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電梯的那一刻,小瀚興奮的情緒還沒有停下來過。


    沒想到賴升平竟然吻了他,而且是他在最絕望的穀底時,冷不防地就把他吻了下去。這是小瀚的初吻,來得突然而莫名其妙,卻不得不臉紅心跳。他隻記得接吻的那一刻腦袋一片空白,周圍那些異樣的眼光他連注意的力氣也沒有,然後他也將手伸出,緊緊地抱住賴升平。


    原本他以為男生的嘴裏應該會有些臭味,可是那時他才發現,其實接吻是沒有什麽味道的。其它的,似乎就剩下鼻息的聲音。


    他走進程銘補習班,櫃台的人沒有朝他多看一眼,他左轉走進那條長廊,經過那間小辦公室,辦公室裏有兩張辦公桌,還有一台放在門口旁的電視機。邱主任跟善婷兩個人七嘴八舌地談天,那聲音在走廊聽起來格外嘈雜。


    小瀚望向辦公室一旁的教室,原先昨天空蕩蕩的,已經完完全全地被桌椅給占滿。裏頭似乎有零零落落的幾個學生已經在讀書。


    「江承瀚!看到我們不會打招呼啊!」邱主任坐在辦公室裏最大的那張辦公桌,沒等小瀚走進辦公室,看到小瀚佇足在那,馬上用她的大嗓門叫喊。


    小瀚原先想直接進教室裏讀書,被邱主任這一喊,腳杵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真不知該勉強自己跟那邱主任裝熟,或是不加理會直接進教室。


    他搜搜自己的書包,拿出埋在底端的四千九百元,走進辦公室。


    「老師,你算一算有沒有少。」


    邱主任一手接過,以熟練的手勢舔起指頭,數起鈔票來,在她點鈔票的同時,善婷則拿出她抽屜裏的兩個資料夾,分別夾著兩張座位表。


    「來,同學,到時候會有兩班,衝刺甲班跟衝刺乙班,你看一下你要坐哪個位置,我先去櫃台幫你申請收據。」善婷走出辦公室。


    小瀚仔細看了座位表好久,竟然有十五排,方才見到格局狹窄的教室,居然塞了十五排,那到時候座位的擁擠度可想而知。


    邱主任算完錢,正把錢收入抽屜時,小瀚問道,「老師,我想請問一下,這兩班有什麽差別呢。」


    「甲班就你剛剛看的那班,乙班在櫃台的右邊走廊那邊。唉呀我勸你報甲班啦,桌子椅子都新的,花一樣的錢,為什麽不選比較好的那邊啊,你說是不是?」


    小瀚想想有理,於是拿起甲班的座位表,上頭零零星星地已經有許多人劃位。看來六月之前把兩班都招滿,似乎不成問題。他想說,如果坐前麵一點,比較有壓力,讀起書來應該比較有效果。他指向教室最中間第二排的位置。


    「唉喲,你沒有看到黑色的線框起來的那區嗎?那是給女生坐的,你們男生坐a區跟c區,還有b區的後麵。如果把男生跟女生擺在一起,你們這些臭男生一定會鬧到她們分心。」


    小瀚真是沒辦法苟同那個邱主任,那種男女分明的態度。


    於是小瀚退而求其次,選擇a區第三排的第二個位置。他又問:「老師,那我現在可以進去讀書了嗎?」


    「那當然。」邱主任撥弄她那長長的卷發,讓那發恰好能遮住她圓圓的臉。


    小瀚走進教室,裏頭坐著一排北一女的學生,還有兩個成功高中的坐在後麵,那兩個人他未曾見過,另外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他認不出來的學校。小瀚走到他的位置上,沙發椅上的塑料套還覆蓋其上,新桌子上還微微有木屑的味道。


    他坐了下去,擁塞得讓他左支右絀,排跟排中間幾乎沒有什麽空隙,那倘若到時候坐裏麵的人如果想要出去上個廁所,不是很惱人的嗎?這補習班還真是漏洞百出。


    不過沙發椅坐起來的確舒服得多,讀累了向後仰,脊椎可以服服貼貼地沿著椅背的方向舒展,那是一種別於其它補習班的舒適感。


    他拿出物理複習參考書,趕緊把握分分秒秒。下禮拜三就是模擬考了,而且是最後一次模擬考,無論如何,都應該將它當做是指定考科一樣地來準備。聽說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跟聯考考出來的結果相去不遠。


