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師傅始終是個清淡的人,無名利之心,少爭強之意,不論身處何種境地,總能坦然的笑對一切,曾經有人說,他是「遊離於凡塵之間,超脫於紅塵之外」的。


    超脫於紅塵之外嗎?可是我卻看過,那個平時無欲無念清冷如月的男子,一個人在房中時瘋狂的畫著畫的情景。


    有時畫的是一個模糊的背影,有時畫的是一支蕭。


    他會痛苦的咬著唇,或是艱難的微微張著嘴,不發出一點聲音,隻是不停的畫不停的畫。


    那時我就知道,清冷淡漠如師傅,其實也不過是這紅塵中的人,是被這紅塵中的層層情網所捕獲所束縛的一隻蝶。我始終不知他癡癡戀著的那個人是誰,因為他甚至不敢叫出他的名字,不敢畫出他的樣貌。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個人給他下了紅塵醉。


    紅塵醉,迷魂引。


    風起時,他會敞開了門窗,看著風卷起滿屋的畫紙,醉倒在屋中,濃稠的化不開的思念,凝成了人形,也不過是紙上一個個模糊的背影,一支支孤獨的蕭,一點點斑駁的淚漬。滿紙的思念,滿紙的無奈,滿紙的淒苦。


    隻因戀著那個人,他心甘情願的,醉了紅塵,失了魂。他心甘情願的承受著所有的痛苦,隻為那一點點美好的回憶,或許還有許許多多明知無法實現的幻想。


    情之一字,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如果可以,今生我都不願理解。


    那天晚上,看著天上那輪冷月,忽然就想起了很多東西,想到那頭被馴服的狼,想到那個瘋狂的畫著畫的人。


    不該心軟的,反複的對著自己說,卻見邢傲正彎腰想撿衣服。仍舊是咬著嘴唇,隱隱還可以聽到他低低的抽泣聲,暴露在空氣中赤裸的身體微微打著顫,他的動作很僵硬,也許還帶著羞澀,見我開了門,他一驚,急著伸出手,因為顫抖,竟沒能拾得起來,於是他更著急的彎下身去,胡亂的抓起衣服,直起身子又意識到什麽似的,死命咬著唇倔強的卻又是一臉不知所措的望著我靠近,眼裏一片水霧迷蒙。


    那一刻,想好的說詞早已拋到了海角天涯,我忽然很想好好的揍他一頓。伸出手,卻沒落在他臉上,隻是搶過他的衣服粗魯的裹在他身上。


    「靜顏……」


    我本想罵他一頓「不知廉恥」,結果卻成了一邊給他理著衣服一邊恨恨的說,「自己的身體自己愛惜點!」


    「是。」他小聲的回答,抿抿嘴,又小心翼翼的開口,「靜顏還是心疼我的。」


    並不是詢問的語氣,我也覺得此刻再多的反駁也是無意,於是不再理他,徑自走到床邊背對著他睡了下。「我困了,龍帝請回吧。」也許是自己也被自己的心軟惱了,賭著氣不願再叫他師弟。出了口又後悔了,邢傲何等聰慧的人,怎會聽不出我話裏賭氣的意味,這一點點外泄的情緒必是又被他抓住了。


    邢傲沉默了一會,起了腳,竟又向我床邊走來。


    「靜……師兄……」見我有了動靜,他連忙變口,一出口就是我的死穴,這個狡猾的孩子!


    想著那晚已有了太多的意外,結果我那一晚還真瘋了個徹底,竟讓這個不久之前還想強暴我的人上了床。


    「老老實實躺著,別給我亂動!」唉──這孩子,小時候怕寂寞沒少溜到我床上過,那時是寵著他的,什麽都由著他,什麽時候開始竟要如此防範了?


    苦笑,邢傲身材雖算不得魁梧,自幼習的卻是這天下最霸道的槍法──訣,以他的力道,如果他真要做什麽,我還真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嗯。」他一邊答應一邊伸手摟住我的腰,見我瞪他連忙閉了眼睛,手還是摟得緊緊的。


    罷了罷了,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閉上眼睛,沒多久,聽到邢傲在我耳邊喃喃的念:


    「靜顏,我是真的想對你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怎麽做都是錯的,你們都沒教過我,你們從來沒教過我……」


    「靜顏,別離開我。我那時──我不是討厭你,我隻是害怕,義父總是對我笑,可他心裏是討厭我的。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孤兒,師傅是真的喜歡你,才收你為徒。我們三個人住在一起,可是你們什麽都不對我說,你和義父相依為命,對你們來說,我是多餘的……我一直想努力超越你,我想引起你們的注意,可是不管我怎麽做,你們都不在意我,你們心裏根本就沒有我的地方……那次,前一天還在一起喝酒,第二天早上一醒來你就不見了,問義父他也不說,你……你要走,都不告訴我一聲……義父也是,什麽預兆都沒有,就那麽出了門,就再也不回來了……你們,你們連聲再見都吝於與我說,我、我不知道,對你們來說,我到底算個什麽?」說到後來,他的聲音裏滿滿的,淨是委屈無奈,「靜顏,我一個人,好難受……別再離開我了,別再離開我了……」


