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會認力我是犯了老脾氣,故意對抗查理夫人的忠告才突然決定去美國的吧?但事實並菲如此。我對查理夫人所說的話,根本沒往心裏去,記下的隻是關於紐約有上百萬黑人的事。


    母親責問我,怪罪我,到青山公寓取回信後反複地慫恿我,我都未曾改變自己最初的想法。妹妹認為我是她的累贅,元端地怨恨我,我都不以為意。自己的親骨肉居然要把我趕出日本,卻更激發了我的鬥誌。即使我對湯姆仍然保持著戀情,也決不能離開自己的祖國。我的意誌是非常堅定的。白天坐著滿員的電車去上班,夜裏回來很晚,還得抱著美亞麗去洗澡,這種生活使得我一天下來疲憊不堪。但我也決不想向湯姆求救。我當時決心似鐵,誰也甭想說服我去美國。不管什麽言語,也不管什麽理由,或多少封湯姆的來信,也改變不了我的想法。但,有一天,隻因為我親眼看到一個場景,卻頓時整個改變了我的態度。


    這個場景至今還猶如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一樣,似夢境卻又清晰地記憶在我的腦海裏。


    那是夏末的一天。我在這炎炎夏日的的曬下,一直在查理家上著班,無休止的勞動生活使我已經筋疲力盡。公休日照例本該出去四處推銷黑中物資的,今天我卻想舒服地休息一大。我多麽想在一天之內別看到母親,任我自由自在,這樣美亞麗也會高興的吧?在四席半的狹小屋子裏,一任被褥散亂,好好鬆弛鬆弛,也可以和美亞麗在一起,豈不是一舉兩得?


    正如我所想的,當美亞麗早晨不見祖母來,也不見我出去上班時,她高興極了。就把各種玩具全都搬到我的枕邊來。並教給我怎樣玩兒。這些洋娃娃、小電話,還有“過家家”的全套玩具,都是我從美軍商店買來的塑料製品。


    “喂!喂!你是媽媽嗎?”


    “是的,你是美亞麗吧?”


    “是啊!”


    電話的遊戲方法,孩子是從哪裏學來的呢?在”過家家”當中,用著各種小刀叉、羹匙之類的東西,做著米飯、醬汁湯。炒牛旁絲之類的菜肴,正是和外祖母一起生活的照搬。


    “媽咪!請喝醬汁湯呀!對身體會有好處的。”


    “好!好!”


    “媽咪!怎麽不見米飯減少呀?飯也要多吃的。”


    “是!是!”


    懶惰的媽咪隻穿著襯裙躺在床上,把蛋糕和可口可樂放在手能夠到的地方,不問時間早晚,邊吃邊喝邊陪伴著孩子玩。在每天的長時間勞動之餘,今天能這樣親散真是快活極了,美亞麗像是懂得我的心境似的,非常聽話。有我在她身旁陪伴,她咯咯地笑出聲來,顯得更加活潑可愛。當我困倦地打起盹來時,她決不打擾,靜靜地任你睡去。這也許是因為孩子和不喜歡自己的外祖母在一個屋了裏,自己單獨玩慣了的緣故吧?


    我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覺到窗外有人在喊:黑孩子!黑孩子!睜開眼又像是在夢中。午後不知是誰忘記關閉公用水籠頭,外麵響著流水聲。我呆呆望著露出木紋、布滿補痕的頂棚。突然發現美亞麗像出了什麽事,我立即坐起身來。


    “美亞麗!……”


    美亞麗問窗外探出半個身子,仿佛沒聽到我的呼喚,不知她在做什麽。接著,她返回身用右手抓起一個可口可樂的空瓶放在草墊上,又忙著用兩手抓起兩個拔了塞子的瓶子,再次把身子探出窗外。


    “美亞麗你在幹什麽?”


    我站了起來,向外觀望著。窗外集聚著幾個同一公寓住的孩子,張著嘴站在那裏。從美亞麗倒拿著的瓶子裏,可口可樂的黑色液體,不留情地噴射在這些孩子的嘴上、鼻子上和眼睛上。


    我想立即製止她。但,美亞麗側著臉,兩眼直盯著我。眼睛裏五滿了憤怒和怨恨,放射出殘酷、黯淡的目光。和父親一樣的厚嘴唇,象抽搐似的歪斜著。我對這個場景深深地理解了。窗下的孩子們都是美亞麗的仇敵,我每天早出晚歸,雖沒有親眼看到,但聽母親多次嘮叨說,公寓裏那些愛淘氣的孩子經常追著欺負美亞麗,一刻也不能大意。我對這些孩子早有耳聞。低房租的公寓,所謂窮人人院的孩子們.父母很少能給他們買玩具。所以見到美亞麗的黑皮膚和彎曲的頭發感到好玩兒,便追逐起哄,今天美亞麗對他們狠狠地進行了報複。


    我又把沒打開塞子的瓶子替她打開,一聲不響地放在她的身旁。我和自己的女兒站在一起憎恨這些日本孩子。不知美亞麗到什麽時候才能解了氣,我願意支持她發泄到最後。但,她並沒有發瘋,當她發現我這樣做時,便停住了手呆呆地望著我。她的眼色、麵部表情都現出虛脫般的疲憊不堪了。


    “關上窗戶吧!美亞麗。”


    “嗯!”