    可是偏偏是物理這科最容易讓小瀚分心的科目,他總在字裏行間突然想起賴升平給他的驚喜,那張俊逸的臉孔。


    也許世界上唯一會對著法拉第定律傻笑的人,隻有這個時候的小瀚了。


    小瀚仍舊很努力地苦撐到九點。九點過後,教室裏那些同學陸陸續續地都回家了,才到九點半,教室就剩下小瀚一個人,但是他告訴自己,大考將近,總是該撐到十點以後再走。


    讀著讀著,善婷走了進來,走到小瀚的身旁問道:「這麽晚了還在念啊?真是用功。」


    小瀚示意性地對她點頭微笑,並端詳了她的五官結構。其實善婷並不漂亮,隻是懂得如何打扮自己,她穿著緊身牛仔褲,搭配時髦的牛仔背心,配上俏麗的短卷發,使得她整體的親和度增加了不少。


    「你叫江承瀚是不是?」


    「嗯。」


    「萱萱她剛剛開了一罐水果茶,想問你要不要喝,我幫你泡一杯。」


    小瀚本來不知道誰是萱萱,想一下似乎是邱主任。居然能從邱主任那種人的手裏拿到東西喝,令他難以置信。不過小瀚沒吃晚餐,肚子的確有些餓,便點了頭。


    善婷沒一會兒就端來一杯茶,熱騰騰的,裏頭一塊濃縮過後的水果,似乎是芒果,橙色在滾燙的開水裏擴散開來。


    小瀚喝下去時,舌頭險些被燙著了,他用力地吹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啜吸,好不容易才喝完,喝完的時候已經快要九點五十分了,也是時候該走了。收拾書包,拿著那杯子走向隔壁那間小辦公室。


    邱主任蹺著二郎腿,仍舊和善婷兩個人聊個沒完沒了,他們談話的內容似乎是今天招了不少學生,整個晚上他們忙得樂不可支。他們雖然看到小瀚走了進來,並沒有因此停止他們的談天。


    小瀚把杯子放到邱主任的桌上,並且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啟齒地謝謝那個該死的邱主任。


    「謝謝老師。」他遲疑了好一會兒。


    「什麽老師老師的啊,從你一來就一直叫我老師,拜托我沒那麽老好不好?以後叫我萱萱,懂嗎?」


    小瀚可終於抓到能反唇相譏的機會了,用來報複他們昨天第一次見麵的難堪:「妳都二十幾歲的人了,叫萱萱裝可愛啊?」


    「江承瀚啊,她真的叫做萱萱,那不是綽號。」善婷噗哧一笑,她拿起自己桌上的名片,還有萱萱桌上的名片,遞給小瀚。


    「我叫做蔣善婷,你叫我善婷就可以了。」


    小瀚看著那張名片,上頭白底黑字印著:「程銘補習班招生部主任邱萱萱」,沒想到自己回敬她的嘲諷,反而突顯自己的懵懂。


    「喂,江承瀚啊,你是成功高中的嘛,」萱萱問小瀚,他點點頭,然後萱萱接著說,「你知不知道你們學校十三班,有個超帥的,叫做什麽傑的,噢,超帥!他哥重考,他今天跟他哥一起來報名,兩個人長得好像,可是又是不同風格的帥。他是那種書卷氣息的帥,他哥是那種健美陽光的帥。今天帥哥超多,心情超好!」


    「幹嘛跟我講帥哥?我看帥哥幹嘛啊?」小瀚皺眉,他很自然而然地就演出這種口是心非的劇目,這台詞排練過太多次了。


    「帥哥好啊!」萱萱的眼神充滿憧憬,「你看,每個人都愛看帥哥,隻要看到帥哥,一整天的心情就好了起來,帥哥多重要啊!」


    「萱萱啊,跟之後來那個比起來,他們兩個人就遜掉了好不好。」


    「啊!對哦!」萱萱聽了以後用力地拍手,恍然大悟似的,「之後來的那個也超帥的,那個時候他說要報名啊,我心裏麵就一直想。快報名吧……快報名吧……我還超怕他不報名,想跟他說,沒關係沒關係,五千塊我幫你出!我求你報名!」


