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驅車到那條有高高的鬆樹和濃濃樹蔭的大街。明顯地,我們住在這裏時是住在街道不起眼的盡頭,但現在街道的號碼已變得更大了,舊時的蹤跡已蕩然無存。在第二十大街,場景十分繁榮,花團錦簇,桔紅色的噴射塗料在白粉牆上鮮豔奪目。在每一個街區,花匠或者是建築的工作都是由拉美人擔當的。賣墨西哥午餐食品的小販跟著私人安全巡邏隊一起在整個街區裏兜圈子。我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並避免生長出悲傷的感情來。我知道就快看到那座房子了,我現在才在祈求能夠逃避開。我看到一個穿製服的侍女正遛著一條狗,臉上盡力幻想出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卻隻留下些悲傷。也許我把我自己和維奧萊塔的孩子們弄混淆了,那一定是特瑞薩,我描繪出來的,在裙子和上漿上裝的包裹之中,站在凋零的金盞花叢中,站在外祖父的房子旁邊,不是我,特瑞薩孤獨地哭著,不是我。


    依貝哈特一家住在一幢兩層樓的現代地中海式建築中,不加裝飾,新近建成。紅瓦屋頂,有兩扇巨大的豎鉸鏈窗,可以直接看到底樓的起居室內部,起居室和一扇超大門內的拱廊相對應。瓷磚鋪地的走道彎彎曲曲穿過一塊毫無價值的褐色草坪。一些植物貼著白色牆根生長起來——除了一叢茁壯的年輕的白樺樹以外,這地方看起來十分幹匱,好像是主人支付了一百五十萬美元之後再也沒有精力來處理這些景致。我想對大多數人們來說一百五十萬美元做任何事情都已足夠了。


    當然,在這種等級的房子裏不會有門鈴——代之的是一套更複雜的係統,按下一個白色按鈕人就可以通話了。


    “是誰?”


    “你好。我叫安娜·格蕾。我來找克萊諾·依貝哈特。”因為這不是公事,所以我沒有亮出聯邦特工的身份。


    “我就是。”


    “我是……一個朋友……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仍然是對著麥克風在講,“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猶豫。“維奧萊塔……不在這裏工作。”


    我抑製住憤怒沒有說出口,當然不在,她死了。我很討厭和牆談話。


    “我知道。就需要幾分鍾,夫人。”


    “好吧。就來。”


    靜寂。她來了。這給了我一個機會和研究這扇前門——四尺寬,通常高度的兩倍高,頂端有一個月牙形的小窗戶,黑色的木頭,也許是桃花心木製成,就在我胡亂猜想究竟什麽人會需要這樣龐大的巨門時,它打開了。


    她正抱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孩子,他的頭安詳地靠在她裸露的脖頸上。


    “彼得剛剛小睡了一會兒。”她抱歉道。側身來以便讓我能看到彼得紅潤的臉頰和晶瑩剔透的眼睛。他們都長著閃亮黑發,那種黑色幾乎有茄子的紫色那樣濃。小孩的頭發微微有些鬆卷,而女人所有的頭發全用一根粉色彈力帶緊繃著,搭在前額,那些彈力帶好似要繃斷了一樣的緊張著。


    “我就是克萊諾。”她穿著一件灰色帶有頭兜的休閑襯衫,沒有袖子,寬鬆的青綠色棉製長褲可以把多餘的脂肪掩蓋住。她的乳房顯得鬆弛,但是瘋狂的頭發與豐滿的臀部使她看起來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性感方式,非常有吸引力。隻不過她的表情很恍惚,像是陷於某種思考當中,也許是因為她住在蒙塔娜的北邊,她就不得不為她來自何方而感到隱憂。盡管看起來她是在和兒子一塊小睡,但仍然抹著草莓紅的唇膏。我對克萊諾·依貝哈特的第一印象是,她和這幢房子一樣未入正軌。


    你原本是希望她以主人的身份和態度把客人領進屋的,但她卻相反,背向屋裏,抱著孩子,張惶失措,似乎看著我不知該走進去呢還是別的怎麽辦。


    “很抱歉打擾你,但這件事是和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有關的。”


    “她怎麽了?”


    “奧爾瓦爾多夫人是在這兒工作嗎?”


    “是的,直到三個月以前,我們讓她走了。”


    “為什麽呢?”


    她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歪著頭,眼睛似乎盯著門口擦鞋棕墊的邊角:“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在你讓她走之前奧爾瓦爾多夫人被雇用了多長時間?”


    “大概一年,怎麽呢?”


    她把孩子換到另一個肩頭,以便能直接麵衝我。現在我才算明白為什麽總覺得有些古怪:她的左眼輕微地向外突出,但已足以形成一種不協調的感覺,可能因為她認識到這點才表現出極端的不自然。


    “我怕給你帶來的是個壞消息。”


    “壞消息?”


    “維奧萊特·奧爾瓦爾多被殺了。”


    突然之間對她來說孩子變得太沉重了,她顫動著尖叫著;“carmen!por faror!”用一種你所能想象出來的最強烈的西班牙語重音。


    一個瘦小的、棕色皮膚的老太太出現了,顯然她來自安第斯山脈。她咧著嘴露著金牙,去接那個緊緊貼著母親脖子的小孩。她們試圖掰開小孩的手,把小孩弄得嚎啕大哭起來。老太太,依然微笑著,嘴裏吐出一長串我聽不懂的單詞,把孩子抱走了。孩子卻仍舊嘶聲哭鬧,小胳膊直向母親探著。


    克萊諾·依貝哈特對兒子的慟哭隻能不予理睬。她轉過身來,明顯地顫抖著。


    “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一輛小車駛過,裏麵射出了槍彈。大概兩周前。”


    “她受槍擊致死?”


    我點點頭。


    她把肘撐在門板上,扯下彈力帶套在手腕上,另一隻手則用力箝住頭發似乎是要把它們也全部扯下來一樣。當頭發滑落下來我才確實看清楚,她的頭發恰好齊肩長,而原先戴著的則是一條結婚鑽石箍帶。


    “耶酥他媽的基督。”


    除了她的鑽石她的體態,這已完全不是淑女的風範了。


    “請原諒我,不過——耶酥基督,她有孩子。”


    “我知道。”


    她站在門口,拽著頭發,眼睛卻向下盯著自己赤裸的腳踝。


    “我是個護士,我的意思是,自從我們從波士頓搬過來以後就沒繼續工作,但是我曾經看見過……”她的聲音變得低不可聞,“在er……當一個人被槍殺以後是什麽樣子。”


    她是個護士,我在執法機構工作。她現在住在這樣一幢房子裏,她現在也有了傭人,但是也許我們之間隔得並不遠。我們都為公眾服務,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了秩序和糾正。她抬起頭凝視著我,在這一瞬間,我可以在她的臉上看到我自己的表情。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我們都具有專業知識;我們都曾經見過一個被槍彈所殺害的年青女人躺在血泊中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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