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現在為止,內森長達一年的幫助她恢複健康、變得豐滿起來的計劃看來已經奏效;至少蘇菲是這樣認為的,因為她已經開始有點解放,盡量將那對美麗的帶有淺色斑點的乳房露出一半,盡顯一個女人的風韻。我頗為欣賞地看了它們一眼。我想這一切都歸功於了不起的美國營養,把我從對她那比例非常協調的美妙臀部的渴望中稍微有些轉移。現在我知道,她之所以盛裝打扮,穿上如此性感的衣服,是因為這是內森非同尋常的一個夜晚。他將在今晚向我和蘇菲披露一個有關他的工作的好消息。蘇菲說,用內森的話來講,那是“一枚炸彈”。


    “什麽意思?”我問。


    “他的工作,”她答道,“他的研究。他說今晚要告訴我們他的發現。他們終於有了突破。”


    “太好了。”我說,有點激動起來,“你是說他一直在從事的十分神秘的研究?他終於有眉目了,是嗎?”


    “那正是他的話,斯汀戈!”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他今晚就告訴我們。”


    “上帝,太棒了。”我說,突然心裏掠過一絲輕微但很明顯的顫栗。


    我對內森的工作一竅不通,盡管他曾對我詳細(但總的來說是令人費解)解釋過他的研究工作的性質(酶,離子交換,具滲透性的膜等等,還有可憐的兔子胚胎),但他從未透露過——我也從未啟齒詢問過——有關這複雜、深奧、具有挑戰性的生物工程的研究目的。從蘇菲的話裏還可了解到,他也一直讓蘇菲蒙在鼓裏,對他的事業一無所知。我最初推測——即使對我這樣一個科盲來說也不至於太離譜(就在那時,我開始後悔把大學時光都耗費在華而不實的東西上。那時我完全沉浸在詩歌之中,對政治不屑一顧,對粗俗肮髒的世界嗤之以鼻,每日隻對《坎尼翁評論》、新文藝評論和離奇的艾略特先生頂禮膜拜)——他在試管裏創造生命。也許內森正在發現一種人類戰勝目前那些可惡疾病的新方法,最美妙、最奇特的方法。我甚至想象內森正在試管中製造超人的微小胚胎,隻有一英寸高,方下巴,胸前紋有“s”字樣,而《生活》雜誌正準備把它刊登在彩色封麵上。但這隻是瞎猜,其實我什麽也不懂。蘇菲突然帶來的消息使我像觸電似的渾身一震。我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在我今早上班時打來電話,”她解釋說,“在布萊克斯托克診所,說他想和我共進午餐,給我說點事兒。他的聲音很激動。我無法想象是什麽事兒。電話是從他的實驗室裏打來的,這很不尋常。你明白嗎,斯汀戈?因為我們從沒一起吃過午飯。我們上班的地點相隔太遠。再說,內森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再在一起吃午飯未免有點太……太過分了[1]。可是他今早打來電話,聲音很興奮。他堅持要這樣,於是我們到了一家意大利餐館,就在拉法葉廣場旁邊,那兒是我們去年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噢,內森簡直興奮壞了!我還以為他發燒了。我們吃飯時,他開始告訴我發生的事。聽著,斯汀戈,他說今天早上他和他的小組——就是研究小組,終於取得了最後的突破,對此他們期待已久。他說他們已到了最後揭秘的邊緣。哦,內森高興得飯都吃不下了!你該明白,斯汀戈,就在內森對我說這一切時,我記起來一年前正是在這張桌子旁,他對我講起他的工作,他說他正在從事一些神秘的工作,到底是什麽他不能對外說,即使對我也是如此。但我記得一點——我記得他告訴我說,如果研究成功,它將成為醫學界的一大進步。這是他的原話。他說,他不是一個人在做,還有其他人的努力。但他對自己的貢獻十分自豪。後來他又說,這是一個偉大的進步!他說它將贏得諾貝爾獎!”


    她停了下來,我看見她自己也興奮得滿麵紅光。“上帝,蘇菲,”我說,“這太奇妙了。你以為那是什麽?難道他沒給你一點暗示嗎?”


    “沒有。他說一定要等到今天晚上,他不能在午飯時告訴我。他說他們已取得重大突破,但離最後的成功還有一步之遙。像普費澤這樣的製藥公司保密製度相當嚴格。這就是內森有時候神秘兮兮的原因。我理解他。”


    “你以為幾個小時會有什麽區別嗎?”我說,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


    “是沒什麽區別。可是他說有。好了,斯汀戈,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了。這不是很不可思議、很令人敬畏嗎?”她緊緊握住我的手,直抓得我的手指都有些發麻了。


    蘇菲小聲地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麽的時候,我想到了癌症。我已真正興奮與驕傲起來,渴望與蘇菲共享她的那份幸福。是治癌良方,我一直這樣想著;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女巫的兒子,一個科學天才,一個我有幸稱他為朋友的人發現了治癌良方。我向招待打手勢再要點啤酒。他媽的治癌良方!


    但就在這時,有那麽一瞬間,蘇菲的情緒似乎出現了一絲很微妙的變化。興奮、得意的情緒一下子溜掉了,一種憂慮悄悄溜進她的聲音裏,就像在信後附上的一句陰鬱不快的話,整封信的興奮隻是鋪墊,一切隻是為了最後那句冷冰冰的附言(“又及:我要離婚”)。“後來,我們離開餐館,”她繼續說道,“因為他說在回去工作之前,要給我買點東西以慶祝他的發現,買點今晚我們聚會時穿的衣服,要時髦、性感的,所以我們去了一家精品店。我們以前也去過那兒。他給我買了這個胸罩和襯衣,還有鞋、帽、手袋。你喜歡這個胸罩嗎?”