    小瀚聽到這裏,腦海裏浮現的是昨晚萱萱對他的冷嘲熱諷,說他衣服穿得很不「成功」,還有對他在報名費上麵的強人所難。現在聽她說那些帥哥帥哥的,心裏的妒火讓他很不是滋味。


    「我先走了,拜拜!」小瀚拎著書包,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出去。


    善婷跟萱萱的笑聲,幾乎可以傳到電梯那一帶。


    下電梯時,小瀚的腦海裏回想著賴升平的吻,然而萱萱跟善婷的言語,卻又刺激他反複思索。他羨慕起賴升平,那種讓男人女人都會迷戀的臉。如果他變成賴升平那種人人稱羨的帥哥,他就可以得到那些尊重、那些仰慕、那些前所未有的自信。


    而這一切該怪她們太過於勢利嗎?說穿了,自己也沒有比她們好到哪裏去。


    這回秘密基地的談話內容,立場跟以往完全相反。


    現在還是早自修時間,小瀚在三樓的計算機教室前神采飛揚地說那天賴升平是如何地抱他,吻他,還有在台北街頭牽著手,阿富也很少看到這麽活力充沛的小瀚。


    倒是阿富,心裏頭像是梗著一道氣,憋在喉頭進退不得,胸口悶悶的。他發現上周五、六那兩天,有個人打了好多通電話找他男朋友聊天,說說笑笑的吵得他不得安寧。待他男朋友出門時,他偷偷揀起男朋友的手機。通話記錄顯示,來電的都是一個叫做「小威」的男生。


    昨天周日阿富一個人待在他男朋友的家裏,閑得發慌,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整天,到晚上十點多他男朋友回來,問他去哪兒,他隻是冷冷地說跟朋友出去玩。趁著他男朋友去洗澡的時候,他開啟了他男朋友手機裏的簡訊,一封來自小威的簡訊,裏頭寫著:


    「禮拜天早上十點,我們一起去華納威秀看電影吧。約在市政府捷運站二號出口好了,再手機聯絡哦!」


    這下阿富明白了,原來他男朋友竟然跟別的男生一起出去看電影。


    他男朋友洗完圍著一條浴巾出來,阿富還來不及向他問清楚,就被抱上床去。他男朋友迅速地脫去身上的浴巾,今天性欲特別強似的,跟他做起愛來像隻野獸,張牙舞爪撲向他,一點兒溫柔也沒有。


    阿富這回做起愛來,心思雜亂得很,有種罪惡的肮髒感,盡管現在他男朋友擁的是他,心裏卻隱約感覺,他男朋友擁住的是另一個人。


    甚至連他男朋友的呻吟聲,聽起來都好像「威」、「威」……。


    這次翻雲覆雨,兩個人都特別的疲累,沒一會兒就倒頭睡去。現在阿富跟小瀚描述起來,稍稍還覺得有些記憶模糊。他隻記得昨晚有一種很灰心的感覺。


    八點十分的鍾聲響起,小瀚跟阿富走回教室,這次的阿富,確實沮喪得很。


    「我以為你們同居以後,感情會變好。我覺得你最好問清楚一下,」小瀚搖搖頭,「不過感情這種事,有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你們兩個都比較好。」


    「不想問了。」阿富歎口氣,「現在我也沒有他們偷情的證據,直接問他反而會打草驚蛇。我想等那隻狐狸精傳一些肉麻話的簡訊的時候,再跟他問清楚。不然隻會讓他們偷情更小心。」