    恍恍惚惚的,就在他的喃喃聲中入了夢,到了最後,我都不知是夢還是真實──我聽見他在我耳邊反複的說:「對不起,靜顏,對不起……」


    究竟對不起什麽,他卻沒有說。


    醒來時沒有見著他,這孩子,前一天晚上還說要我別走,第二天一早卻是他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沒了蹤影。


    不愧是龍帝,在我麵前那般的癡情,那般的瘋狂,可龍帝的具體事務,卻從未涉及半分!


    即使是在他感情最脆弱的時候,也依舊有一半的靈魂,是屬於那個冷靜理智的龍帝的!


    其實我是知道他的去向的──碎夢樓無故封了他們的水道,他親自帶著龍帝的部眾去向碎夢樓挑戰了。


    輕輕笑了笑,以蠡仲的意思,本是不願直接對上碎夢樓,可惜他們沒能截得住碎夢樓北方的那單大生意,也就沒了拿來和談的籌碼。


    碎夢樓的那單生意,自然是地獄司暗中保了去,蠡仲想一石二鳥,可惜地獄司先了一步下手,樂得作壁上觀,看兩虎相爭。


    消息自然是我傳出的,我知道這一役對上,對邢傲來說是多大的挑戰,可我仍然不得不這麽做。因為我是秦廣王,地獄司十閻羅之一的秦廣王。


    邢傲沒有跟我打招呼,想必他是知道的,知道是我傳出了消息,知道我了解他的去向。他明明知道,卻不提隻字詞組,他一邊努力的想要維持我們之間的平衡,一邊卻不得不給我的腳帶上重重的鐐。


    這個自欺欺人的孩子。


    想邢傲必是早已做好安排,他走後也沒有人為難我,日子也就一天一天這麽混下來。直到某天,夜深之時,我的房裏突然多出了幾個覆麵黑衣人。


    為首的一個向我握拳行禮:「閣下便是地獄司秦廣王麽?我等奉樓主之命帶閣下脫困。」


    樓主?指的是碎夢樓麽?


    終於來了,還真是讓我久等了。


    我微微一笑,「樓主?你們是碎夢樓的人?」


    「閣下心知便好,請閣下隨我們來。」


    我隻是把玩著手上的金屬環,沒有動,「我憑什麽相信你們?其一,我憑什麽相信你們是碎夢樓的人?其二,即使你們是碎夢樓的人,我們地獄司與碎夢樓素無往來,我憑什麽相信你們要救我?」


    「我們不需要證明,閣下也並無選擇。」


    不錯,夠沉穩,不卑不亢,那個人果然會挑人才!心中暗讚,我依舊沒有動,「我可以選擇跟你們走,或者留在這裏──跟你們走是生死未卜,留下來卻無此顧慮。」


    一陣低低的笑聲傳來,「不錯,以那邢傲對閣下的『厚愛』,閣下要留下來也不無道理,」他特意把「厚愛」咬得特別重,「在下賭的隻是地獄司秦廣王的這個名號。」


    說完,竟轉身就走,似乎我已經做出了選擇。


    嗬嗬,真不錯,先出言暗諷,再明言相讚,一抑一揚,最後這一轉身的堅決更如畫龍點睛之筆,若是碰上血氣方剛的,或是心高氣傲的,必是再無選擇的餘地。


    轉轉手上的環,我站起了身。


    想來他們是早已打點好一切,一路行來,偌大的庭院除了幾個昏倒在路邊的守衛,竟沒有半個人跑出來,清冷夜空中,我腳上的鎖鏈發出的響聲顯得格外刺耳。


    我沒有提,他們似乎也沒有給我開的意思,隻是三人在前兩人押後由著我匡啷的隨著他們走。


    行至龍壇外的小林,隱隱錯過的月光下,前麵走著的人忽然微微放慢了腳步,有幾個手還有意無意的緊了緊,隻是一點點,若非特別注意,根本不會察覺出來。


    我等的就是這一刻──


    雙手迅速一點,腳輕輕一點地,淩空而起,便在月光下跳起舞來。


    我一動,最先有反應的便是身後的兩人,蹭──我聽到清亮的聲音,如清風撩撥絲絲琴弦。


    舞講究的本就是極致的意境,我才那麽想著,身形一晃,已從兩人中間側身滑過,雙手輕輕一帶,兩道藍光如閃電般劃過了他們的脖子。


    抽到一半的刀一下失了勢,兩個人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


    還有三個人和我正麵相對,另有一人暗中施放冷箭。


    「行雲流水!夜嵐刀!」不知什麽人在叫,不錯,我手上這對薄刀正是傳說中的夜嵐,連邢傲都不知道,失蹤已久的夜嵐,便是我手上這一對藍角的金屬環。


    三道疾風近了,我在空中舞了個回轉,身體一側躲過兩道,左手腕輕輕一搏,將第三道風引開了方向。


    又避過三隻箭,我再次落了地,腳尖輕輕一點,向一人飄了過去。


    月光下,我陶醉在自己的舞中。幾起幾落,宛若輕蝶。


    冷箭漸漸停了下來,我聽到有人驚呼:


    「驚穹……驚穹!」


    來了,出來了!


