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方麵竹子也是個性很強,總改不過來。隻要她壓低聲音,不叫女主人聽見,是會蒙混過去的。但她的大嗓門兒卻響遍整個大廳。


    “多看看菜單吧!上麵沒寫的就沒有。烤肉兩盤嗎?是!馬上端來。”


    她的口音使女主人聽了皺著眉頭。“竹子小姐,你那大販口音能不能想辦法收斂收斂?”


    “啊?大販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到了你這裏硬叫我變成江戶人,這根本行不通!太大!”


    “我倒不是說大販鄉音不好,大阪語言也有更好的用法,你說的大阪話好像們僻村莊的小酒館女人說的話一樣。盡管端送上多麽可口的佳肴美味,可你的日本話也會給生意減成色的。”


    竹子在廚房窗口見到我,便走到我身邊發起牢騷來。


    “使用了三十年的語言,怎麽也改不過來了。我也不是生長在碼頭和草屋裏的,說話怎會聽不懂呢?他們是成心和黑人的妻子作對嘛。”


    竹子一向在到處散布自己嫁給了黑人。我近來發現她實際上內心是充滿著自卑感的。竹子一再聲稱,在日本沒有很好地生活過。但一遇女主人指教她時,她很長一段時間內總是無精打采。又下會操其它語言,所以隻好沉默不語。一個愛說愛笑的人被封住了嘴,還有比這更悲哀的嗎?而使她恢複元氣的卻是在誌滿子挨罵的那天。


    “哎:再會裝腔作勢,假麵具遲早會被剝下的。居然還說什麽出身好呢!真正白人是不會和這種女人到一塊兒的,自己還以為比嫁黑人強呢。雖說膚色是白人,可是得從頭到腳都是美國血統才算哪。”


    被竹子看作眼中釘的誌滿子,在休息日和一位男子手拉手地出進在十四段的廉價商店時,被竹子碰上了。竹子像立下大功一般跑來向我報告。事情便發生在那一個月之後。


    “你看,到底還是這麽回事。”


    竹子眼睛裏閃著光亮繼續說道:


    “誌滿子的男人是個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


    “我認為,弗蘭丘裏尼,這名字很有文章,結果還是被我猜到了。那男人怎麽看也像意大利人。小個子,鼻子形狀和愛爾蘭人絕對不一樣,比誌滿子低十公分,軟弱無力,生得一副窮相。不知看上他的哪一點,兩人到一起了。我走了過去,拍了拍她的脊背,使她吃了一大驚。連丈夫都不敢介紹便匆匆溜走了,怕我認出她丈夫是意大利人感到羞恥。她再也不會裝腔作勢了吧!”


    從日本來時,在船上一直被誌滿子鄙視,這回竹子可發泄了積憤。她臉上浮出得意的笑容。


    我也逐步看清了紐約的真麵目,發現在白人社會中也存在著種族差別。這裏居住著眾多被稱作高利貸之王的猶太人,但他們在背地裏卻受到歧視和指責。愛爾蘭人在白人當中多數屬於下等人。意大利血統的白人,不知為什麽也在受歧視,駕駛垃圾處理車的多半是意大利人。意大利飯館除有兩三家例外,其他都是賣便宜飯食的。他們的職業代表是魚店、理發店、洗衣房。這些店房比起白人經營的同行業,收費要低一些。


    有一次誌滿子的額上長出一個腫瘤。上班來時腫得臉色很不好看,腫瘤尖部充有膿水,我甚至擔心她會不會起麵疔。在開始工作前,她的腫瘤便成了人家的中心話題。侍者領班告訴她在拉古斯特亞賣有一種藥膏能治這種腫瘤。有人說不如下狠心把膿擠了出來,有人說這樣會使傷口發炎的。還是不要去理它,任其成熟會自然痊愈的。我想起有一種飲用藥可治這種病,但記不得藥名了。我在使勁地想著。


    “對了,對了,叫代亞金!不過,代亞金是日本藥,不知道美國有沒有賣的?”


    我說完後,竹子接著大聲調侃他說道:


    “用不著大驚小怪吧,我看準是吃意大利麵條大多了。”


    她的話音未落,隻見誌滿子兩眼冒人暴跳三尺,我當時判斷不出是什麽突然惹她生這麽大的氣,誌滿子的喉嚨裏像撕裂布匹一般發出嘶鳴,她發了瘋似地向竹子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竹子也出乎意外,她被驚呆了。但她是勇敢的,她沒有躲閃,隻見她掄起雙臂一麵招架,一麵喊道:


    “你發什麽瘋?我說了句意大利麵條,怎麽會惹著你了?你這個女人真可笑!”


