您要迷路的。就這樣握著,向右拐。現在穿過密林了。這就是通我房間的門。馬上就會亮一點了。門檻,別踩空。”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隨女向導走進房間後,看見正對著門的牆上有扇窗戶。醫生被窗外的情景嚇了一跳。窗戶開向住宅的院子,對著鄰居的後院和河邊的一塊荒地。綿羊和山羊在荒地上吃草,長長的羊毛像敞開的皮襖大襟掃著地上的塵土。除了綿羊和山羊外,兩根柱子當中有一塊對著窗戶的招牌,醫生熟識這塊招牌:“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種機和打穀機。”


    醫生見到招牌觸景生情,馬上便向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描繪他們一家人到烏拉爾的情景。他忘記人們把斯特列利尼科夫當成她丈夫的謠傳,不假思索地講述了他在車廂裏同政委會麵的經過。這給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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