    他們上了樓梯,走向四維樓,「嗯,你好好決定吧。先說好,前麵廁所,我們經過廁所門口以後,兩個就都不是同性戀囉。」


    「唉,煩啊。煩我老公,還得煩麵具有沒有戴好。」


    走進教室,鴉雀無聲,已經沒有人敢聊天。每個人都專注於自己手上的課本跟參考書。大考將近,這幾天每天都有安排考試,緊張的氣氛也渲染開來。


    第一節班會課,導師慣例性地走了進來,說些千篇一律的話:「禮拜三就是最後一次模擬考了,睡覺的都起來,鄧正洋,你上台管一下,把睡覺的叫起來。」


    導師走到阿富身旁,用一種極微小的音量對他說:「魏國富,你先到一樓辦公室等我,我有話跟你談。」


    阿富有點兒錯愕地點點頭,從教室後麵走出去,到一樓的導師辦公室。心裏想著,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現在不但要操煩男朋友的居心,等會兒老師竟然要單獨談話,也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麽事,隻怕待會老師又要囉哩八嗦。


    他站在辦公室門口,突然呆住了。


    他的母親一看到他,馬上衝到走廊,阿富後退,魏媽媽馬上追了上去。「魏國富,你回來!」


    阿富停下腳步,這裏離辦公室有小段距離,他不希望把自家裏吵架的劇目,在導師辦公室前公然演出。「妳想說什麽?妳跟老師說我離家出走嗎?」


    「沒有啊!我隻是跟老師說聯考快要到了,叫他好好管一下你,你今天晚上就回家住,好不好?」


    「回家住?」阿富哼笑。「要我回去再每天跟你們吵嗎?妳跟爸兩個好像跟我有仇一樣,巴不得我什麽都沒有。我覺得我滾出去對大家都好啊。」


    「不是啦,阿公跟阿嬤禮拜六來我們家玩,本來我跟你爸騙他們說你出去玩幾天先不回來,結果國強跟他們講你離家出走。」


    魏媽媽振振有詞地說個不停。「結果你爸還有阿公阿嬤就吵了起來,吵得好大聲,他們說今天一定要把你找回家,他們等到你回來為止。」


    「這個死阿強!」阿富有種功虧一簣的感覺,竟然把阿公阿嬤都扯進來了。


    「你阿公跟阿嬤說你老爸不會體諒小孩子,現在離家出走了,都是我們沒有把小孩子管好。結果你爸又怪你阿嬤,說要不是你阿嬤小時候教你織毛線,現在也不會變得搞不清楚自己是男是女。啊結果你阿公又怪說……」


    阿富沒有再聽下去,他回想起奶奶小時候教他織毛線的時候,他當時沒有想很多,隻覺得能幫自己的小玩偶做件可愛的小圍巾令他樂不可支。沒想到連這麽久的事情也能夠提出來指責對方,回想起阿嬤的慈祥和現在他們的對峙,覺得這一切彷佛世代交替般地,將爭端從他們那一代平移到我們這一代,劇情永遠沒有完結的一天。


    他好想說,他是同性戀,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夠了,停止那些無謂的爭吵。


    「國富,今天放學以後就回家好不好?媽煮一些你愛吃的菜,以後媽不再過問你感情的事好不好?」


    其實在阿富的回憶裏,仍是有過天倫之樂,從來他內心裏有任何挫折,他都向他母親訴苦,他隻是納悶為何一向關愛他的母親,會因他的性向而蠻橫起來?


    一時之間他斷然割舍那個陪伴他長大的家庭,無論是痛苦抑或歡樂,除了不舍,他無以為繼。他愛這個家,愛到無能為力、心力俱疲,他是多麽熱愛他所痛恨的家。


    「那爸能不能接受我是同性戀的事?」


    「他說那是因為你讀男校,才會變成……呃……同性戀,等你上大學,跟女生相處過後,就不會去喜歡男生了。說什麽,哪有男生會不喜歡女生。大學以後,他會幫你介紹一些他公司裏麵長得不錯的櫃台小姐,把你教到正常。」


    「我很正常!」阿富哮出,他討厭他父親那一貫強硬的態度。「是你們不正常!為什麽我一定要照你們的意思?我國小開始,跟我要好的女生我就隻會把她們當朋友,可是我會去注意比較帥的男生,那時候是男女合班啊!妳跟爸講,隻要他一天不接受我是同性戀,我就一天不會在這個家。」


