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竄出海洋大街的隧道,把車開上了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太陽烤得我直冒水汽,走廊地帶的空氣突然變得流暢,沒有阻攔。棕櫚樹都還很細小,沿著公路邊的岩壁生長開來,公路很狹窄,雙向對開,中間沒有隔物,我以六十碼的時速在向前飛射。這個速度讓我覺得有些暈眩,海浪濺起的銀色飛沫又分散了我一些注意力。岔路口擠著幾輛停靠的小車,一排低矮的破舊的房子胡亂堆在遠處山上,背向著公路,看來用不多久,它們全都會變成一堆危險的垃圾,左側海水洗刷著海岸,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蟹鉗在從右邊的山壁上刨取泥土。我記得在去年冬天那場該死的風暴中,有許多礫石被拋到了路麵上。當我朝北開去時,這個恒定世界的秩序就逐一在眼前展開,自然界中清晰健穩與詭變動蕩之間微妙的平衡全部體現在這大洋與大陸的交界間。


    經過倍伯戴恩大學後,我把所有那些無用的東西全拋在了身後——西班牙式樣的林蔭路和海岸交通。道路變窄,成了鄉村景色,牧場從這裏一直伸到聖莫尼卡山脈腳下,太平洋向西延展的遠景,近處岩石峭壁下海的拍擊翻卷,共同構成了一幅奇特壯美的景象。


    阿諾約路很快就到了,一塊經受了風吹雨打已顯得模糊不清的路牌指示著。在一個令人很不舒服的左拐橫過高速公路之後,我發現自己置於一條肮髒的狹路上,整段路被巨大的、枝條橫兀的顯然已栽種了許多年月的按樹像涼篷一樣的覆蓋了。我非常驚奇,在高速公路和大海之間居然會有這樣一塊土地躲藏在這裏。一道由樹枝編成的管狀防護欄看起來似乎顯得單薄,圍在裏麵的茂盛的金草場上,兩匹阿巴路薩馬正在吃草。我擔心安全。道路在這裏劃了一個弧。彎過牧場鑽進了一片紅杉木林。


    出現了一間門房,裏麵並沒有看守人,但是白色的防護欄卻是升起來的。我謹慎地穿過去,直奔狐尾農場。這是一塊數英畝的沿岸林地,包括一處私人海灘,是簡娜·瑪森在七十年代花兩百萬美元買下來的,現在價值早翻了十幾倍。


    五六輛機動車停在一塊碎石地上,工人開的輕型卡車,那輛jm豪華大轎車,嶄新的米色卡迪拉克帶有部分金色構件,那一定是屬於瑪森的私人經紀人瑪格達·斯脫克曼的,她(我已被告知)今天將同她的委托人一起在場。


    樹葉遮掩了房子的大部分。入口處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隻在並不顯眼的白色牆壁上開了一扇門,旁邊是一間車庫房。


    一個年輕的男子前來應門,他留著一頭富有光澤的棕色披肩長發。有一些留長發的男人看起來就像羊脂球;有一些則像性感的偶相——就像這個:肌肉虯結,警覺的野性的眼睛,褪色的遊泳褲,品紅色的馬球衫,以及一雙赤裸的足。


    “我叫簡。路上交通如何?”


    “比韋斯特伍德好。”


    “通常會先有一點混亂發生,但是一旦當你到這兒,大多數人們都會滿意這次旅行。”


    我跟著簡穿過院子,眼睛一直盯著他充滿魅力的腳踝看(忘記小腿了,我甚至沒顧得上看看小腿),上麵拴著一對危地馬拉腳鐲。他的腳趾修長,富有抓力,被太陽曬成很健康的黑色。你可以很容易地想像這樣一雙腳將怎樣靈巧地駕駛住衝浪板,或者,駕馭住一架黃銅大床。


    “你喜歡到外邊海灘上去是嗎,簡?”


