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淅淅瀝瀝的下著,我扶著一棵樹努力站立著,看著一臉不知是驚是怒的邢傲,忽然覺得很想笑。


    「龍帝來的真是時候。」我笑著說。


    是該叫「龍帝」的時候了——應該說,從當年住在那個小院時開始,我就不該叫你師弟!


    師傅當年就不是自願留在那個小院,他是被你的母親軟禁在那裏!


    師傅當年也不是自願收你為養子,是你的母親為了讓你名正言順的成為龍帝逼他承認的!


    師傅被軟禁在那個小院十二年,教了你十二年的成王之道,被蠡仲折辱了十二年!十二年後,師傅為了給你個正當的借口血濺龍壇,你就踩著他的血安穩的當你的龍帝,心安理得的讓蠡仲當你的軍師!


    邢傲,我們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是對立的!根本不可能有平衡點!


    「不用看了,這裏沒別人,殺你軍師的人,是我。」


    以為鎖住我就萬事大吉了麽?沒想到我還能使出行雲流水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逃跑的機會?我留在這裏,就是為了蠡仲!


    我無時無刻,不在算計著,該如何在你的眼皮底下殺了他!


    細雨飄下,我們在這冰冷的飄雨中無聲的對視。


    不知為何,我心裏忽然有一絲絲不安——那一夜,我是真的心軟了,是真的憐惜這孩子。他會不會以為,我是為了殺蠡仲才故意騙他取得他的信任?


    這個念頭在心中乍一現,我連忙又壓了下去!剛剛才想著不能原諒他,此刻又何必介意他怎麽想?


    正想著,忽然手一滑,腳腕一下支撐不住向前倒去,卻是跌進了一個結實的懷裏。


    「靜顏!」邢傲急衝過來接住我,「靜顏,你的腳——」


    心裏又是一動,立刻又暗笑自己,他剛剛的驚怒已經足夠,你怎可因為他現在語氣中滿滿的關心便軟了心?


    「龍帝,我腳上的鎖可是你親手上的。」


    雨還在下,我依舊冷笑著望著他。


    「靜顛!」邢傲咬了咬唇,忽然下定了決心般神色一斂,一手摟住我,仰頭向天發出一聲尖嘯。


    四道疾風頓起,身邊一下子多了四個人,不,是五個——竟然還有一人是無聲無害的。


    邢傲一手措槍一手摟著我,神情變得冷酷嚴峻,他的命令很簡單:「處理掉!」


    靜靜的聽了命令,一人接過邢傲的槍,恭恭敬敬的看著邢傲抱起我,轉過了身。


    才被邢傲抱著轉過身,就聽見邢傲背後四道疾風劃勁草而過,轉瞬沒了聲響。


    那就是傳說中龍壇的影衛嗎,龍帝的貼身護衛,一來一去,功力可見一斑,果然是比傳聞中更高深莫測。


    乍見穩坐龍壇第二把交椅的蠡仲如此死去沒有絲毫的變色,接到邢傲如此的命令也沒有絲毫的質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最忠心的死士,便是最可怕的敵人!


    不知邢傲心裏是如何想?能夠讓他放心的交出武器轉身相對!該是極度的信任麽?


    ***


    「司徒公子的腳沒有大礙,隻是這段時間可能下不了地。」當著邢傲的麵,葉依舊是卑卑微微低著頭:「隻是……」


    「有什麽話就說!」


    葉的頭低得更低,猶豫著小聲說:「這鎖鏈……我不好上藥,而且,恐怕對司徒公子的傷不好。」


    邢傲死死盯著我,猛地起手劈下,邢傲承諾的話語,伴著清脆的鐵鏈落地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靜顏,我不會再鎖你了。」


    我隻是沉默著把頭轉向一邊,不願看他的眼睛。


    屋裏一時寂靜無聲,葉給我小心翼翼的敷了藥,這才猶猶豫豫的問:「龍帝的傷?」


    「不用。」


    葉猶豫了一下,收了東西,唯唯諾諾的退了出去,順手關上門。


    又是一片寂靜,這次是我先開了口,「怎麽這麽狼狽的跑回來了?」


    邢傲此刻的樣子的確很狼狽,一身風塵,衣冠不整,還帶著暗紅的血漬。


    「靜顏,我贏了,我連破了碎夢樓的七傷八殘九死一生陣,挑了他們傷心、喪魂兩大護法,我,我連夜趕回來,我,」他的聲音激動起來,「我連夜趕回來,我想早點告訴你,想早點讓你知道……」


    好可怕的戰績!是像個得了嘉獎的孩子般興奮的飛奔回來告訴我麽?隻是想告訴我?怎麽都不會料到一回來看到的就是那樣的畫麵吧?


