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利柯忘了一切靜聽著,舅父愈加有興頭地說下去;


    “你聽我說啊,我從這‘豬肉饅頭’曾受到一個大教訓哩。


    “人這東西是困難愈多愈快樂的。靠了父母豐厚的遺產過安逸生活的人,無論幹什麽都無趣,結果至於連自己的身子也會感到毫無意義了。


    “我也曾屢次聽見人說:世間並無所謂幸福的東西,即有,也是偶然的時運使然,是一時的。其實,這話大鋁。幸福不是偶然的時運,乃是努力的結果。我們能製造美物,行善事,贏得財富與名譽,……同伴,我們也能因了努力與勤勞,獲得幸福。


    “呀,這成了懺然的哲學議論了!暫且停止了去看著葡萄吧。”


    舅父說著拔起腳來就走,且說;


    “你看,這裏有很好的葡萄藤。”


    舅父的話又由此開始了:


    “這也令人難忘,因為到種活為止,曾費過不少的苦心。但我的愛戀它,不但為了種的時候的苦心,實還有更值得紀念的往事。且聽我告訴你。


    “我的朋友之中,有一個名叫勃羅斯匹洛的船長。他也是桑·德連寨人,和我同事過不少年月。有一時期,我和他共同買了一艘輪船,裝運西西裏或賽爾奇尼亞產的葡萄到意大利,航務上的指揮則二人輪流擔任。


    “勃羅斯匹洛是一個大野心家,如果遇到機會,保不住不做不正的行為。所以我根留心顧到他。


    “有一日,勃羅斯匹洛說:‘第一要防備被偷竊啊。他們恨不得欺詐我們,我們當然也有反轉身來欺詐他們的權利羅。’


    “我回答他說:‘咿呀,不對。隻要正直無愧,就什麽議論都不會發生的。良心就是無上的裁判官。如果把良心所命令的事用了頭腦去做,即不會有錯誤。隻要是有利於己的事,人就容易詭稱為善行,可是良心在內心大聲怒責這種任意假造理由為惡行辯護的罪人。僅是理由,不能遏滅良心的呼聲。照良心之聲思考了去實行,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


    “在二人之間,這樣的意見之爭,不止一次二次。勃羅斯匹淚對於我的話常搖頭表示不服,可是口頭上卻勉強地答應遵從我的希望去做。


    “後來,我因別事到了桑港,有兩年沒有回來。消息阻隔,無從知道勃羅斯匹洛的狀況。


    “及由桑港回來,先到日內瓦一行,才回到久別的桑·德連寨、勃羅斯匹洛迎待我時,美爾笑說:‘請代我歡喜,有一件很得意的事哩。我在勃列克號船上可賺十五萬元。’


    “我並未歡喜,反吃了一驚。‘這究竟是什麽一回事?’我急忙問。


    “‘沒有什麽,將來再詳細地告訴你吧。’勃羅斯匹洛很是泰然。


    “我很擔憂,急思探詢事情的內幕。不料未到一星期,日內瓦的裁判所即來把我和勃羅斯匹洛一並傳去。原來他已被人以詐欺取財的罪名告發了。


    “幸而勃羅斯匹洛的律師辯護得好,事情順利,得宣告無罪。可是我總不放心。及從勤列克號某舊船員探明真相,為之大驚,原來勃羅斯匹洛曾行了昧心的大欺詐。


    “隻要有錢賺,就什麽正義道德都會蔑視的勃羅斯匹洛,曾向船發保險公司用了大大的詭計,騙得了大大的橫財。當我不在時,他就獨自管領勃列克號的。從馬賽開出的時候,他竟瞞了受主,用鹽水裝入許多桶中,冒充葡萄酒,保了很大的險。不消說,許多桶之中有兩桶是真裝葡萄酒的,保險公司來檢查時,他運用手法,隻把真的兩桶給他們檢查。


    “於是,船出海了。他要瞞騙葡萄酒的受主,就在航行中故意製造危險,把船駛上小礁去,先叫船員避難上陸,再雇人把假貨拋入海中。這樣一來,價格四萬元的勃列克號是烏有了,他卻可以賺過十五萬元的保險金。


    “我從那舊船員得知了內情,就立刻跑到勃羅斯匹洛那裏,硬壓住氣憤說:


    “‘勃羅斯匹洛君!你在想昧了良心發橫財呢。’


    “‘說哪裏話,官司不是勝訴了嗎?’他呆滯了一會兒,支吾地回答。


    “‘請勿欺騙我。你無論怎樣地為自己辯護,你的訟師無論怎樣會弄舌巧辯,我是不答應的。’


    “‘你何必來說這樣的話呢?事情已早解決了。’勃羅斯匹洛仍想逃避。


    “‘你幹的不是欺詐嗎?快把保險金如數退還保險公司。’我板起股說。


    “‘那就一麵失去了勤列克號,一麵還須負擔所裝貨物的損失了。’勃羅斯匹洛說出他的難處來。


    “‘你說貨物嗎?貨物我不知道。至於勤列克號,原是我和你的公有財產。現在我把我的一半的權利全部讓給了你。我重視你的名譽,如何?但願你自己勿再做有喪於你的名譽的事。我從此不願再與你共事了,請你獨自一個人去做吧。’


