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用最快的速度猜完模擬考的最後一科,劃卡的速度行雲流水,毫不停滯。等到監考老師說可以交卷時,阿富興奮地衝出教室,還不到下午兩點呢!


    他飛奔到善導寺捷運站,歸心似箭地希望捷運還能再快一點,最好能夠馬上到家。平常不是要打工,不然就是得跟同學打球聊天,回到那間跟男友的甜蜜小窩總是筋疲力竭、夜色昏暗。哪來那麽多力氣纏綿呢?


    到了忠孝複興站轉搭木柵線,站台旁等車零星的路人,空曠的捷運站。他想,他老公禮拜四下午都是空堂,應該是會提早回去的吧。那麽今天下午,可以好好地狂歡。


    在男朋友的住處門口,阿富先按按門鈴,決定來個驚喜。等著等著,卻遲遲沒有人來開門,他再多按個幾下。


    該不會還沒有回來吧?阿富打開書包,搜出放在鉛筆盒裏的鑰匙。


    鑰匙才正插入鑰匙孔裏,門就打開了,阿富的男朋友穿著無袖的汗衫和花色四角褲,衣衫不整地在他麵前,看起來邋遢而狼狽。他的表情僵硬,似乎沒有因為阿富的出現感到雀躍。


    阿富想,該不會是因為結婚久了,自己已經人老珠黃、雞皮鶴發,成了黃臉婆,老公看到了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推開大門走進去,一個穿著製服的男生正扣著製服上的鈕扣,拎起了他的書包,和阿富擦身而過。「對不起。」他說,相當難為情地低下頭,趕緊下了樓梯。


    wewe!阿富這時才猛然想起,他看過這個健壯的男孩,在他男朋友的計算機裏。


    阿富的男朋友掃興地關上大門,走回床沿,癱在床上。像在逃避責任地睡覺,以為睡著了,什麽都可以當作沒發生。


    阿富看見他臉頰上的汗水,仔細回想剛剛在門外是否有聽到不自然的嬉鬧聲。這回,他男朋友百口莫辯了。他憤怒地拉起男朋友的枕頭,然後用他一貫最懾人的眼神睥睨著他。


    「沒想到我隻不過提早回來,就被我逮到金屋藏嬌啊!」


    阿富的男朋友看起來神色倦怠,深深地吐了口氣,他一時之間想不到什麽理由來解釋,說是大學同學也不可能,因為wewe還拎著高職的書包。他隻能藉由沉默來繼續逃避。


    「你知道今天我為了你,連我爸媽,連我的家人……我都……」說著就哽咽了起來,丟下黑色的書包,坐在計算機桌旁的椅子上,用手摀著臉。他害怕現在的表情被男朋友看到,就像個被狠心蹧蹋過的女子。


    「我們什麽都沒做。」


    「那你為什麽要作賊心虛?一句話都不敢講?」阿富的雙眼紅腫了起來,淚水已經在他的眼珠子裏打轉,他想到自己付出的一切,竟然換回的是他的拈花惹草,氣憤之餘又帶點自責。


    「他說他很喜歡我,我告訴他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可是他那個孩子氣個性就一直對我死纏爛打的,我沒有辦法,就告訴他他可以做我的幹弟。」


    「你不會快刀斬亂麻啊!」阿富大哮,「你這根本就是欲擒故縱,他長得那麽帥,你當然舍不得他直接走,啊?對不對啊?我們不是說過,我希望我們之前能夠坦誠相見,那為什麽你有幹弟的事不能讓我知道?」阿富決定拿出他咄咄逼人的絕技,逼他乖乖就範。