    “噢,是的,我是帆板教練。”


    “不要告訴我簡娜·瑪森正在帆板上。”


    “不,她不在。”他回答得很嚴肅。


    “你為瑪森夫人做什麽?”我盡量保持坦率的語氣。


    “我是她的助手。”


    這是對秘書的好萊塢叫法。一天早晨簡娜·瑪森到海灘去散步,拾回來一個年輕的衝浪者為房間增色,並為她拆寄郵件。他的想象力的絕對缺乏使我相信他隻是她的秘書而再不是別的。他說的每一件事都費了他極大的能量才傳送出來,這看上去像是很有個性,而實際上隻不過是機械罷了,就像一家上好旅館裏的服務生。他對我毫無興趣。他根本不在乎是否碰上了我的眼神,他感興趣的是他的身體,以及他今晚上在麥克金堤的吧台旁擺好姿勢時會是什麽樣子。我把這些事情都記下來,因為我曾經注意到,人們通常雇用的助手,在很多方麵其實都和他們自己相似。


    我們繼續往前繞過一個拐角,在這裏,我突然被一個舊水池給我的感覺衝撞了一下——水池四周飄著一股很濃的氯氣和濕水泥的味道——我確信,在我左邊的是一個大約四十尺長的遊泳池,橢圓形,池底鋪著青綠色的瓷磚。旁邊是兩張紅木躺椅,上麵放著黃綠相間的繡花背墊,在它們邊上,則插著一把遮陽傘。那水看起來似乎已腐敗發出了惡臭,難說吸引人,特別是像我這樣的水老鼠。我猜想使用這池子的人大概隻有簡娜·瑪森孫子輩的小孩們。芭芭娜告訴過我,簡娜的三次婚姻共產生了三次的結果。


    我們走進一間修建有假梁的大廳,地上鋪的地毯顏色是明亮的,酢漿草那樣的嫩綠。我突然間發現站在我麵前,幾乎臉碰臉的就是簡娜·瑪森,她穿著一件晚間長袍,懷裏抱著一束花,滿麵笑容。


    在經過不知所措的一瞬之後,我才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幅與真人一樣大小的剪影而已,會麵還沒有開始。


    “喝點兒什麽嗎?咖啡?果酒?”


    “咖啡就行了。”


    “除去咖啡因的還是一般的?”


    “加糖和奶。”


    “馬上就送來。”簡毫無表情地說,然後就離開了。


    房間裏放著兩隻很大的棕色轉椅,看上去就像是桶一樣;幾張咖啡桌都是用彩玻璃嵌飾而成,圖案設計或是少女,或是鴿子,或是太陽和月亮。向外凸出的酒吧裏貯存著幾乎所有東西,從格朗菲底希的蘇格蘭威士忌到法國的肉桂香草甜酒,甚至還有一疊疊“大事記”粘貼在吧台上。


    歡迎你來到咖啡簡娜。“大事記”裏有關於她的喜劇連環畫、譏刺畫和相片,涉及了你所能想象得到的著名人士,包括最近的五位美國總統。還有則是一些思考、推測她的輝煌成就,私人生活的帶有那種令人吃驚的大字標題的文字報道和攝影畫麵。在吧台正中。是放在水晶花瓶裏的一大蓬鮮活的黃玫瑰。


    奇怪的是,在報紙上能見到的日期全都截止於1974年。


    現在我開始懂得這間屋子了。為什麽棕色的百葉窗是關著的。為什麽家具,盡管它有華麗的鱗紋,接受最精心的保養,看上去卻是破舊的。空氣感覺起來閉塞而濕悶。這是一幢七十年代的房子,二十年來從沒有被改變過。這間屋子是為了抽鴉片、喝酒精。調情、做愛和躲避加利福尼亞陽光而設計的。這是一個舞台,是為享樂主義者的享樂而設置,在一個特定的時期,采取一種特定的方式;它現在被原樣保存下來,以便簡娜·瑪森無論什麽時候邁進門廳,都能重新喚起對那光彩奪目、精力充沛的往昔的回憶。


    我在房間裏踱步,力圖去感覺,去想象它最近被怎樣地使用過和為了什麽而使用。沒有煙灰缸,沒有廢物簍。壁爐清掃得幹幹淨淨。但是就在它的正上方。掛得如此拙劣以致於從牆上向外傾斜似乎是要跌落下來的。是一幅絕對令人震驚的油畫。這是一幅海景,無數隻帆船在海風的鼓動下,穿過半透明藍綠色的海水,競航向前。它是如此的生動,似乎能讓人看到畫麵發射出奇異的光芒。而對於它沉重的鍍金畫框,對於這間過時的屋子,對於電影明星枯燥無味的家來講,它的生動又顯得太不相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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