    「那你先回家,我再跟你老爸談好嗎?」


    「沒必要啦,講一百年他還不是一樣。」


    「是嗎?你的脾氣永遠改不掉,就跟你老爸一樣固執。」


    魏媽媽早就料到了,以阿富的個性來說,不可能說回家就回家的,脾氣跟牛一樣倔強。她打開了腰際的黑色皮包,裏頭拿出一隻信封袋。


    「拿去吧。」


    阿富打開一看,好多張一千元的鈔票,嚇了一跳,趕緊還回去。「媽,我不能用家裏的錢,我不想做你們嘴裏麵說的那種,隻會用家裏的,還幫家裏製造麻煩的人。」


    「你應該很討厭我跟你爸吧。你出去以後,我想了很久,可能我們都沒有盡到責任。我們都沒有好好關心過你和國強,最後才會有越來越多代溝。這一萬塊你拿去,不要讓你爸知道。離聯考還有一個月半,應該夠你用到那時候,等你考完其它我們再說。」


    「我不是沒有跟你們溝通,而是無論我怎麽講,你們都不會懂的啊。」阿富有股想哭的衝動,手指按住酸麻的鼻頭。


    「我們也是為你好啊。天底下哪個爸媽會害自己的小孩,不是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嗎?」


    導師從辦公室那邊走來,魏媽媽示意性地向他點頭示意。


    「我剛在辦公室找不到你們,原來你們在這兒啊,」導師的聲音一如往常低沉。「談得如何?」


    「嗯,國富他說他隻是讀書很累,出門玩個幾天,今天就會回家了。也希望老師多多照顧他,聯考前讓他安心讀書。」魏媽媽迅速地卸下先前的表情,和顏悅色地告訴導師。


    「魏國富的頭腦很好,魏媽媽妳不用擔心。」


    「那麽我也得走了。謝謝老師嗬,一直都受你照顧。」她轉向阿富,神情裏有股莫名的哀傷,「國富,媽先走了。」


    「媽,再見。」


    等魏媽媽走了以後,導師輕拍阿富的肩:「魏國富,你看你媽多關心你,趕快去樓上念書吧。」


    阿富點點頭,隨即轉身上樓,並悄悄地將那隻信封袋塞入口袋裏麵。心裏頭浮現的是他們今天的對話。如果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話,那麽,在兒子幸福的時候不給予祝福、對兒子選擇的路不給予讓步,這就是所謂,「是的父母」?


    小瀚匆忙地收拾他的書包,放學鈴聲已經響起,生物老師卻仍滔滔不絕地趕課,這一切對小瀚都沒有任何意義,三類組的他,已經放棄生物這些繁雜的內容。趕課中的生物老師對全班宣布,不想聽的人可以直接離開教室,然而這麽宣布,反而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走出去。


    枯燥的等待過程,小瀚放在胸口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來電隻有顯示號碼,不清楚是誰打來的。


    「喂?」小瀚壓低音量。


    「江承瀚你還在上課哦?」


    「誰啊?」


    「萱萱啊,你等下應該會來讀書吧,順便幫我買晚餐吧。」


    小瀚正納悶為什麽她會有他的手機號碼,大概是因為她是班主任,有每一個學生的詳細住址電話。


    「妳想吃什麽?」


    「你喜歡吃什麽就買什麽。」


    「總該給我比較確定的答案吧,那妳要不要吃鹵味?壽德大樓對麵捷運站旁有一間。」小瀚想到捷運站旁他很愛吃的那一家,總在他落單時喜歡那裏的感覺。


    「便當好了,謝啦。」倉忙地把電話掛掉。


    直到五點十分的鍾聲響起,生物老師密密麻麻的字跡填滿黑板最後一個角落,她才宣布下課。


    由於在班上讀書的那群總是成群結隊地一起出來吃晚餐,小瀚相當害怕與他們不期而遇,因為「那個人」每天都留在班上讀書,因此一旦碰上了,是一整群的尷尬。


    小瀚飛也似地馬上衝到樓下。往後門的方向走去,到了買便當的地方。這時候學生三五成群,成功高中跟台北商專的為主,小瀚排隊等待的過程是如此的坐立難安,深怕遇上「那個人」。