    「我怕你難過呀,所以不敢跟你講!」


    「你帶他到我跟你睡過的床一起睡覺,我就不會難過啊?」


    「話不能這麽說啊,我隻有抱他,我們沒有睡覺!」


    阿富的男朋友站起身來,跪在阿富的椅子前,看著阿富摀著自己的臉,心底滿是虧欠。他輕輕地哄著阿富,可是阿富卻嫌惡地推開了他,試圖忘記這種罪惡的畫麵。


    「阿富,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瞞著你。」


    「你發誓吧。」阿富不想正眼看著他,把視線移開,「我要你發毒誓,這輩子如果再跟wewe有什麽糾纏,會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阿富的男友顯然相當猶豫不決,他害怕跟阿富私守的承諾,會輕易地被其它外在的因素破壞。他不敢保證,未來哪一天他忍無可忍,會不會調頭就另尋wewe作為他的伴侶。


    相較之下,wewe的身材雖然不及阿富來得結實,但是他的外貌卻深深地讓他著迷。他喜歡那雙烔烔有神的眼,澄靜透明地讓他想要掌握這個男孩。而且顯然他們之間很有默契,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比第一次和阿富見麵還要令他興奮。阿富蠻橫起來,則教他不敢領教。


    「你還不發誓?」阿富哼道,「ok呀,那我們到此為止,不需要你趕我,我有腳自己會走。不過啊,你應該很清楚,像我這種天蠍座的人啊,我敢愛我就敢恨,隻怕到時候啊……」


    「好好好!我說我說!」阿富的男朋友舉起右手,跪在地上,有板有眼地說:「我,如果還繼續跟wewe有什麽……」


    「等等,我改變心意了。」阿富知道他男朋友願意發誓,轉過頭來看他懺悔的模樣,是否能讓他心頭的怒焰稍稍平息。「你的誓不應該說wewe,要說所有的男人。還有我剛剛說的隻是範本,你發的誓要再毒一點,不然叫我怎麽相信你啊?」


    阿富的男朋友有點委屈地,歎了口氣開始說:「我如果在跟阿富的交往期間,移情別戀愛上了別的男生的話,我願意被五馬分屍、粉身碎骨、肝腦塗地、死無葬身之地。」


    「跟你鬧著玩的你真的發那麽重的誓呀,」阿富的態度馬上轉變,嘻嘻笑了起來,「好啦我原諒你了啦,你當我的心眼跟你眼睛一樣小哦。」


    他男朋友聽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抱起阿富輕輕微笑。


    在那懷抱裏,阿富突然對於男朋友和wewe之間的關係產生了點好奇心:「不過你要告訴我,你要誠實哦,我們說過要坦誠相見的。你們發展到什麽程度?」


    「呃,你要聽哦?可是你聽了不會生氣吧?」


    「那要看你們發展到什麽程度啊,我才能決定我要不要生氣。」


    阿富的男朋友側著頭想想,思考該過濾怎樣的字眼、怎樣的畫麵。然後不疾不徐地說:「好啦,先說好不能生氣哦!之前網聚過後,他有寫信給我說他對我的印象很好,希望我能夠抽空陪他聊聊天。我想說隻是聊聊天沒什麽關係,我有跟他講說我已經有男朋友,所以我就把我的手機號碼給他。上禮拜五吧,他打來我們還聊蠻多的,他就叫我陪他去看一場電影,我拗不過他,就禮拜天陪他去了。」


    阿富腦海裏的一切謎團就快要可以剝繭抽絲,他決定以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方式,來搞清楚男朋友的行徑,下一次要提防起來也才不用那麽膽顫心驚。


    「那你們做過哪些事,就全部從實招來吧。實話實說哦!」


    「那天他一看到我,就摟住我的手,我也不太好意思推開,我們就一起進去看電影。他一邊看就一邊摸我的手,身體還一直靠過來,我想推也推不掉。」


    「我看是你自己不想推掉吧。哼,那個死狐狸精。」


    「阿富,等等我先問你,為什麽你今天下午就直接回來,學校沒有課嗎?」


    「模擬考啊。考完我就閃人了。」


    「嘖……難怪啊……」


    「那你們有沒有接吻?」


    「呃……他有要求啊,可是我不答應,我就隻有在馬路上抱他,他親我的臉頰,親到我都有點心癢癢的,我就輕輕地親他嘴唇一下,像這樣。」他托起阿富的下巴,蜻蜓點水般地點到為止。


