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畢蘇斯基時代。那時,波蘭猶太人受到保護,我想你完全可以認為他們過著一種相當不錯的生活。我父親和查托裏斯卡公主常常聚在一起,討論猶太人問題和將來消滅他們的必要性。你瞧,斯汀戈,真奇怪,因為在克拉科夫時,我父親在猶太人問題上出言謹慎,在我,我母親,或任何人麵前掩飾他對猶太人的仇恨,至少在我小時候是這樣的。但是你瞧,在意大利,在奧布伯任,他和查托裏斯卡公主呆在一起時就大不一樣了。她是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總是穿著一件精美的長袍,哪怕是在盛夏也是如此,渾身珠光寶氣。我記得她總是別著一枚碩大的祖母綠胸針,與我父親在她那間十分雅致的避暑小屋裏喝茶,談論猶太人問題。他們用德語交談。她有一條十分漂亮的伯恩山犬。我總是一邊和這條狗玩,一邊聽他們談話,幾乎總是與猶太人有關,諸如把他們遣送到某個地方,消滅他們。公主甚至想為此成立一個基金會。他們總是提到島嶼——錫蘭、蘇門答臘和古巴,但談得最多的是馬達加斯加。他們想把猶太人趕到那兒去。有時,我和公主的小外孫一起玩,或和那條大狗玩,要麽就邊聽唱片邊聽他們說話。知道嗎,斯汀戈,我的夢正與放的那音樂有關。”


    蘇菲又陷入沉默之中。她用手按著緊閉的雙眼,單調的聲音裏有什麽東西急促起來。她轉頭看著我,好像已從她的回憶中跳了出來。“無論我走到哪兒都要有音樂,斯汀戈。沒有音樂我活不下去。”


    “哦,蘇菲,我得告訴你實話。在鄉村,也就是在紐約以外的任何地方,收音機什麽也收不到。沒有wqxr電台,也沒有wnyc電台,隻有星期六下午的密爾頓克羅斯和都市歌劇,此外便隻有山歌民謠。也許我能為你演一出羅伊•阿卡夫的笑話。但正如我所說的,我們安頓下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台留聲機和唱片——”


    “我太貪心了,”她打斷我,“內森已為我買了那麽多唱片。但音樂是我的血液,我生命的血液。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它。”她停了一下,又開始她的回憶。她接著說:“查托裏斯卡公主有一台留聲機,是那種最老式的,不太好,但卻是我第一次見到和聽到的機器。真怪,是吧,這個波蘭老太太仇恨猶太人,卻熱愛音樂。她有很多好唱片,每當她放音樂時(為我母親、父親和我,也許還有別的客人),我都高興得想要發狂。我們聽著這些唱片,大部分是意大利詠歎調和法國歌劇——威爾弟、羅西尼和古諾德。我記得我被一張唱片迷得神魂顛倒。我太喜歡它了。那是張十分稀有而珍貴的老唱片,灌製的時間已經很久,裏麵充滿雜音,但我十分喜愛它。那是舒曼•亨克夫人演唱的勃拉姆斯的《浪漫曲》,一麵是‘開拓者’,另一麵是‘永恒的愛’。第一次聽見它時,我坐在那兒神思恍惚,從未聽到過那美妙絕倫的歌聲,簡直有如天上神曲。不可思議的是,我和父親到公主那兒拜訪了那麽多次,可這張唱片隻被放過一遍。我渴望能再聽一次。哦,上帝,隻要能再聽一次,我寧願做任何事——甚至做十分調皮會受到懲罰的事。我很想請求再放一遍,但我太害羞了;另外,如果我這麽……這麽大方的話,我父親會懲罰我的……


    “於是,我一次次做著同樣的夢。我夢見查托裏斯卡公主穿著漂亮的長袍走到留聲機前,打開它,然後對我說:‘你想聽勃拉姆斯的《浪漫曲》嗎?’我總是想說是的。可就在我開口前,父親總是打斷我。他站在公主旁邊,眼睛瞪著我,說:‘請不必為這孩子放什麽音樂。她笨得根本聽不懂。’我總是在這時醒來,內心充滿痛苦……但這一次更糟。斯汀戈,因為在剛才的夢裏,他對公主說的好像不是音樂,而是有關……”蘇菲猶豫了一下,然後小聲說,“有關我的死。我想,他想讓我死。”


    我從蘇菲身邊走開,踱到窗戶前,內心沉重不安,充滿痛苦。一股燒焦的糊味鑽進房間,但我還是打開窗戶,往下看著那條一片狼藉的街道。失火的建築仍冒著濃濃黑煙,但火焰已經熄滅。燒焦的油漆、橡膠發出濃烈的臭味,更長的警報聲響了起來,不過聲音很微弱,是從相反的方向傳來的。我看見一股高壓水柱直衝冒出濃煙的窗戶,然後被熱浪蒸發成水蒸氣。在下麵的人行道上,有幾個人伸長脖子呆看著大火,兩個警察開始用木障切斷街道。火災威脅不到我們住的旅館,但我卻發現自己在發抖。


    我回過身來。蘇菲從床上抬眼看著我,說:“斯汀戈,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一件事。”


    “那麽,告訴我吧。”


    “不知道這件事,你就不能理解我的全部。我意識到我最終必須得告訴某個人。”


    “快告訴我,蘇菲。”


    “你得先讓我喝幾口酒。”


    我毫不遲疑地朝她的箱子走去,從一大堆亞麻的絲綢的衣物中找出了第二瓶粉紅色的威士忌。我知道她藏在那兒。我想,蘇菲,你喝吧。然後我走到狹小的浴室裏,接了半杯水,端到床邊。蘇菲把威士忌倒進杯子,直到把它盛滿。


    “你要嗎?”她問。


    我搖搖頭,又回到窗戶旁,呼吸著外麵充滿燃燒過的化學成分的棕色空氣。


    “我到達奧斯威辛那一天,”我聽見她在我身後說,“那裏真美,到處開滿連翹。”


    而我正在北卡羅來納的拉雷大吃香蕉,我心想。自從認識蘇菲以後,我已不止一次地意識到生命的荒唐,以及它所帶來的無法消除的恐懼。


    “但你知道嗎,斯汀戈,在華沙那個冬天的一個夜晚,汪娜預言了她自己的死亡,我的死亡,以及我的孩子們的死亡。”


    我現在已無法準確地記得,當蘇菲敘述這件事情時,尊敬的恩特維斯特爾牧師是何時發現自己在悄聲自語:“哦,上帝。哦,我的上帝。”但我似乎並沒發現,隨著那故事的展開,隨著濃煙劇烈地掀動失火的屋頂,火焰終於衝破阻力騰空而起直飛天空,這些虔誠的話最終變得毫無意義。我一遍又一遍說著“哦,上帝,我的上帝”、“耶穌基督”,像白癡的白日夢一樣空洞而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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