    買完便當後他沿著台北車站的方向,馬不停蹄地往衝刺班疾走。逃難似地落單,令他難堪的感覺。


    踏上程銘補習班的電梯,小瀚終於如釋重負地抵達陣地,擁塞的電梯裏溢著悶騷出來的氣味。電梯外滿滿都是等待的人,三五成群,人、人,台北到處都是人。


    櫃台那位小姐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小瀚走到萱萱的辦公室前,萱萱正在讀一本厚重的原文書。


    「看什麽啊?看我漂亮是不是?」她拿出一張一百元鈔票丟給小瀚。「不用找了。江承瀚,吃完過來找我。」


    小瀚接過鈔票的那一刻確實有些受寵若驚。


    他走進教室,今天教室裏讀書的人除了上禮拜五的原班人馬,又多了些零零散散幾個新學生,那招生的速度快得令他無法想象。


    懷抱著一顆忐忑的心吃飯,吃完走進辦公室,無法揣測萱萱究竟有什麽主意。


    她放下手邊的筷子,從她的手提袋裏取出另一本厚重的課本。「明天我段考,你讀看看第十章,讀完等一下教我。」


    小瀚接過那本課本,裏頭寫的是一些統計資料分布的計算公式與方法。小瀚突然想到她已經二十五歲,一問之下才發現,原來她現在大學三年級,先前曾被退學過,後來重考考上的。


    「裏麵那麽多人,那為什麽要我教啊?」小瀚抱著厚重的課本,滿臉困惑。


    「因為你看起來比較聰明嘛。」


    接著,小瀚耗盡唇舌地把指數跟對數重新教萱萱一遍,她聽完以後仍然懵懵懂懂,一直教到八點多,萱萱才把他隔天的段考範圍翻過一遍,其中大半時間都在學些高中的東西。小瀚想,要是這時教的是賴升平,情況將大不相同。同時也體認到,隻有現在把這些基礎打穩,屆時才不會書到用時方恨少。


    不過這時也才發現,當初他老師老師地叫萱萱,沒想到這位老師還得他來教,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難為情極了。


    教完時才發現時間已經很晚,小瀚趕快回到教室桌前,準備後天的模擬考,心裏頭又有點自責地認為不應該在教萱萱上花那麽多時間。


    和上禮拜五一樣,九點半過後教室裏又隻剩小瀚一人。這時萱萱提著一袋鹵味走進教室,走到小瀚前麵那排桌子坐下,遞給了他。他頭一次覺得萱萱是個好人。


    「江承瀚,你覺得我對你好不好?」


    「啊……呃……」這還真令他哭笑不得,他第一次見萱萱,對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剝了她層皮,可是今天的萱萱又讓他覺得體貼。「還不錯啦。」


    「你有交過女朋友嗎?」


    「沒有啊。問我這個問題幹嘛?」


    萱萱打開話匣子後,這次的促膝長談到一種難分難解的地步,不知該如何中斷這些話題,小瀚才驚訝地發現快要十一點,可能搭不上公交車,是該走的時候了。


    「那我載你回家總可以吧。」


    小瀚跨坐上萱萱的機車那一刻,想到今天對他的殷勤,又想到第一次見麵的冷嘲熱諷,心裏頭真是五味雜陳。


    「呃,萱萱……」紅燈讓他們有了對談的機會。「為什麽我們第一次見麵妳就一直刁難我,還挖苦我啊?」


    「你衣服沒穿好,怪我啊?而且說你們像壞人的又不是我,是裏麵櫃台那一個班導。拜托我們都那麽熟了,嗆一下又不會死。」


    小瀚這回真的相信「女人心,海底針」,完全摸不清楚她心裏頭現在想的是什麽。說穿了,也不過上禮拜四才第一次見麵。


    班長鄧正洋和幾位同學聽到學校的廣播,從中央川堂搬運這期的《成功青年》到教室,步屨蹣跚地,將那堆厚重大迭的校刊搬到位於四樓的教室。


    上課鍾聲已響起,教室前方幫忙的同學混亂成一團,趕著在國文老師來之前把刊物發完。


    小瀚坐在第一排、靠走廊的窗戶那排,所以很快就拿到校刊。接到校刊的那一刻,他緊張地翻閱,深怕自己的作品沒有受到青睞而滄海遺珠。他趕緊翻到文藝專欄,那顆忐忑的心終於平複,甚至興奮起來,原來這期自己的詩有兩首中了獎!