    他抱起阿富,然後把他放到那張雪白的床上,脫下他那件無袖汗衫,隨後倒在他的身旁。窗外的橘黃色的光芒射進屋裏,阿富頭一次透過陽光看見他床上的模樣,覺得他的身材沒有原先想象的結實。


    愛情褪色了。


    在男友的懷抱裏,阿富原先隻想心平氣和地待在那裏,強迫自己什麽也不要去想,靜默了好一陣子,他才支支吾吾地說:「坦白說,我覺得我跟你的感情得來很不容易,所以我一直很珍惜我們之間的感情,你知道我為你付出多少。這一次我還是原諒你,我想,你應該還有一點點身為人的同情心吧?」


    「對不起。」他將額頭貼著阿富的額頭。


    「我不要道歉,道歉沒有用。後天,我們校慶你說你要來,不要跟我裝傻哦。到時候我們班的小瀚會帶著他的男朋友,我們一起去吃飯跟逛街。你知道,我是一個好勝心很強的人,我希望我們到時候可以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麽甜蜜。真的,我不希望到時候我們會輸給他們,我們才是真正令人羨慕的一對。」


    「哦?隻有表麵上令他們羨慕,難道我們私底下就不令他們羨慕嗎?」他馬上伸手解開阿富白色製服的鈕扣,吸吮了起來,手則同步地褪去阿富那件黑色西裝褲。


    阿富並沒有魚水之歡前奏的幸福表情,他壓抑住剛剛進門那種羞憤帶有對未來未知的恐慌。他想要伸手擁住眼前的男孩,卻又害怕哪一天他竟重蹈覆轍。想到這裏,他無力地明白若失去了男友,自己也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總有種愛莫能助的悲哀。


    表麵上他可以喬裝得雲淡風輕,催眠自己現實總沒有理想來得那麽順利。小瀚也說,感情這種事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總有種懊悔的無奈感,慢慢地在他的血液裏孕育滋生、膨脹發酵,逼他承認這是一段失敗的感情。


    「你把我當成什麽。」他男朋友正要脫去花色四角褲,阿富的淚才從他的麵頰潸然滑落。


    八點的鍾聲響起,廣播令下,各班走廊上集合,全校哄鬧成一片,學生們陸陸續續地下樓,從四樓看起來,就像螞蟻同時傾巢而出似的,黑壓壓的占據了這間占地極小的學校。


    阿富今天的頭發特別抓得有型,動感的發型讓發線順著同一個方向刺去。陽光很強烈,在陽光下配上他黝黑的膚色和純白的製服顯得相當搶眼。排在隊伍裏不時地向司令台附近觀望,希望他男朋友趕緊發現他的位置。


    當他男朋友看到他時,阿富也順勢回了個微笑,一旁的小瀚看得直稱羨。


    小瀚並不希望賴升平出現在校園裏,當然是怕被同學們撞見,所以他好不容易編織了一堆理由,說服賴升平在西門捷運站六號出口,約在九點半。


    今年是創校第八十周年,所以校門口還特別經過一番裝潢。同學們謠傳今天總統會來校慶,畢竟總統的兒子也是成功高中畢業。現場的秩序頓時混亂起來,教官大聲喝斥,又瞬即鴉雀無聲。


    待校長上去致詞一陣子以後,眼尖的同學發現總統,不隻,還有台北市長,以及國民黨主席。小瀚和每個同學一樣,相當興奮地向前瞻望,可惜自已有點兒近視,沒有辦法清楚地一睹名人風采。


    阿富則顯得相當不耐煩,什麽達官貴人上台他不在意,他隻希望能趕快逃離這裏。官腔官調聽個一千遍還不是希望我們好好做國家未來的棟梁?