    “我這樣說了,就和勃羅斯匹洛告別。大概我的話很激動了他的良心了,勃羅斯匹洛終於不曾向保險公司去領保險金。但是他名字上仍留著了一個拭不會的汙點。


    “這以後,雖聽說勃羅斯匹洛曾向南美阿善丁國的勃愛斯諾·阿伊萊斯航行,可是詳細情形無從知道。這樣地過了八年,有一日,我接到他從列瓦來特發出的信,拆開一看,信中簡單地這樣寫著:


    “‘久不寫信給你,很對不起。我今患了重病在此療養,自知已無生望了,寂寞不堪,苦思與你一見。請來看我一次,這是我最後的祈求。’


    “我那時尚未忘去勃羅斯匹洛的罪惡,每次想到,就感到刺心也似的苦痛,湧起難遏的怨念來。因此雖接到了信,究竟去看他呢,還是不去?卻思忖了好一會兒。終於被那最後的祈求一語所牽引,決定到可瑪湖畔的列瓦來持去看他。


    “勃羅斯匹洛患了厲害的中風症,在病院療養。我去看他時,他正在安樂椅上臥也似的坐著。一見到我,什麽都不說,隻雞鳴地哭了起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立起走到桌子旁,開了抽屜,取出一個大大的紙包!


    “‘這這……這裏麵盛盛……盛著二萬元,是勃勃……勃列克號的代代……代價的——……一半。你你……你為了我我……我的名譽,曾大大……大度地把把……把這給予了我。托托……托了你的福,我我……我在勃愛諾斯·阿伊萊斯大大……大賺了錢。現現……現在把這奉奉……奉還給你。這這……錢不是作作……作了弊賺來的,我我……我為想恢複男男……男子的名譽,什什……什麽苦都已受受……受過。請請……請把這收了……’他這樣口吃著懇切地說。


    “我被他的態度所感動,一言不說,接受了紙包。勃羅斯匹洛口吃著繼續說:


    “‘白契君:我我……我現在把債金還還……還清了,你你……你非恕看我不可。知道我我……我的罪惡的,恐恐……恐怕隻有你一人吧。我我……我不得你的總有,無無……無論如何不能到下世去,請總恕……恕有了我。恕恕……總有了你你……你的老朋友。’


    “我對著流淚懺悔的勃羅斯匹洛,自己也幾乎要出眼淚了,可是竭力忍住了,用嚴格的語調對他說:


    “‘那麽請憑了良心說真話,你在勃愛諾斯·阿伊萊斯,八年之間確在正直地勞動嗎?’


    “‘當當……當然羅。憑憑……憑了母親的名宇,我我……敢……’勃羅斯匹洛這樣口吃著回答。


    “我聽到他這樣說,就安慰他:‘好,那麽,我不再把勃列克號的事放在心裏,也不再計較你過去所做的行為了。請安心吧。’


    “這樣一說,勃羅斯匹洛歡喜得至於緊抱了我放聲而哭、他從那時重新另做了人了。


    “這原是可喜的事。但我因不放心勃羅斯匹洛的病勢,不好即走,暫留在那裏看視著。勃羅斯匹洛拄了手杖由仆人隨護著,蹣跚地在屋外像小孩一樣地行走,愉悅地看那四周的風景。見到附近有開著的‘豬肉饅頭’,他就摘了一束花來送我。他從前隻認識金錢,因了靈魂的更生,心情已變得如此優美了。


    “我這才放了心,到第十日就向他告別。勃羅斯匹治見我要走,很是悲傷,牽住了我嗚咽流淚,戀戀地反複對我說‘再會’,說‘祝你好’。


    “我登上馬車,最後回頭去呼‘再會’,勃羅斯匹洛忍住哭拉‘喚喚’地高叫,悲感之極,發不出明白的聲音來了。


    “下了馬車,正要把行筐提到湖中的輪船上去,見還有一個大大的包,寫有我的名字。還附著一張勃羅斯匹洛的字條,字條上這樣寫著:


    親愛的白契君!


    我知道你愛‘豬肉饅頭’,為了想送給你,特於散步時采集


    得百來個球根,請帶去種在桑·德連累府上。開花的時候,我


    當已早不在這世間了。但你總會記及我的吧、我曾一次犯罪,


    幸得你的恕看,我可以安。心而死了。再會,白契君,永久再會!


    勃羅斯匹洛拜”


    舅父沉默有頃,歎息了一聲,對安利柯這樣說:


    “安利柯,我怎樣愛護這‘豬肉饅頭’,你可知道了吧。勃羅斯匹洛是死了,花卻年年發放好香。我每次見到花,不禁就想到一生間悲壯的往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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