    「驚穹!驚穹!」


    出來了!就現在!足尖輕輕點上一片空中的落葉,我向著那聲音的方向飛了過去。


    「驚──」


    再沒了下文,在那一瞬間,我的手輕輕舞動,極緩極輕柔又是極快極猛烈的擦過了他的脖子。


    行雲流水,這世上最美的舞,最可怕的殺招。


    舞終──


    人亡。


    我停了下來,不過一會功夫,地上已多了五具屍首。我的麵前,一人抱著脖子跪著,直直的望著我,張大了嘴想說什麽,卻隻是不斷的吐出濃稠的液體。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所以我笑了,「蠡仲,蠡仲,你看清楚,我是司徒靜顏,不是師傅啊。」


    蠡仲駭然的瞪大了眼睛,拚命的張嘴,還是發不出聲音,卻被自己的血嗆住,止不住的咳起血來。


    蠡仲本想殺我,礙著邢傲隻敢暗來,可惜,我早知他有此念頭,所以當那些人出現在我麵前時,我便知他們不過是打著碎夢樓的號引我出來,我那番盤問不過是裝裝樣子要他們放鬆警惕而已。


    「師傅死了,蠡仲,師傅三年前就死了!這世上再不會有了!不過你不用擔心,你到了那邊也見不著他的,相隔三年,你生生世世都不會再見著他了。」看著他,我笑得更加張狂,「你放心吧,師傅不恨你,他不恨你,更不會愛你!你這一生根本沒在他心裏留下任何的影子!一絲一點都沒有!」


    蠡仲瞪大了眼睛,一手捂著喉,一手不知是向著我還是向著天上的月拚命的伸出手來在空中無力的抓著,他就這樣,在我的笑聲中,倒了下去。


    「師傅死了,三年,死了三年了……」看著他倒下,我終於斂住了笑。


    剛剛劃向蠡仲的那一刀,我故意放鬆了力道,為的就是讓他多痛苦一點,讓他活著聽我講完那番徹底摧毀他所有希望的話。


    這一刻,我早已在心中排演了不知多少遍,光是想著就讓我興奮無比。可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我竟一點暢快淋漓的感覺都沒有!


    有的,隻是惆悵,無比的惆悵。


    看看四周,六具屍體,剛剛還鮮活的六個人。那個領頭的黑衣人也在其中,可我已經分不出哪一個是他了。


    何其優秀,何其無辜的一個人。


    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依舊是清清冷冷的。


    我今生其實隻看過一個人跳舞,他自舞自醉,長長的銀發飛揚著與月色融為一體,輕盈靈透如同微風撫過時,水麵上粼粼流動的月影。


    那樣的舞,這世上,已不會再有了……


    師傅,師傅,我為你報仇了,曾經那樣折磨你,逼得你枉死的人,已經被我親手殺了。


    師傅,我為你報仇了,可是,可是為什麽我一點喜悅都沒有,為什麽我的心會如此的空,如此的空啊!


    你知道嗎,帶著那樣重的腳鐐,隻能勉強舞動,我本是殺不了他的,若不是他將我誤認成了你,若不是他對你那般的癡情……


    很可笑,是不是,師傅,我們這些人,很可笑,很可笑……


    月亮一下子隱到了雲層後,天空中竟浙浙瀝瀝的落下雨來,我抬著頭,冰冷的雨打在我的臉上,混著我的淚,順著我的臉頰滑落。


    我就那樣靜靜的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我低下頭來,正要走動,卻差點摔倒下去。邢傲知道我習的是行雲流水,才用那樣重的鎖鏈鎖住我,剛才那支舞對我來說實在過於勉強,現在才一動,腳腕處便一陣劇痛傳來,骨頭可能裂開了吧?真糟糕,看樣子沒辦法走回去了。


    扶著一棵樹努力站立著,嗬嗬,如果沒人來的話,也許我要死在這了,報應來的還真快……


    忽然覺察到什麽,我猛地抬起頭來,卻見一人提著長槍站在不遠處,咬著嘴唇,雙眼深深的望著我。


    我笑:「龍帝來得真是時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縱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幽靈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幽靈貓並收藏縱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