    待高二各班的表演結束,那些發言人的演說也已終結,時間已經九點半了。這時最坐立難安的當然是小瀚,他可不希望讓賴升平因為等待而忿懣不平,可是學校卻不斷地拖拖拉拉,步調顯得很緩慢。


    總統和台北市長來到了操場的跑道前,和同學們開始一一握手致謝,這時位在後麵的班級見狀,竟跟著蜂擁而至,記者跟隨拍攝,霎時全校一片混亂,全是那些瘋狂的學生,擠破頭跟他們握手。


    小瀚本來也想要去握手,看著人太多,倒也不是很有意願。阿富突然抓住他的手,二話不說往學校的旁邊跑去,趁亂趕緊繞道而行,是時候「逃獄」了。


    避開那些老師和教官的眼光,他們跑到了阿富男朋友的身旁,這是小瀚第一次見到他,彼此自我介紹。在小瀚的眼裏,阿富的男朋友很瘦,而且皮膚很白。他的相貌很斯文,五官清秀,隻可惜即使他的穿著很有運動男孩風味,仍稍嫌弱不禁風。這不是小瀚喜歡的型。


    「看吧!我男朋友帥吧!」阿富心滿意足地搭上他男朋友的肩。


    「嗯。」小瀚禮貌性的微笑。「慘了,都九點四十了,我跟賴升平約九點半耶,快快,我怕來不及。」


    「唉呀怕什麽,搭公交車一下就到啦。」阿富說。


    衝出校門右轉,在7-eleven一旁等265公交車,這時公交車很多班,沒等一會兒公交車就來了。三個人在公交車上慣例性地噓寒問暖,阿富的男朋友除了告訴小瀚一些聯考前的注意事項,也順便談了些大學以後的生活。當他們聊到台大有男女同誌社時,小瀚更是嘖嘖驚呼,坦言自己絕對沒有那個膽量加入那種社團。


    到站下車,阿富和男朋友兩個人立刻甜蜜地牽起手來,完全不顧忌旁人的眼光。小瀚則是恨不得腳程再快一點,又不好意思催促他們兩個人,眼巴巴看著他們拖著緩慢的腳步。


    接近捷運站,路上的人潮有漸增的趨勢,小瀚驚訝阿富完全不理會旁人的側目,不像他第一次跟賴升平牽手時那般忸怩,這回,小瀚決定要好好地跟賴升平過一次情人的生活。


    遠遠看到小瀚,賴升平從捷運站那方迎麵而來,黑色襯衫配上黑色的垮褲,既帥勁又有型。


    「咦?小瀚?他就是賴什麽平哦?哇!」阿富看了驚訝地咋了舌,賴升平活脫像熒光幕上的偶像。不過在阿富的認定裏,這型歸類於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類型,他不會喜歡這型的。「還真不是普通的帥呢。」


    阿富的男朋友看著,瞠目結舌地,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同道中人」。他完美地幾乎無可挑剔,他偷偷觀察賴升平,馬上又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


    「一向最不愛遲到的小瀚,恭喜你遲到了。」賴升平調侃他,「我等了超過半小時哦,你說,怎麽辦?」


    「大不了我請你喝飲料嘛。」


    「不行,」賴升平故作矜持,「剛剛來跟我要電話的那兩個女的都被我打發了,我跟她們說,不好意思我沒這個習慣。你說,你要怎麽賠償她們的精神損失?」


    「去你的,真詐,」小瀚真是好氣又好笑,他趕快把話題帶向阿富和他男朋友,「來吧,給你介紹一下,這個就是我在班上的死黨,魏國富,叫他阿富就可以了。一旁的是他男朋友。」


    寒暄一番過後,四個人就兩兩成對,阿富在前,小瀚在後,牽著手逛西門町的街頭。小瀚感到前所未有刺激的感覺,他和阿富都還穿著製服,照老一輩的觀念來說,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牽著手,實在有損校譽。