    「靜顏!是他們先動手的,是不是,是他們想殺你,你才動手的是不是?」


    我輕輕一笑,「龍帝,若是我不願,你以為他們可以把我騙到那裏去?若不是我先動手,你以為帶著那樣的鎖鏈我殺得了他們?我早就想殺蠡仲,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再問?」


    「不要叫我龍帝!」


    「那叫什麽,叫主人?反正我現在下不了床,你也的確沒有鎖著我的必要。」我一邊說一邊笑著從懷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他。


    「這是什麽?」


    「紅塵醉的配方,不知道濕了沒有,看不看得清?」


    邢傲一驚,頓時暴怒起來,當著我的麵把那張紙撕得粉碎。「靜顏!你到底把我當什麽!為什麽你就是不相信我!為什麽!」


    「靜顏,你!」看著我,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你那天明明……我還以為,我還以為……難道你真的要恨我一輩子,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母親他們隻把我當實現他們願望的工具,隻把我不斷的往上推往上推,從來沒人問過我員不願意……連義父都沒問過,他隻說過權力可以給我一切,他從來沒問過我想要什麽,在他眼裏我跟別人根本沒有什麽不同……你也是,你們都不問我,沒有一個人問過我,沒有一個人關心過我在想什麽?那是我的錯嗎?難道是我的錯嗎!是不是如果我從來沒有出生過,義父就不用被軟禁,就不用死了?你告訴我啊!


    「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好怕你離開我,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你望著天上那些鳥,我都好想廢了你的武功,好想廢了你的腳讓你一輩子都走不了!可是我又怕,我怕你會痛……我該怎麽辦,我都不知道該去問誰,沒人關心過我想什麽,為什麽……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也是個人啊,你們到底把我當什麽,當什麽啊!」


    「我……」他把頭扭向一邊,習慣性的咬起嘴唇,「時候不早了,你先睡吧。」說著,不再看我一眼便匆匆退了出去,或許是怕我看到他眼角的淚。


    那夜注定無眠。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小聲問:「他的傷礙事麽?」


    耳邊傳來葉的聲音,「皮外傷,沒傷著要害。」


    我笑了笑,「你特意跑過來告訴我?」


    「我知道你會問。」頓了頓,他繼續說,「三年前,我見你師傅最後一麵時,他要我帶句話給你。」


    「哦。」


    「他說,你若有機會見著靜顏,幫我問問他,他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總喜歡叫著『師兄師兄』跟在他後麵漫山跑的孩子。」


    我心裏又是一緊,「嗬嗬,他是這麽說的,師傅啊,總是好像什麽都知道的樣子。」


    我在黑夜中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個喜歡跟在我後麵漫山跑的小小的孩子。


    那個跟我一起偷了酒躲在林子灌,第二天和我縮在一團等師傅責罵的孩子。


    那個怕寂寞,晚上偷偷鑽到我被子裏來,閉著眼睛裝睡不肯走的孩子。


    那個喜歡鬧別扭到處亂跑,在漆黑的夜裏咬著嘴唇緊緊拽著我的衣服不肯放手的孩子。


    那個抱著師傅的半邊墓碑痛哭失聲的孩子。


    那個在月下顫抖如蝶的孩子。


    無數的畫麵在我腦海中重迭起來,一時百感交集,我捂著眼睛,卻阻止不了淚水不斷的滑落。


    邢傲,師弟,我是真的,不恨你了。


    ***


    葉的醫術到底如何,我不清楚,隻是這小傷小痛他絕對是稱手的,不過幾天功夫,我已經可以下床走動。


    邢傲的脾氣到底如何,我發現我也不清楚了,那個前一天晚上還在我麵前黯然淚下的孩子,第二天早上就在我身邊不經意的說:「靜顏,我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你的。」我心一驚,注意到他的傷似乎又多了幾道,發生了什麽事已經很清楚。


