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肉體比起人的頭腦來。顯得更加聰明、正直。不是嗎?當我感到自己身體有些變異,懷疑自己是否懷了孕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用頭腦判斷,而全身早已對這一事實做出了反應,主身感到倦怠,四肢無力,腹部日益隆起,開始,不願意生孩子的理由還遠遠沒有形成。但在頭腦中組成理由之前。身體就討厭臨產。湯姆斯·傑克遜既與我笑子結了婚,二人都年輕,有著健壯的身體,夜夜都在一個床上,有歡有愛,那麽懷孕是勢所必然的,而我對這事卻似乎疏忽了,對於懷孕在精神上毫無準備。想起來真有點好笑。但這也難怪。做為一個年齡還不大的女子,我是絲毫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的啊。這也可以說是戰爭造成的吧?


    我那張附屬於愚笨頭腦的愚蠢的嘴更是多事,在我還沒作出任何決定之前,便把懷孕的事一古腦兒告訴了湯姆。這也許是由於我們的生活過於幸福,沒有其他話題可講的緣故吧?


    “有了孩子?”


    在湯姆的黑臉上,大而白的眼睛鼓得圓圓的,刹時間狂歡得跳了起來。


    “真了不起,有了孩子了!是我和笑子的孩子?噢,上帝!該有多好啊!孩子,我們的孩子!”


    我默默地望著驚喜若狂的丈夫,設想到竟把他高興成這個樣子。在酒吧工作的女人一懷孕,便好像理所當然似的放三天假去打胎。也許因為不知道孩子屬於誰的緣故,更主要的是幾乎每個女人都不願生個黑孩子。我雖屬於正式結婚,但向湯姆挑明懷孕,主要還是出於墮胎這一動機的。不料,湯姆隻聽了一半就跳得頭碰房頂,在床上打滾兒,繼而又緊緊抱住我,用他的大嘴把我臉上吻得濕乎乎的。


    “噢,真是太棒了!我們的孩子要降生了!”


    他像在夢囈般喊叫不已。


    “你稍等一下,湯姆。”


    我的表情可能有些嚴肅,湯姆這才麵對著我。


    “我隻說有了小孩,但並沒有說要生出他來的。”


    “你說什麽?”


    湯姆驚叫道。


    “為什麽?”


    “可是……”


    我想說出理由來,卻又結結巴巴。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明確為什麽不願生孩子。


    湯姆像拚搏似的用於抓住我的雙肩,猛烈地搖晃著我的身子。


    “你想說些什麽?笑子,既然是我們的孩子。怎麽能說不生呢?我們不是在教堂正式結的婚嗎?是害怕生孩子容易衰老嗎?這種想法太胡塗啦!感謝上帝為我們降福,賜給了我們這個孩子,怎麽就不能出生呢?”


    與其說這些話是說給我聽的,倒不如說湯姆的喜悅被這些詞句所取代。他聲調激烈,手從我的肩上取下,做著誇張的手式演講起來。


    “我們的孩子快出世了,湯姆斯·傑克遜和他的妻子笑子要有一個可愛的孩子了。一定會生出一個了不起的孩子來的,我相信!笑子是十美麗的日本姑娘,生的孩了一定流著優秀的日本血液的。如果生個女孩兒,我肯定她會是一個電影明星一樣的美人兒。如果生個男孩兒.一定會有聰明的頭腦。將來會成為世界上有名的大學者的。哦,爸爸,媽媽,我的妻子笑子要生孩子了,請你們為她祝福吧,為我們祝福吧!傑克遜的家中,不久將有繼承日本人血統的優秀兒女出世了!”


    我當時對他話中的真意,並沒去注意聽取。隻是對他所講到的,孩子由於有著日本人的血統,女的一運會成為電影明星般的美女,男的一定會頭腦聰敏成為世界上著名的學者這種奇談怪論聽得非常入耳。


    男人們對自己子女的誕生居然會高興到這種程度!這使我很難理解。尤其是他所說,由於混有日本人的血。孩子會因此而愈加出眾,這更令人不可思議。日本人己是筋疲力竭吃了敗仗的民族,它優勢在何處?過去在我受過的教育當中,曾大肆鼓吹大日本帝國力世界之冠。如今弄明白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所以,今天再聽湯姆這一席話,就自然感到空虛了。我隻能認為他作為男人,是出於對自己孩子的單純的愛而已。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無奇異之感。本來男人是薄情的,父親總不會像母親那樣,把愛情傾注給子女們的,這是社會上的一般常識。但我和湯姆卻相反。有時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缺乏本來應該具有的母愛呢?對於孩子問題,男人多采取不關心態度,把撫養子女看成是女人理所當然的頭等大事,與自己無關。可自己呢?就是不想生下這個孩子!