    耳尖的小瀚當然不忘在與賴升平聊天之際把周圍的聲音聽個清楚,路旁成群的女孩還有些像從來沒看過似地尖叫:「喂喂你們看!同性戀耶!」


    還好有賴升平厚實的手掌,麵對流言蜚語才有勇氣承擔。當然,其實周遭不乏友善的響應,讓小瀚覺得也許未來同性戀與社會和平共處指日可待。比如在萬年商場,還有個女店員感到相當好奇新鮮,除了要求四個人拍照留念以外,不忘記要求與賴升平合照。


    阿富和男朋友則是互相買給對方一條訂情項鏈,阿富還再三叮嚀,他希望在戴著這條項鏈時,無時無刻彼此心裏都要有對方,他們笑著說,下一次是耳環。


    逛著也要接近中午,繞了一大圈又回到成都路原先起點一帶,走著腳也酸了。小瀚提議看電影,唯有電影才讓他跟賴升平的距離更近,燈光美氣氛佳。而在爭辯著要去哪一家電影院時,阿富說,不如先吃個飯。


    一旁就是麥當勞,大家沒有異議,就上樓去。阿富自告奮勇地為大家點餐,剩下三個人坐在位上。氣氛有些尷尬,阿富的男朋友試著先打破沉默。


    「小瀚,你叫小瀚是吧?」


    「嗯。」小瀚點點頭。


    「你跟阿富很要好哦?他常常跟我提到你。」


    「可能我們班隻有我可以跟他分享一些同性戀的心事吧,跟別人也提不了,所以很理所當然我們會比較像在同一國。」


    「那麽……這位……」他試著把話題帶向賴升平,「你男朋友,你們交往多久了啊?」


    「啊……」小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抓抓自己的頭發,交往?交往的定義是什麽?接吻算嗎?牽手算嗎?或者,從他們第一眼見麵就算交往?可是賴升平連一次「愛他」都沒說過,算什麽交往呢?


    「我們沒有交往啊。」賴升平開口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卻摟住了一旁的小瀚,朝他的臉頰吻下去。


    阿富的男朋友看了好羨慕,無法置信小瀚的幸運。沒有交往哪!


    「那,賴……呃賴升平嘛,你現在讀哪一間大學啊?」


    會有這樣的錯覺小瀚並不意外,就外貌和身高上,賴升平看起來的確比小瀚成熟。尤其今日的打扮,會把他和大學生作聯想實在不奇怪。


    「我今年高二。」


    「哪一間高中?」


    「建中。」


    「哇塞!強耶!」他的眼神有種不可思議的驚奇,「這麽帥還這麽會讀書,老天爺對你還真好。」


    「還不錯。」


    賴升平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他的微笑就像是一旁窗外射入的光芒,帶點刺眼和些微的溫暖。


    阿富端回來四杯汽水、漢堡薯條等等,分了兩次端回來。他男朋友正和賴升平聊得不亦樂乎。第二次端回來時,阿富真的很想抱怨男朋友不懂得他的感受,居然不會主動過來幫忙,一味顧著自己聊天。


    阿富突然發現不對勁,眼神,他男朋友看賴升平的眼神,就好像當初他向他第一次描述wewe這個人時的眼神,那種漾著幸福、曖昧與仰慕的。他隱隱約約嗅到了賴升平所帶來的危險性。