    竹子的話更是火上澆油,誌滿子氣喘籲籲半天才說出話來。


    “你是個什麽東西?嫁了個黑人丈夫!”


    “不錯,我男人是黑人,又怎麽樣?”


    “生下個黑孩子,你還有臉說大話?”


    “怎麽?於你什麽事?”


    大人吵架居然牽扯到凱尼身上,竹子的氣色眼看著變了。


    “給意大利人做伴舞女郎,你有什麽好說的?”


    “憑什麽管我叫伴舞女郎?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和白人正式結婚的!”


    “你說些什麽?意大利伴舞女郎!”


    “我從來還沒受過黑人老婆的氣呢!”


    二人扭在一起,摔倒在地板上,喊叫,翻滾,不絕口地相罵。正鬧得天翻地覆之際,止好老板娘走了進來。侍者們也都因為事出突然,各自存忙於工作,無暇過來勸解。


    “住手!太不像話了。”


    女主人一聲令下,侍者領班分開眾人,這二人各被兩個男人架開。竹子的臉氣得通紅,誌滿子額頭上的皰被碰破,膿水流淌滿麵,形狀狼狽不堪。我認為她倆的爭吵決不是由於剛才這點小事而鬧得不可開交的。剛才一人充其量也不過說了句黑孩子和意大利麵條,便引起一場撕打。雖被勸解開了。但二人的憤怒仍在沸騰不已,看來冰凍三尺已非一日之寒了。這種陰鬱景象對於在場的我來說,也不是一件等閑小事。如果當時的我一旦被觸發,也一定會參加到他們其中一方的。我想起在日本的時候,和母親生氣、咒罵妹妹。所以對竹子的憤怒原出,我是最為理解的了。同時對誌滿子通過這件事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隻為了一句有代表性的意大利麵條,便失去了理智的誌滿子,惱火原因可能是正趕上腫瘤發燒精神不快的緣故吧?竹子的言語間也許有我意識不到的不良含義,但誌滿子的激動也決不會由於這單純的理由。意大利人,不!意大利血統的美國人。這在日本是很難區別出來的。那時就連黑人也被稱作美國人的嘛,何況白皮膚的意大利血統男子,誰能想到他在美國會是遭歧視的種族呢?一向好勝並羨慕虛榮的誌滿子,這次到日本飯店來工作,就已經感到無比屈辱:偏又當著滿屋子人,被竹子嘲笑他那意大利血統的丈夫。所以她已忍無可忍了。


    意大利血統白人的妻子和黑人妻子,展開了命運的角逐。女主人對這一點並未深究。


    “不管是什麽人的妻子,在我店中就是日本同事。如果不能友燈相處,那就請你辭去工作。到這裏來的多半是美國人。如果這個場麵被他們看見,豈不成為日本的國恥?”


    虎視眈眈的二位,被嚇得渾身發抖。她們害怕的倒不是國恥這個字眼兒.而是怕女主人因這事開除了自己。她倆立刻軟了下來,縮雙肩流著眼淚一勁兒地向女主人賠不是,請求千成別開除她們。經理和我們大家也在一旁央求。這時客人在陸續上座,女主人的注意力被顧客吸引過去了。


    “那麽,竹子暫時去廚房洗盤子。誌滿子的臉弄成這個樣,什麽也幹不成了。今天先回去,從明天起給我打掃房間。”


    女主人三言五語處理完畢。


    反正沒被辭退,所以竹子也用不著向大家道謝,就進了廚房。雖然被降低工作去洗盤子,總比失去這裏的工作要強得多了。


    確實如此,比起別處來,再沒有較這裏條件更好的工作單位了。固定工資相當“彌生”三倍以上,何況這裏的顧客每人結賬都在十美元至二十美元左右,小費相當總數的一成至一成半,從每張飯桌上收取五美元小費並不足為奇。更為突出的是,這個店在經營方麵,照例不采用美國方法。小費收人全部投入賬房台旁的木箱內。每周開封一次,錢數按人數均分。這樣做可以杜絕爭奪肯多給小費的顧客、嫌棄給小費少的顧客這樣的現象發生,免得為了爭客而醜態百出。另外,不由個人收受,分配時包括賬房、經理、廚師人人有份,因此大家齊心協力對工作也有益。即使按人均分,每月最多可得二百美元小費。我的收入增加幾乎令人不敢相信呢,工資加上小費合起來竟這四百來美元,我能掙到湯姆工資的三倍以上!我買了新布襪、鞋子,衣服也換上花紋漂亮的化纖料子,每天高高興興地工作著。能掙大錢人的心中就會充滿幸福感吧?我有時感覺自己也在向上等人發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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