    還來不及看評審老師的評語,國文老師便走了進來:「明天模擬考,今天我們來做兩回模擬試題,有兩份考卷大家趕快寫,第二節上課鈴聲響的時候我們檢討考卷。」


    考卷發了下去,同學們也都坐回位置,教室裏馬上安靜了下來。小瀚則是覺得有點可惜,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別人是如何看待他的詩。然而時間緊迫,不得不將心思拉回現實層麵。


    他抬頭看講桌前的國文老師,她正在翻閱那本《成功青年》。


    直到第二節上課的鈴響響起,國文老師公布解答。這兩份考卷當做練習不算成績,隻是一切的步調都倉卒地令人喘不過氣。無奈嘛,考生。


    「好了各位同學,改好手邊的考卷,自己算一算得了幾分。我們現在檢討考卷。看到右上角有打星號的那一份。好,選擇題一到五題,有沒有問題?」教室一片寂靜。「那麽,六到十題。」


    「老師,第九題。」有同學問道。


    「好的,第九題。第一個選項,『相濡以沫』,政客跟政客之前的對罵不能使用這個成語,這個成語的意思是用口沫互相濕潤。用來比喻在困難中以微小的力量互相幫助。第二個選項,『阮囊羞澀』,晉朝有個人叫阮孚,他口袋內沒錢,所以告訴別人自己很不好意思,後來沒有錢就叫阮囊羞澀,所以答案選『b』。第三個選項,『嗤之以鼻』,嗤是譏笑的聲音,用鼻子發出冷笑的聲音,代表輕視瞧不起,所以這個選項不能選。第四個選項,『斷袖之癖』,呃……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這個成語是什麽意思。」


    「gay!」不曉得哪位同學,在教室的角落叫出了這字眼。


    然後gay這字就好像觸發了某種連鎖反應,從班上的每一個角落穿梭,出其不意地就被念了出來,霎時班上氣氛鬧哄哄地,gay、gay、gay地。


    就好像點燃了一串鞭炮,每一節的爆炸聲都發出「gay」的聲音。小瀚很難堪地低下了頭,深怕有哪個人是直接針對他聲色俱厲地指控,他不想聽、不敢聽,隻希望時間趕快過去。否則每個字都成了鞭炮的環節,一不小心就炸得人遍體鱗傷。


    他偷瞄了阿富的反應,用「嗤之以鼻」來形容可謂再貼切不過。


    「麥文傑是gay!」又有同學趁亂中起哄。


    「屁啦!」麥文傑轉過頭來回嗆。


    「哦!麥gay!麥gay!」這一語雙關,又變成這串鞭炮新的聲音。


    「同學!安靜一點。」國文老師麵有難色地,「你們不要整天這樣子gay來gay去的。這樣子很不尊重人,我不喜歡這樣。」


    班上的氣氛迅速地冷卻下來,小瀚鬆了一口氣,總算是國文老師替他解圍了。


    「好了,六到十題還有沒有問題?」


    由於試題較為簡單,大家也做得熟練,這回考卷的檢討速度比以往要來得快,等到兩份考卷檢討完後,才九點四十五分。


    國文老師看看手表,似乎還有挺長一段時間,她說道:「還有一點時間,老師來跟大家說一些話好了。我們明後天模擬考,所以今天算是這個禮拜唯一一次的上課。下禮拜四、五段考,可是偏偏下禮拜二的國文課老師要去開會。所以下禮拜二的國文課給大家自習準備段考……結論就是,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們上課。」


    聽到最後一次,空氣彷佛凝結了起來,讓每個人都正襟危坐地聽國文老師最後一席話,大家一向很敬愛她。


    「生物老師跟我,都是教我們班還有隔壁班。我們兩個老師都認為,隔壁班他們很穩,該讀書的時候讀書,該玩的時候玩,他們班感情好得很,所以他們班的成績一向比我們班好。不過呢,我們班比較活潑,比較可愛。老師第一件想說的事,就是希望大家能夠珍惜高中這段時光。我們班真的有一點散散的,可能班上有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你們得知道,上大學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像這樣,大家一定要坐在一起上課。大學以後,要不要來上課是你家的事,你的位置坐哪隨便你,所以你會發現,你開始懷念起你高中跟大家一起聊天、一起讀書、一起打球那些日子。這是你們這一輩子最後一次機會,能夠一起坐在教室裏。好好珍惜這段友情吧。」