    四個人各自拿了各自點的餐,大口地朵頤。


    「賴升平啊,你這麽帥,功課又這麽好,應該很多人倒追你吧。」阿富的男朋友繼續詢問。


    「大概吧。」


    「咦?那你應該談過很多次戀愛囉?」


    「也還好。」


    「交過幾個男朋友啊?」


    「沒有。」


    「那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我可能要回去查一下。」


    「去!」小瀚輕搥身旁賴升平的上臂,「不要臉耶你。」


    阿富不悅地咬著他的勁辣雞腿堡,真不是滋味!他辛苦地為大家打點這餐,沒有幫忙,沒有道謝他還可以忍氣吞聲,居然連關心問候都沒有。賴升平賴升平,好像隻有他是人,而自己就不是人似的。妒火從慢慢地他的心底蔓延,他不喜歡賴升平這麽搶眼,幾乎要剝奪他原有的一切,甚至男朋友。好像自己隻是一團空氣,沒有人在意,甚至沒有人發現他已經沉默了好一陣子。


    「其實我發現,建中的男生帥起來還真是不得了呢。」阿富的男朋友絲毫沒有察覺阿富的不悅,繼續和賴升平攀談。「其實建中雖然有一堆書呆子,可是帥哥倒也不缺嘛。」


    「咦?人家怎麽都說成功才出帥哥呢?」小瀚得意地說。


    「是哦,成功是還算不錯啦,」他繼續補充說道,「可是像我們班啊,就有個建中畢業的,跳hiphop的,他也超帥的。我們班一堆女生暗戀他,我還--」


    「你說夠了沒啊!」阿富大哮,別過頭瞪視他,他的眼神憤怒得像要爆炸似的,霎時原先和樂的氣氛全部凍僵,連不遠處的客人也靜了下來,音樂仍舊在耳際撥放。「你今天是來跟我約會的,還是來跟他相親的?」


    「沒這麽嚴重吧。」賴升平試著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我們的家務事,你管不著!」阿富想到前天他男朋友才發過的毒誓馬上就忘得一幹二淨,心頭的怒意未消,賴升平這一答腔,正好成了箭耙。


    賴升平一向嬌生慣養,阿富這一發威,反又激起他不馴的本性。


    「那就算他是來跟我相親的,有何不可?」


    「今天如果我沒有在這裏,他來相親沒被我發現就算了。我在場耶,他把我當屁嗎?」氣頭上的阿富也顧不得用字的鄙俗,怒氣衝衝,「當然不可以啊!如果愛情沒有一點忠貞,那承諾跟垃圾有什麽兩樣?」


    「我指的不是這個,他仰慕我,那是他的自由。他愛你,也是他的自由。我給他免費的幻想,和他愛不愛你,是兩條平行的概念。」賴升平說。「比方說你有情人的同時,你還是可以有偶像,你可以對偶像送花、送卡片,卻一樣沒什麽好抵觸的。」


    小瀚覺得賴升平的論點不妥,將自己比喻成偶像,肯定被阿富大肆攻訐。可是他又不敢出聲,一向阿富發難起來他總不知該如何接口。


    「你能保證他喜歡我還是一樣多。你能保證嗎?」


    「當然不能,他的選擇。」


    「既然不能,你就沒有必要說那些有的沒的屁話。隻要他是我男朋友的一天,我就不許他的心裏再有別人。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對我來說,他對你的仰慕造成了我的困擾,我有義務也有權利,把他對你的仰慕給統統扼殺掉。」


    「這還算是愛嗎?」


    阿富被一語道破,原先咄咄逼人的氣勢迅速地冷凝下來。麵對愛情的變質,他無可避免的想要以各種方式來約束他男朋友,他甚至害怕那個失去男朋友以後一無所有的未來,但現在怎麽看起來,好像都是他錯似的。


    「如果你真的喜歡他,」賴升平接下去說,「你至少還能夠接受他的一切,甚至他的選擇。」


    「我尊重他所有決定,不代表他可以完全不在乎我的存在,享他的齊人之福,卻不管我的感覺。」阿富的語氣相當哀怨,他忽然想到,賴升平不是當事人,說起來當然輕鬆。「賴升平,我剛聽你們的對話,你應該不是同性戀,對吧?」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很重要嗎?」