    “美極了。”我說,這是發自內心的讚歎。


    “是很……迷人。不過,斯汀戈,問題是這樣的,當他付了錢,我們正準備離開時,我發現內森有點不對勁兒。我以前也見過他這樣,不常出現,但總把我嚇得半死。他說他突然頭痛得厲害,就在腦後,這兒。同時,他臉色蒼白,開始出汗。我以為是情緒太激動的原因,於是我讓他回家去,回耶塔的房間躺一會兒,下午就別去上班了,可他說不行,他必須回普費澤,還有好多事要做。於是他向店老板要了三顆阿司匹林。他平靜下來,不再那麽興奮,甚至還有些憂鬱。後來,他平靜地與我吻別,說他今晚一定來見我,就在這兒——和你一起。他想我們三個人一起去郎第飯店吃一頓豐盛的海鮮以示慶賀,慶賀他即將獲得的1947年諾貝爾獎。”  我不得不告訴她不行。因為父親的來訪,我不能參加他們今晚的慶功宴會。想到這裏我覺得遺憾之極;多麽令人失望啊!我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任何人都急切地想要知道的驚人消息,我卻不能在它被宣布時親耳聽到。“真是太遺憾了,蘇菲。”我說,“隻是我必須去接我父親。不過,也許在我走之前,內森至少可以告訴我他的發現是什麽。等我父親走了以後,我們再在那個晚上慶賀一番。”


    她好像並沒聽我說,而是輕輕地自顧自地說著什麽,似乎有一種不祥的先兆。“我隻希望他不會出什麽事。有時他太興奮太激動時,便會頭痛難忍,汗水會把衣服浸透,像淋了雨似的,然後興奮便蕩然無存。哦,斯汀戈,不是每次都這樣。但有時這會使他變得非常非常奇怪!他興奮[1]異常,飄飄欲仙,像一架飛機向上飛呀飛呀,一直飛到空氣稀薄的平流層,然後再也飛不動了,隻能掉下來。我是說完全掉下來。斯汀戈!唉,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聽我說,蘇菲,他會好的。”我向她保證說,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任何一個有內森這種經曆的人都會有些不同尋常的舉動。”雖然我沒有她那種深深的憂慮,但我承認,她的話令我產生了一種不祥之感。但盡管如此,我仍把它們統統拋在腦後。我隻盼著內森帶來勝利的消息,給我們講一講已讓我著急半天的秘密。


    自動電唱機開始轉動,酒吧陸陸續續擠滿每晚的常客——大部分是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即使在仲夏也臉色灰白。他們就住在公園後麵的那片猶太人聚集地,米色的磚砌房屋在那兒一排一排地延伸開來。現在他們酒癮大發,直奔酒吧而來。很少有女性敢貿然獨自到這兒來。鄰桌都是常客,麵帶倦意,臃腫肥胖——但現在,在這個特別的夜晚,兩個滿臉堆笑的修女在蘇菲和我麵前彎下身子,把一個聖餐杯搖得叮當直響,嘴裏嘟嘟囔囔地,以聖•約翰的名義向我們要求施舍。她們的英語十分生硬,看上去像意大利人,長得醜陋不堪——尤其是其中一個醜陋至極,嘴角處長著一個大得嚇人的粉瘤,形狀、大小與大學生俱樂部裏的蟑螂差不多,頭發像玉米須一樣散亂地掛在臉上。我把目光移開,從口袋裏摸出兩枚銀幣給了她;但是蘇菲卻對著叮當作響的杯子說:“沒有!”口氣十分堅決。兩個修女不約而同地往後一縮,急忙離開了。我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她。


    “這兩個修女運氣真糟,”她鬱鬱地說,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討厭她們!她們不是很難看嗎?”


    “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可愛的天主教姑娘呢。”我開玩笑地說。


    “我曾經是的,”她回答說,“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管怎麽說,即使我還信仰宗教,但我還是恨她們。又蠢又笨的處女!麵目如此可憎!”她渾身一激靈,搖了搖頭:“太可怕了!哦,我多麽恨那愚蠢的宗教!”


    “蘇菲,這就奇怪了。”我打斷她,“記得幾個星期前,你曾對我說你的童年是如此虔誠,講過你的信仰,一切一切。為什麽又……?”


    她又一次搖搖頭,把纖細的手指放在我的手背上。“求求你別說了,斯汀戈,那兩個修女讓我覺得惡心。她們又臭又邋遢,那麽醒目……”她有些困惑,不知該怎麽說。


    “你是想說刺眼吧。”我說。


    “對,刺眼。她們的上帝一定是魔鬼,斯汀戈。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上帝存在的話。一個魔鬼!”她停了一下,“我不想說宗教。我恨它!那是文盲[1]和低能兒的崇拜物。”她瞟了一眼手表,說:“都過了七點了。”她的聲音有些著急。“哦,但願內森一切都好。”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我又一次安慰她說,“蘇菲,那項研究工作,或者說是攻關,不管是什麽吧,肯定給了內森太大的壓力。那種緊張必然使得他的行為有些怪異,反複無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必為他擔心。如果我遇上什麽難題也會頭疼的,尤其是這種能獲得驚人收獲的事兒。”我說,還想再加上幾句。我拍拍她的手,說:“不管怎樣,現在放心好了。他再過幾分鍾就要來了,我敢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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