    果然,很快就有人發現,龍壇第一軍師蠡仲失蹤了。龍壇青部五個年輕一代的好手失蹤,龍帝的五個貼身死士失蹤。


    那一夜,邢傲在我麵前哭過,回去後讓葉為他看過傷勢,然後呢?在葉過來和我說話的當兒,他偷偷出去把負責「處理掉」的五個人都「處理掉」了。在我為那個敏感寂寞的孩子落淚的時候,冷酷無情的龍帝殺了他最信任的五個貼身死士。


    靠在庭院中的竹椅上,我慢慢理著自己的思緒。


    「想什麽?」葉一邊為我上藥一邊問,「是不是在想那孩子?」


    孩子麽?葉也喜歡這麽叫,雖然當著邢傲的麵又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心裏頭還是把他當孩子的吧,「葉,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邢傲,我有點分不清了。」


    葉笑了笑,「龍壇幾百年來一直是五部分權而立,明爭暗鬥從未少過,到了上一輩,赤帝、你師傅、寒舒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物,龍壇內對他們的敬仰猶如對神的崇拜一般,他們那一輩的權力之爭尤為激烈,赤帝一死,赤部便叛出了龍壇,水帝一死,龍壇內更是人心渙散,及至寒舒倒下,龍壇裏已成一團亂麻。邢傲成為龍帝時不過十四歲,年紀小,根基又不穩,忠臣多不服他,更多是一心想趁機奪權的野心之輩,靜顏,那孩子經曆過的壓力和艱險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他的行事手段也不是你所能想象。」


    很久以後回想起來,其實葉一番話已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可我此刻隻是心亂,隱隱覺察到了什麽,卻沒有深究。


    我隻是心痛,然後想,這孩子,做事太過衝動,龍壇內一下子失蹤這麽多人,身份又如此特殊,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個一二,欲蓋彌彰,局勢反而變得更加不利。


    龍壇內一幹說得上話的長老堂主都心知肚明,卻沒有人點破,隻是不斷在邢傲跟前施壓,挑了種種借口要將我除去,邢傲隻是護著我,礙於他一貫的狠辣作風,我還安然無恙,隻是民怨越來越深,邢傲頂的壓力越來越大而已。這些事,我自有辦法得知,邢傲在我麵前從來是不提一個字的。


    在我眼中,此時的邢傲仍然隻是一個孩子。如此殘忍暴虐的邢傲,隻是一個努力想守護自己心愛之物卻又不知所措的孩子而已。


    「葉,你見過我師傅戀著的那個人嗎?」我仰頭看著天,仿佛又看到了那滿屋的畫紙,那個醉倒在屋中的人,「我一直想不出,那該是個怎樣的人,竟然能讓我師傅那樣清冷的人癡戀如狂。」


    「靜顏,」耳邊傳來輕笑聲,如長輩看著自己疼愛的孩子般,「動心了麽?」


    我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葉轉了語氣,恭恭敬敬的說:「龍帝。」


    邢傲?一轉頭,葉已經收了藥箱低著頭匆匆離去了,邢傲正站在不遠處看著我,似乎在猶豫該不該過來。


    這孩子,自那夜之後,雖然到了第二天便再也不說什麽,在我麵前還是越發的小心起來。我想著起了身,腳剛一著地,邢傲便連忙趕過來扶著我。


    「還痛嗎?葉那庸醫,怎麽這麽久還不好?」


    我笑笑,這種傷雖小,卻是傷了筋骨,本來就好得比較慢。其實我的腳已經不痛了,隻是見邢傲伸出手來,我不忍推開他而已。


    「蠡仲的事……」


    「不用再說了,」邢傲扶著我,打斷了我的話,「我都知道,靜顏,我都知道。」


    心猛地跳了一下,都知道?知道什麽?


