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被爽快的西北風梳拂著的舅父,隻管對著海敘說他的回憶,加以讚美。這時候風已平定,船到了桑·衛德地方了。


    舅父把岸上的堡壘、別墅以及散布在那裏的村落指點給我看,然後說:


    “你看,那堡壘之下有一個栗樹林,林的前處錯錯落落地可看見有個別墅吧。”


    “看見了。”安利柯回答。


    “那個別墅可作我們人生的教訓哩。”舅父感慨無限地說下去:


    “那別墅是某侯爵的祖先建築的。那時候,侯爵家曾有五六百萬元的家財,可是現在據說已全然蕩盡,僅僅留了那個別墅了。別墅四近隻剩少數土地,侯爵靠這土地的收入,苦苦地過著日子。


    “兩年以前,我曾因事往訪那侯爵。身入其中,見隨處都是榮華與沒落的對照,難過不堪。所謂侯爵者隻是一個空名,其實際境況全然和長工或農民無二。我被招待入客堂,見斑駁的古壁上是有培內契風的大古鏡,地上鋪著露出了底線的破地毯!五六個壁龕裏擺著大理石的雕刻,雜亂塵汙的小桌上,在瑪喬利加製的缺口杯中,留著吃剩的咖啡與牛乳。


    “憑窗一望,更了不得!其光景還要淒涼得露骨:廊下嚴然豎立著大理石圓柱,廊下原有一個庭院,可是簡直是肥料貯藏所,母雞、小雞、鵝、鴇雞,都在撒糞鳴叫行走。庭隅的受水處,倒放著大理石像與往飾雕像的碎片,這大概是作水溝的底石用的。還有五六隻小豬,鼻間唔唔作響地在咬南瓜吃。蓬蒿等類莽莽蔓生,更不消說了。庭院的鋪石也不完全,竟像作為廄舍或廚房用著哩。”


    “為什麽這麽大的財產會立即蕩盡呢?”安利柯聽了舅父的話這樣問。


    舅父說:


    “也不是他為人不好,隻因為用錢太無把握,管理不得其法罷了。簡單地說,就是太是濫好人了的緣故。原來做人無論好到什麽程度,決不嫌過好的,但濫好人與好人卻全然不同。侯爵是一個大大的濫好人。所謂濫好人者,就是做事不加思考,一味依從人言的人。現在住在那別墅的侯爵的父親是一個濫好人的好標本。


    “侯爵的父親老侯爵不嫖不賭,也不曾做冒險的事業。可是做夢也料不到,他忽然破產了。”


    “為什麽?為什麽這樣並不壞的人,忽然會破產?”安利柯奇怪地問。


    “因為這樣的緣故,哪,”舅父繼續說,“老侯爵遇有人來求助,從不推卻;遇有人要他作保,也一一承諾。他原來是這樣的濫好人,所以即使有詐欺者、陰謀者合夥了來謊騙,他也會唯唯應允。其實像這樣的不論什麽都依從別人,並不是行善事。


    “如果隻是借錢,那還有限哩。替老侯爵管帳的執事是一個正直而有眼光的人,即使有人向老侯爵借錢,如果家裏沒有這數目的錢,他就會拒絕說‘沒有錢’。老侯爵知道了也隻好說,‘對不起,對不起,’把這一關度過了。


    “但是遇到人不來借錢,而來請求做保人時,如果輕易承諾,那就不得了了。因為做保人,隻要捺一下印就夠了。老侯爵原是濫好人,遇到有人來請求作保,他也會一一答應。一千元、一萬元、十萬元,這樣的保人,不知道他做過幾多次。不消說有若幹人因此得救了,但也因此而自己屢次被牽累,弄到要替別人負償還債款的義務。


    “有一次,有人設了一個工場,想用那賽爾奇尼亞地方到處皆有的名叫‘凱琵朗’的植物的根來製取酒精,說這事業很有希望,可以收得三分之利。老侯爵信了這話,出了五十萬元的信用借款。其實從‘凱琵朗’的報上怎能采取上等的酒精?它隻含有微量的劣等酒精。結果事業完全失敗,老候爵所借給的五十萬元和愚笨的股東的股本一樣,毫無意義地同歸於盡。於是老侯爵就到了破產的地步了。


    “啊,安利柯。愚笨的行為,其惡果所及不僅在自己個人。為了愚笨的事出錢決不是好事啊,因為其結果不但自己受愚弄,還非連累許多無知的關係者一同受苦不可的。世間很有想行好事而反害人的人。


    “老侯爵的行事全是如此。有一天,老侯爵所出的千元支票忽然不能兌現了。老侯爵奇怪起來,叫了管帳的執事來問是怎麽回事,執事早已知道終有一天難免周轉不靈,流著淚訴說了理由,然後忠告老侯爵說;‘事情到了不得了的地步。所以我曾屢次向你訴說,請你非有確實把握,決不要替人作保。’


    “執事這樣一說,侯爵才恍如從夢中醒來,張是不知所措。執事又流淚訴說:‘有人向你借錢,我會告訴他沒有現金,替你謝絕。但在保單上簽名不是我的職務,你東家自己有著筆與印章,盡可不必問我有無現金,自由地替人做保人。你在那裏怎麽幹,我卻完全不知道。’


    “知道了嗎?就為了這個緣故。那時老侯爵家已連一千元的存款都沒有了,所留給小侯爵的就隻是那個別墅。那別墅還是在將破產的時候,靠律師的幫忙把它假作侯爵夫人的財產,才僥幸殘留下來的。


    “但把明明是自己的財產假作不是自己的東西,寄托別人的名義之下,這不能算是正直的行為。老侯爵如果真是正直的人,真守道德,那麽就該不改名義,把那所別墅也給了債權人吧。


    “可憐!老侯爵遭意外的災難,感傷之極,終於把爵位與不義殘存的小財產剩給了兒子,就死去了。那兒子雖有著相當的體格,卻一無所長,沒有恢複先業之力,隻是悄然地站在雕像前麵羨念先世的榮華,或是憑窗坐歎自己的無能,啃著先人的餘物,過那貧困的生活呢。


    “哪,安利柯,你現在和我同居於桑·德連累,不要像那侯爵糊塗地把日子過去啊!第一,心情要好。但沒有頭腦的心情也沒有用。希望你好好地發展以理性為基礎的心情!”


    舅父的話雖已說完,安利柯還凝視了別墅在沉思。舅父活潑地把轉了舵:


    “啊,回去吧。安利柯,風已全止了,你也來劃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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