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希爾的國民保障銀行,外公還是個年輕的聖莫尼卡警官時曾在那兒開過一個戶頭,現在叫作加利福利亞實瑪魯銀行。從6o年代以來,它一定已幾經改頭換麵了,但是所存這些改變,從裏到外,都並沒有給那個米色磚頭搭起的盒子增添什麽新的內容。


    可以想象,這個保管庫跟外公第一次把他的重要文件存到這裏時是完全一樣的。即使在改建時你也不能把保管庫移去。我敢打賭,過去三十年來的每一天裏,時間總是“哢嗒”一聲閘在早上八點四十五分。保管員轉著輪盤,一邊嘰咕,用兩隻手把門拉開,門半開著,人們都會對那扇六時厚沉重鐵門感到驚奇。它現在仍然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同陵墓般的建構方式一樣讓人難忘;你知道那種方式的,厚重的花崗石條無比精密的砌在一起,在裏麵,一切都從來不會有所改變。


    一個背著馬尾辮,戴著長長的水晶耳環,沉靜憂鬱的黑人婦女察看了我的簽名後才打開一扇內門。顯得笨拙的門口鑲嵌著黃銅和鉻合金的方格圖案,我們從中穿過走進一個小房間,裏麵排著裝著合頁、擦得鋥亮的櫃門。我把鑰匙交給她。一隻釘著鐵掌的藍色鞋子踩在一張踏凳上,一隻手伸上去打開了638號保險盒。在她身後是一個指示牌,上麵寫著“緊急通風設備”和一行說明。她從踏凳上跨下來,拿著一個長方形盒子,把我領到一間更小的密室裏,裏麵有張桌子,門我可以關住。然後她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死寂的空氣裏。


    我因為一種恐懼和沉痛的感覺而幾乎呆滯了,費了很大的勁才迫使自己把那個狹長的金屬蓋子掀開。


    我希望除了一張遺囑,再不要有什麽躺在這冰涼的空盒子裏,但實際上,裏麵卻塞滿了各類家庭資料,就像是一個人隨意從餐具櫃裏往外拖曳出來的東西一樣。


    這堆東西的最上層,是一張泛黃的剪報,1962年9月12日的《聖莫尼卡晚報》,大字標題寫著“‘最自私的賊’懺悔了”。文章講了一個癱瘓的棒球迷的故事,他由朋友帶到“逃避者”體育場去看一場“激動人心的比賽,”他把他的輪椅放在了體育場頂端的通道上,後來輪椅就失蹤了。在經過廣泛的宣傳之後,沒過幾天,它就出現在聖莫尼卡警察局附近的地方,還附帶了如下的說明:


    我是偷了你的輪椅的那群自私的賊中最自私的一個,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在此作一個說明,是的,我們這樣做原來是想開個玩笑,但是我確實以為這張椅子是沃爾特·奧曼尼的,放在那兒防止緊急情況出現。我現在意識到我們的做法除了滿足我們最低劣的幽默感之外,什麽意義都沒有。


    我希望有可能的話,在你的內心能最終原諒我。我想我會從這次損人不利己的“玩笑”中接受教訓。我真的不是那種好挖苦人的人,我真的希望你和上帝都會原諒我這次的胡鬧。對不起。


    在文章的旁邊另有一幅照片:外公的一隻手搭在那架失而複得的輪椅上。剃了平頭、穿著黑製服的外公看上去很年輕,朝與蓬勃。你能看得見別在皮帶上的警棍和“史密斯&文森38”的輪廓,解說詞寫道:


    “殘疾人的輪椅”,主人在觀看上周“逃避者”對“巨靈神”的比賽時被盜,聖莫尼卡巡警伊文內特·摩爾根·格營發現了它,一家出租商行此前已向主人提供了一架新輪椅。


    那是一個民風多麽純樸動人的年代啊!這時,聖莫尼卡還隻是一個未被開發的熟睡中的海濱小鎮,小偷們尚有仟海意識,很多人會認為,如果你的照片能出現在當地的報紙上,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甚至值得珍藏在銀行的保險箱裏。


    在我外祖父的輝煌時刻下麵,我發現幾枚銀元,上麵已有了錫斑,顯得很破舊,還有被擁成一卷的印有肯尼迪頭像的五十美分紙幣,卻是新嶄嶄的。裏麵還有一套1960年起的存款債券,每張麵值是100美元,是給我留下的。一張棕黃色的照片,白色的毛邊,是我母親小時候的,被她的父母親摟著。再有,就是外祖父的最後遺囑和證明書,指名我作為他的財產受益人,連同他的出生證明文件,我外祖父的出生證明和社會保障卡,保險單,1955年的;一個小筆記本,上麵用浮雕凸文印著“你孩子的病曆”,裏麵隻有一個我童年時的免疫記錄,是我母親親手寫的;一個便箋簿上記載的是1967年家庭開銷的分類賬,另外,在一個信封裏,是我外祖母的結婚戒指和一枚琥珀石胸針。散落在盒子裏的還有一枚鑲在一朵搪瓷三色堇上的金心,一些服飾和一串在母親十六歲生日時給她的珍珠細鏈。


    我一件件地觸摸這些東西,好一陣子母親似乎又來到了我的身邊,她親手縫製的棉布圍裙,有幾次得到允許可以把我的頭靠在上麵,濺滿了黃油和油脂的汙漬,母親戴著它為我們做過幾百餐飯,洗過上千次衣——它好像還在散發著那令人寬慰的氣息。我突然記起,她的尼龍長襪,曾聞起來有股丹寧和秋天樹葉的香氣,晾在鑲有橙紅色和黑色瓷磚的浴室的毛巾架上。在前臥室她的梳妝台上,她總是把她的戒指耳環放在一個玻璃煙灰缸裏。我的上帝,她用“查耐爾五號”家具擦光劑,撒滿了綠胡椒的夾肉麵包。她穿著羊毛裙,上身是胸前墜著小圓紐扣的白色半透明的罩衫,打著拘謹的褶邊,當她為布拉迪大夫作接待員時穿的就是這身衣服,但是在它的下邊,你看見的卻是包裹嚴謹的背帶襯衣。那些都是短袖罩衫,暴露了她的上臂白皙、肉感的內側。這些,在這間閉塞的密室裏,逐一地出現在我的記憶裏,帶著愚蠢的衝動。


    她每周要工作到周六的中午,經常她和我會乘坐“大西洋幹道快車”,沿途經過在童年人看來還充滿了神秘色彩的站台,從長灘殯儀館穿街過巷到一棟一層樓的牙科樓,然後我便會在一間窄小的後屋——廚房兼實驗室裏呆上三個小時,一麵等著她在一台ibm上敲打,應答電話,一麵讀超人連環畫,還可以翻出藏在辦公室文件堆裏的圖畫書們《兒童的樂園——“益智遊戲”)。母親冷藏了許多小聽裝的“穆特”蘋果汁,但我愛吃我的美國乳酪三明治和用麥稈吮吸雪泥,沒事兒就翻看那些染滿灰塵的教科書上的畸形牙床的特寫照片。這地方到處飄著乙醇的味道。


    這邊結束之後,我們便回到公共汽車上,接著坐往商業區,她先要到電氣公司辦公室付清舊賬,然後是到“布封和希爾斯”進行一長串冗長乏味的采購:配鑰匙,買浴簾和鋁鍋,幾乎每一個小買賣母親都要詢問我的意見,因為她自己從來就是心不在焉。最糟糕的是在“勒內”,當她在那兒閑蕩和痛苦掙紮的時候,我卻在衣服掛架底下度過了最惱人的幾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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