    “你不和媽咪睡午覺嗎?”


    “不睡。”


    “請原諒。媽媽睡著了。叫美亞麗感到寂寞了吧?”


    “嗯!”


    窗子關上後吹不進風來了,屋裏頓時間熱起來。我不由得緊緊抱住了美亞麗那幼小柔軟的身體。從我的身上,從美亞麗的身上都滲出汗水。我倆互相在汗浸中長時間擁抱著。


    “美亞麗!”


    “嗯!”


    “去美國吧!爸爸在那裏。”


    為什麽突然說出這些話呢?我自己也驚奇不已。在我麵前.美亞麗像春天綻開的花朵,臉上浮出了笑容。


    “媽咪……”


    美亞麗把臉蛋兒向著我那被汗浸得濕淋淋的胸前貼了過來,我更加用力地摟住她,心中感到茫然。


    到美國去!到湯姆的身邊去!這個想法就是在這時,突然湧現出未的。突然湧現而山,又被美亞麗的笑容肯定下來。這一點我確認無疑。既然在日本我們母女不去得到幸福,那麽我們除了離去是別無選擇的了。查理夫人說,紐約有上百萬黑人,到了那裏美亞麗就會有了自己的朋友。本該天真無邪的孩子心中,就決不會有像今天這種突發的複仇意識了吧?對我來說也會有人真心實意地安慰和關懷自己了。像現在這樣,即使睡上一天,也解除不了精神上的疲勞啊!尤其是最近,就連最親近的母親和妹妹節於,都為了不影響她們的幸福而恨起自己來了,這些將使我無法忍受。去美國吧!到湯姆的身邊去!不這樣是無法打破現狀的。這天夜晚,在美亞麗睡了之後,我第一次給紐約的湯姆寫了信。


    親愛的湯姆:


    我因為忙總也沒能給作寫信。美亞麗很結實,地說想早一天見到你。不知通過什麽途徑可以去你那裏,請來信告知,辦理出國手續一定很難吧?去紐約時帶些什麽好呢?能吃到米飯嗎?美亞麗不喜歡吃麵包,真叫人為她發愁。在公寓附近能給美亞麗找到小朋友吧?你還在做護士工作嗎?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其它工作呢?我和美亞麗幾次過渡重洋前去遼闊的美國,隻有依靠你一個人了。我誠懇地拜托了。盼你早日寄來回信,我等待著呢。


    你的笑子和你的美亞麗


    我反複讀了兩遍,既無風趣又無俗氣,好象公文通訊一般。我不由苦笑起來。雖沒有分條書寫,但也羅列了幾項提問。不過,這些都是應該詢問的事項。再說最後那句在遼闊的美國隻有依靠你一個人、我拜托了之類的話,是我真正的心裏話。長久幹那類似打雜工的護士工作,確也叫人難以忍受。


    封好信,第二天上班時投入了郵箱,當信封叭地一聲落到信筒底部時,我猛地懷疑起湯姆讓我去美國的動機來了。在紐約既然有上百萬的黑人,為什麽湯姆不在其中重新選一個配偶呢?留在日本的我和美亞麗對他未說,沒有任何責任的逼迫,為什麽他不做為露水夫妻簡單地一丟了事呢?一個頭發黑直、皮膚黃色的日本女人,湯姆為什麽還要當作妻子迎接到紐約去呢?


    原因真不容易明白,起碼在當時的我,是弄不明白的。也隻能認為是湯姆仍在熱烈地愛著我。這真是富有戲劇性,不,是富有著浪漫諦克的啊。我不由暗暗地感到滿足。但,這對我總有些不協調。如果確是這樣,那麽與湯姆的純潔愛情相比,我去紐約所包含的愛,則多出自實用主義,二者是難以保持平衡的。往最差了說,我之所以想到湯姆那裏去,並非出自愛情。不是嗎?我隻是為了美亞麗,為了美亞麗能得到幸福,才下決心到紐約去的。


    這天,在查理家裝有冷調的客廳裏,聚集了七位夫人的朋友,在辦午宴。這些人多半是去箱根避暑的。在開始上班前回到東京,午問來到這裏消磨炎熱的時光。


    為此,我忙碌地寄梭於廚房與餐廳之間。炸馬鈴薯,端燒雞肉,撤下湯盆,送上冰糕杯。往返於冷氣裝置的房間與冒著煤氣火焰和烹煮抽煙的廚房之間,使人難以適應。在冷調室裏頭腦清新渾身涼爽,邁出一步,頓時濕熱的空氣幾乎令人嘔吐似地感到不愉快。在廚房麵對專人灶,身上出滿了汗,到客廳後,突然感到渾身一陣寒冷,又使人經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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