    湯姆說馬上帶我去聯合國陸軍醫院,被我拒絕了。


    “事情還沒弄清楚嘛。月經有時會跳過一個月去的。如果接受了那種特殊檢查,要不是懷孕那該多不好意思呀。”


    “那倒也是。”


    隔了一會兒,湯姆又懷疑地望著我的臉說道:


    “我認為不會錯的,是笑子變得有點兒神經質了。懷了孕的女人據說都是焦躁不安的,還是先使你安靜一個時期的好,然後再去醫院也不晚。”


    確如他所說的,我變得神經質了。但不是他說的在生理上的變化,而是我不想生孩子。對我的心思,湯姆是不可能清楚的。不管怎麽說,肉體上的緊張,有必要向有經驗的人去請教了,戰後,尤其在我和湯姆結婚之後,幾乎沒有一個像樣的朋友往來了。能去請教的也隻剩下了母親。


    在我和湯姆結婚問題上曾極力反對過的母親,在我們結婚後卻不知從何時起,又經常出進我們的公寓了。畢竟是母親,對女兒總是有著特殊感情的,因此時什麽事情都不敢放手。也許這和我離開了阿佐穀娘家之後,挽回了左鄰右舍對她的看法有關吧?這也可能促使了母女間的妥協。我是歡迎母親來的,每次同娘家我都把從美軍商店弄來的食品,給她拿回一大堆作為禮物。母親和妹妹如果把它們賣掉,足夠維持生活的了。母親會體會女兒的一片孝心的吧?結婚前她是那樣反對,婚後卻經常誇獎起湯姆來了。


    “您的話,前後居然差距這麽大!”


    我在挖苦媽媽,她卻認真他說道:


    “憶是這般抬舉你,做母親的還有什麽可說的呢?想想看!即使嫁給日本人,恐怕也過不上這麽好的生活,更何況又那樣地愛你,這是多麽難得的呀?”


    其實,其他美國人何嚐不是這樣?湯姆是生長在婦女地位較高的國家,結婚後比婚前對我的關心和伺候更為殷切,這也是事實。他回到家中幫助做飯,吃完飯刷碗,幾乎從不讓我做零雜活兒。工作之餘總是陪我一同出去,看電影參加舞會也總是握著我的手。寸步不離。母親每次來時。他總是親切接待,親自替她泡茶,不住地勸吃糕點。對老腦筋的母親誇獎得有些過火。並多次重複他說他和笑子的結合,使他永遠快樂、幸福。


    母親臨走時,他總是說:


    “媽媽,您看!”


    他每次都要送給她幾雙尼龍長襪。當然,白糖和罐頭也能賣個好價錢,這類東西是最受歡迎的搶手貨呢。媽媽高興得幾乎要發狂了,她十分感激地深深彎腰鞠著躬。


    因為這個。母親時常到我們公寓來,我想和媽媽商量事。也用不著出門。


    “午安!”


    和往常一樣,母親一來便在門口處取下披肩。


    “美國人的住室就是暖和,多好啊!像今天這麽大的風。日本人的家簡直冷得不能進去”


    她一麵廢話連篇一麵坐在沙發上。實際上家裏除了電冰箱和洗衣機之外的東西,全部買的是日本貨,母親卻誤認為全都是美國貨呢。


    “在美國家家都如此吧?可以坐上這樣舒服的椅子。真了不起呀!有了這些,誰還稀罕日本式的拉扇門、草墊子住室呀?日本家庭有時水龍頭都擰不出水來,哪像這兒,涼水熱水一擰就可以隨便使用,簡直是上了天堂啊!”


    她按照慣例,總是見景生情地誇獎不已。母親每來一次。必然要在我們這兒洗一次澡。這樣可以區別於作為日本象征的澡塘,更感到自己的高貴一等吧?


    因為我已不再生活在日本人的環境裏,所以沒有母親那樣的實感。不過,母親的話我是能夠體會其中含義的。經她反複地強調,仿佛我結婚的目的就是為了追求這種享受似的。


    “媽媽!”


    我若無其事地提了出來。


    “我像是有了孩子啦。”


    隻見母親那多皺紋的細手腕,僵直地在膝頭上抽搐著。臉部表情卻很鬆弛,兩眼失神地呆呆望著我。


    “月經比預定日期晚來二十天,近來總是想吃辣的東西。這幾天吃飯離不開鹹鱈魚子和醃鹹菜呢,”


    母親大吃一驚。相反,我倒平靜下來。我還要興致勃勃地把我身體的變化再講下去,母親卻立即擺動雙手製止住了我。接著她用枯燥的聲音說道:


    “峰村先生那裏,有一千元就可以給做打胎手術的。這是我最近才聽來的,據說技術很高明。”


    峰村醫院是專治內科和婦科的醫院,在阿佐穀母親住處的近鄰。我記得那裏的生意是很興隆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母親的用意。我反問道:


    “您的意見是打胎?是嗎,媽媽?”


    “是的,和戰前不同,這會兒誰都可以很輕易就打掉了。”


    “為什麽我非得墮胎不可呢?”


    “可是,生下個黑孩子該怎樣去見人?笑子你……”


    “混血兒竟是我的外孫,那笑子……”


    與湯姆正相反,母親內心裏是早規定不要叫我打胎的。


    我茫然不知所借。倒不是由於母親的態度,而是為母女竟的想到一起而驚奇。母親完全起到了我的喉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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