    原先一些精神恍惚的,平常上課睡覺的,這時似乎都屏息凝神地聽著。


    「老師第二件想說的事,希望大家以後不要再這樣叫『gay』了。呃……你們長這麽大,可能還沒有碰過這種人。可是老師可以告訴你,你們這一輩子,身邊一定會出現這樣子的朋友。他們本身要得到幸福,就比我們還要難。他們無論有沒有得到幸福,他們的路,都不會比我們好走。」老師頓了一下,「試著用同情的心情來對待這些朋友吧。」


    小瀚聽完以後,幾乎要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等了好久,總算有老師願意挺身為他們說話。一時之間,他憶起了好多好多高中時代遇過的老師,那位「電荷就跟人一樣,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物理老師,那位「膠體溶液帶有同性電荷而不斷互相排斥進行布朗運動」的化學老師,更遑論那位「現在社會已經亂了,已經沒有什麽性別的概念,希望大家不要同流合汙」的教官。


    沒有一位能像她,真正用自己的心來貼近他們的心境了。


    「最後一件想說的事,就是希望各位都能考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好學校。」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下課鈴聲響起,打破嚴肅的場麵。「那麽,最後一次的國文課就上到這裏,各位,有緣再見了!」


    老師才走到門口,鄧正洋帶全班起立,齊聲說:「謝謝老師!」


    她一貫親切地微笑,向全班點頭示意。走出了教室,走廊上又猛然想起什麽,調頭回到窗口小瀚的位置旁。


    「承瀚,恭喜你這回中了兩首詩!」


    「謝謝老師。」


    「坦白說,你這回的詩寫得比上一回還要好很多,我喜歡你現在的詩風。」


    「老師妳太抬舉我啦,」小瀚忽然想到,有否可能老師「內舉不避親」,提拔他的作品,「老師妳是不是評審,然後我才可以一次上兩首詩呢?」


    「評審?這一期我完全沒有參加評審呀。」國文老師顯得有些驚訝,「評審老師跟我說,這回作品很多,其中就以你的作品層次算最高的,很多首詩他都很喜歡。隻可惜考慮到其它同學的作品也要刊登,所以破例收錄你兩首。而另外幾首詩,也隻能稍做遺珠之憾了。」


    喜出望外的小瀚,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直線。


    「請客。」國文老師出其不意地冒出這句。


    「一定請!」小瀚正在想該如何謝謝老師的恩澤,剛好有這個機會,便說,「考完聯考放假,找老師出來吃飯,不可以爽約哦。」


    「ok!一言為定!」


    國文老師從她的手提袋拿出一本書,書名寫著「詩的剖析」,是國文老師和她的幾位朋友一同完成的一本書。遞給了小瀚。


    「承瀚,你是個人才。」她語重心長地說,「別埋沒你的才華,好好加油啊,大作家。」


    「謝謝老師。」


    「別客氣,我們聊到這裏,暑假見吧。」


    小瀚點頭,老師離去以後,他翻開那本書,裏頭大致上解析了詩的結構、章法、技巧,甚至有許多名家作品的實例參考。裏頭知識的精華毫不吝嗇地表露無遺,無一不令他動容。


    他發現書的封底用回形針夾著一張小卡,米黃色粉彩紙上以標楷體打印工整的小詩,想必製作這張小卡耗了她一番心力。上頭寫著:


    承瀚的筆有時如詩人的眼


    閃動盈盈淚光


    有時如手術醫師的刀


    森冷理性割切世界


    如果沒有奇跡


    承瀚可以創造一個


    我在遙遠的時空


    喜悅而泣


    世界是一幅拚圖


    我們都有自己的位子


    補上我們的一塊


    世界就圓滿一如上帝


    最初的期望


    即使結局尚未明朗


    演出已經是必然


    即使幕落幕起


    承瀚仍然可以把主秀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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