    還沒來得及探究,隻聽邢傲又開了口,他低著頭,沒有看我的眼睛,隻是輕輕的說,「別離開我,好嗎,就算是恨著我也好,別離開我,好嗎?」


    我的心又隱隱的痛起來,邢傲,我還是要走的,走出這個囚禁著我的深院。邢傲,我不再恨你了,我隻是不願以一個階下囚的身份留在你身邊,不願我對你的關心隻是出於無奈。


    離開,是為了更好的相聚。邢傲,你明不明白?


    輕輕歎了歎,終於是沒有說一個字。


    邢傲咬著唇,也沒有再出聲。


    那條長廊,我們沉默著走完。


    後來想起來,機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有時是一個小小的舉動,有時是一句無心的話語,就在那不經意間,緣聚。緣散。


    ***


    幾天之後,我的房裏忽然多了位訪客。


    推開房門,印入眼簾的是一位坐在桌邊,優雅賢淑的美婦,歲月沒有在她精致的臉孔上留下任何的痕跡,隻是那雙眼裏,不是如少女般清澈見底,而是如清晨的湖麵般煙霜迷蒙,不清純,卻是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女子就那麽坐著,柔柔弱弱的。隻是這龍壇內,她不開口,便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我笑笑,徑直走到她跟前坐下了,對她身後射過來的幾道嚴厲的目光視而不見,悠悠的倒上了一杯茶:「青姨。」


    青帝,也便是邢傲的母親微微點了點頭,柔柔的笑著,柔柔的說,「要用我們龍壇的茶敬我麽?」


    這女人,還是一如既往的鋒利!


    我捏著杯子,看了看她,答了一句「怎敢」,端起輕輕抿了一口,「不過你們龍壇的茶,確是好茶。」


    屋裏的氣氛似乎更加緊張了,青帝卻隻是不動聲色的看著我,良久,她依舊是柔柔的笑著說:「靜顏,你犯不著如此激我。我若連這點自製力都沒有,也太枉對我青帝的名號了。」輕輕敲了敲桌子,她又開了口,「我們龍壇的茶好,你想喝,便可以盡情的喝,我們龍壇有什麽好玩的好看的,隻要你中意,便是你的,你知道為什麽?」


    我靜靜的等她的下文。


    「因為傲兒喜歡你,因為我們龍壇的龍帝喜歡你!靜顏,隻要你乖乖的留在傲兒身邊,愛他助他,想要什麽都可以。」


    「靜顏,你是聰明人,我說白了,從一開始,若不是礙著你師傅,我早就殺了你。現在還是如此,傲兒既身為龍帝,便是身於龍壇虎穴之中。靜顏,你夠強,隻要你真心對傲兒好,必是他的強助。兩種情況,我必會殺你!你可知是哪兩種?」


    我玩著手上的茶杯,接過了她的話,「我愛邢傲不深,或是邢傲愛我太深。」


    我愛邢傲不深,我便是他身邊最大的隱患……邢傲愛我太深,我便是他最大的弱點。


    對邢傲這種人來說,隱患和弱點,一不留神,都將是致命的。


    青帝似乎是滿意的笑了笑,「靜顏,你果然夠聰明,夠資格留在他身邊。」


    我隻是默然。身為龍帝,站在那高位之上,握盡天下大權,自己卻是連選擇所愛的權利、甚至是愛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麽?


    這樣的權利,這樣的地位,要來何用?


    忍不住,我還是開了口,「邢傲呢,你不會覺得這樣對邢傲太過殘忍了嗎?」


    「哼!大丈夫生於世,當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豈可被兒女情長所誤?」


    所誤?誤什麽,頂天立地,為的又是什麽?


    ——我,我要權力,隻是想保護義父而已。


    ——你們都不問我,你們都不問我究竟想要什麽……我也是個人啊!你們究竟把我當什麽!


    邢傲——我閉上眼睛,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孤寂的身影。


    「青姨,」感覺到青帝起身離去,我輕輕喚了一聲,「你的衣服,似乎隻有黑色的。」


    腳步聲停了一下,良久,再次響起,漸漸走遠了。


    十六年,這個美麗聰慧的女子,她的丈夫死了十六年。她便穿了十六年的喪服。


    這樣一個女子,卻要自己的兒子做無情無義之人,難道她自己都不覺得可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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