    「哼,」阿富冷笑,滿臉都是譏諷,「那你有沒有想過小瀚的感覺?你欺騙他的感情,這樣子就算愛嗎?」


    小瀚聽了相當錯愕,這個問題他也曾經想過,他以為隻要賴升平待他好,其它一切他都不願意再去多作聯想。但他卻忘記,如果賴升平不愛他,隨時也可以調頭就走。不是架構在愛上麵的交往,如何能持久。


    「又是兩碼子事,愛不愛,跟是不是同性戀,有很大的關係嗎?」


    「你不是同性戀你當然可以一笑置之,故作豪爽。我們的感情你怎麽可能懂?你以為我們可以隨便在路上找個男的,跟他說帥哥咱們交個朋友?你以為我們男校有可能跟男校聯誼的一天?你以為自由戀愛風氣那些話也可以用在我們身上?我告訴你,這世界就因為你們那些不知民間疾苦的人訂的那堆亂七八糟的規則,把我們搞得要死不活再一副替天行道正義凜然的樣子,這就是你們說的愛!」


    「把世界分成同性戀跟非同性戀實在不公平。」小瀚啃著他的薯條,一直不敢出聲的他發言了,他想到他們的國文老師。「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對同性戀關心的人們,有他們在,我們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嘖!小瀚,連你也不知道我要講的是什麽?我不是怪這個世界不公平,我隻是要說,今天同性戀的感情是不被接受的,所以我會比別人更加珍惜,更不舍。就是……不舍。」阿富遲疑了一會兒,他隱約感受到自己的鼻頭酸酸麻麻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覺得他就是我要的,所以我全心全意的付出我自己。可是賴升平說這不是愛,那什麽才是愛?他懂愛嗎?」


    「我是不懂,世界上也沒什麽人懂。」


    「至少我一定比你懂!」阿富又被他那漫不經心的態度給激怒了。「你不會懂,我們愛得多痛,愛得多累,你怎麽可能懂!」


    「我當然不會懂,今天無論我是你嘴裏說的同性戀,或者非同性戀,我就是我,我喜歡誰我就追誰,沒什麽好累不累痛不痛的,更不用提愛不愛,愛太抽象了,太遙遠了,我們這年紀講起來,隻會讓自己顯得更無知,不是嗎?」


    「無知的是你!你不要以為長得帥了點,家裏有錢了點,這世界就隨你高興怎樣就怎樣!」阿富的情緒終於一次完全的轟炸,將所有的炮火完全瞄準賴升平,將所有今天的憤怒全都放到這段聲色俱厲的指控。「我告訴你,你如果沒有你那張臉,沒有家裏的錢,你連跟人家講愛的屌份都沒有!你懂那些長得不好看的人,一喜歡上別人就被人討厭的痛苦嗎?不能表達自己的愛就是一種痛苦,可是你不可能懂!你這輩子根本就沒有嚐過苦,一個沒嚐過苦的人講得輕鬆,沒錢吃飯為什麽不去吃麵包?他媽的你以為每個人都吃得起哦!」


    這一吼連遠一點的客人都把頭調過來,看這桌四個人尷尬在一張小小的桌子。最尷尬的莫過於阿富的男朋友,由於事因他而起,從頭到尾他都不作聲,一直在思考等會兒該如何道歉,沒想到阿富一不作、二不休,將這場辯論帶到激怒的最高點,一時之間全然沒了台階。


    阿富連飲料也沒喝,薯條還剩一半,他站起身來,抓住他男朋友的手:「今天我看也逛不下去了,我們走。」


    「阿富!」他男朋友麵有難色地,「我知道我不對,我不該冷落你,我向你道歉。可是你至少先跟小瀚還有賴升平道歉,他們不應該被扯進我們之間的感情。」


    「一句話,走不走?」阿富完全沒有道歉的意願,道歉是以後的事,況且他再也不想見到賴升平任何一麵,對這種得天獨厚的公子哥兒根本沒有道歉的必要。


    阿富的男朋友杵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沒有頭緒,跟了阿富走了以後呢?他勢必要道歉、賠罪、磕頭,甚至發誓。隻是這段感情又能再維持多久?


    賴升平站起來,有一點輕蔑地看著阿富:「既然你說你懂愛,那就讓你看看什麽是愛吧。」賴升平托起阿富男朋友的下巴,用那雙眼凝視著他,緩緩將唇移近。


    阿富的男朋友跟賴升平四目交會,突然他那白淨的臉全都泛起了紅暈!賴升平的眼睛好美,就和wewe 的眼睛一樣美。還有那直挺的鼻梁,那讓他既迷戀又不敢脫口而出的俊美,太美了!


    他的唇移近,霎時腦袋一片空白,他的心髒怦怦然,他的生理反應也無可避免,他忘記該推開還是該吻下去,甚至忘記小瀚和阿富就在身旁。


    「啪!」阿富用力起抓起他男朋友的頭發,一巴掌甩在他男朋友的臉上,那力道的強勁,甚至連臉上五道紅色指印都顯而易見。「你為什麽不躲開!我們……我們交往那麽久,比不上一個……第一天見麵的人?」


    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地看這一幕,阿富扯開脖子上早上才買的那條項鏈,狠狠地摔在地上。拎著書包,轉身離去。


    「拿我的幸福開刀,很有趣嗎?」他轉過頭,恰好對上小瀚的眼神。小瀚發現他的眼眶全紅了,彷佛淚腺隨時都有可能負荷不了而傾泄而出。他的口氣,就好像怨鬼在責難他的仇人,讓小瀚不寒而栗。


    阿富跑下樓,頭也不回地就往馬路上跑去。誰稀罕?誰稀罕了呀!前天才說過,如果移情別戀愛上別的男生會不得好死,沒錯!會不得好死!為什麽他今天能夠完全把我不當一回事?


    他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往捷運站奔馳,他好怕,一旦他的力量沒有放在腳上,那力量隨時都有可能湧向他的鼻頭,像壓斷驢子背脊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壓抑已久的淚水猝不及防地泄洪。不喜歡在別人麵前流淚,總是故作堅強,實際上自己脆弱得不堪一擊。


    奔馳途中,他想起了好多好多剛才的對話,真如賴升平所說,當真我們年紀太小,才會不懂得愛嗎?是不是因為我們年紀太小,所以那些說過的話、發過的誓,就可以像從來沒說過似的信口雌黃?誓言真的太沉重,我們還來不及思考能否擔待,說了一堆連自己也不敢保證的諾言,結果呢?


    在西門捷運站地下那寬闊的廣場,他試著調勻自己的呼吸,緩和自己的情緒,將捷運卡刷過。下了電扶梯,他選擇捷運最後一節車廂,那裏沒有太多的情侶。他試著避開自己的視線,不去看那些相摟的畫麵,那畫麵太過殘酷,太過血腥以至於他擔待不起。隻身孤影的他,捷運來了以後,瑟縮在一個角落的位置。


    身旁的座位沒有別人,那正好,反正自己就是一個人。相知、相屬、相惜,那些都過去了,沒有意義了。


    廣播說,下一站,台北車站。從前的他,總在台北車站下車以後,轉搭新店線回家。然而自從離家以後,他就再也不在這一站下車了。他不知道現在該不該下車。


    捷運繼續前駛,到達善導寺、忠孝新生。廣播說,下一站,忠孝複興站。他原先到男朋友的住處,需要在忠孝複興站轉搭木柵線。他不知道現在該不該下車。


    終究沒有下車。


    捷運繼續往昆陽駛去,他真的不知道哪一站是自己的終點。


    隨著捷運越來越靠近昆陽,車上的乘客也漸漸稀少,他的雙手摀住自己的臉,滾燙的感覺沿著他的手臂滴落製服上,他的視線終於模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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