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內森隻是一個醜角,或如果自始至終隻上演一種題材的話,那麽即使他滿腹經綸,他的表演也將流於單調甚至變得可笑。他對這種喜劇表演極富靈感,且見多識廣,興趣廣泛。在我們呆在一起的那些愉快時光裏,他永遠講著那些極富想象力的笑話。或許還應該再加上一句,我總是感覺到,正是內森——也許是因為他的年長,或純粹是因為他天然具備的那種磁場般的吸引力——在為我們所有的談話定基調,盡管與生俱來的性格使他從不獨自霸占這個舞台。我也不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我講話時,他也洗耳恭聽。我想,他應該算是博學多才之人——幾乎無所不知;然而他的熱情與智慧,以及展示學識時那種輕鬆自然的神態,使我從未在他麵前產生憋悶和令人窒息的不滿感。這是一些博學多才的人滔滔不絕地大講特講時常常會令人產生的一種感覺。他有著令人驚歎的廣泛的知識麵,我得不斷地提醒自己,我是在與一位科學家,一個生物學家談話(他總令我想起像朱利安•郝胥黎那樣的奇才,我在大學時曾拜讀過他的文章。)——這家夥精通文學和許多典故,有古典的也有現代的,他可以在一小時裏輕輕鬆鬆地將李頓•斯特拉齊、《愛莉絲漫遊仙境》、馬丁•路德早期的禁欲思想、《仲夏夜之夢》以及蘇門答臘猩猩的交配習性,像一個珠寶盒似的融匯在一起,統統編進一篇講稿。這東西既滑稽又十分嚴肅,對窺陰癖與露陽癖的本質聯係進行了專門探討。


    這一切都令我信服。在德萊塞的問題上,內森擁有與懷特赫茲有機體理論同樣程度的了解。對自殺問題也是如此。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有某種特殊的偏好,對此他不止一次地談起過,雖然與病態的邊緣有些接近。他說,他最推崇的小說是《包法利夫人》,不隻是因為它在形式上盡善盡美,還因為它對自殺這個主題的剖析;愛瑪的服毒自殺簡直是一種不可逃避的悲壯之舉,使它在西方文學中成為人類精神狀態的最高象征。一次,他在講一個十分滑稽的笑話時,談到靈魂的再生問題(對此他說,他決不懷疑它的可能性),他宣稱說他前生是一個猶太教的阿爾比根修道士——一個名叫聖•內森•勒•博恩的傑出優秀的僧人。他說他瘋狂地迷上了分裂出來的那支對自我毀滅有著強烈嗜好的異端教派,曾單槍匹馬到處傳教。對此他有一套理論,即如果生活是一種罪惡,就有必要盡快結束它。“我隻有一點沒有預見到,”他評論說,“那就是我被帶入二十世紀的生活之中。”


    然而,盡管在他所關心的事物中有這些輕微的不安分因素,但在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愉快的夜晚中,我仍未感覺到蘇菲親身經曆過並向我暗示過的哪怕是絲毫的消沉沮喪的情緒。我必須承認我被他迷住了,我甚至有些嫉妒。我忍不住懷疑這些暗示與打鬥都是她那陰鬱的波蘭人的想象力憑空杜撰出來的。我想,這是波蘭佬一貫的伎倆。


    不,他如此溫柔地為別人操心,怎麽可能出現她向我暗示的那些可怕的行為?(盡管我也知道他的壞脾氣。)比方說我的書,我正在完成的小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寶貴的充滿真情的坦誠相告,盡管早些時間我們曾就南方文學是否衰落發生過爭執。他對我的作品表現出的兄長般的關心讓我倍感親切,深受鼓舞。一天早上我們在一起喝咖啡時,他問我能否將已經完成的部分拿給他看。


    “為什麽不呢?”他熱情地說,黝黑的臉上一臉急切,前額出現幾道皺紋,看似有些愁眉不展的臉上浮起了慈祥的笑容。“我們是朋友。我不會妄加評論,甚至連一點建議也不會提。我隻是想看看。”我有些害怕。坦白地講,我害怕是因為還沒有一個人看過那些黃色手稿,頁邊的空白處滿是汙穢的手指印,散發出一股腐爛的臭味。還有,我對內森尊敬之至,我明白如果他對我的辛苦之作有一點不滿意,哪怕是完全無意的,也都會對我的熱情造成致命的打擊,甚至影響到我今後的寫作。但是,一天晚上,我還是冒險拿了九十頁的手稿給他。我曾天真地訂了一個宏偉計劃,就是在沒有完成最後一行字之前,絕不讓任何一個人看到它,即使寫完後也隻讓出版社老板阿爾弗雷德•克勞福親自來看。我和蘇菲坐在楓苑回憶童年和克拉科夫時,內森獨自一人在粉紅宮殿裏閱讀這些手稿。大約一個半小時後,他從夜色中走進酒吧擠到我身邊,我的心頓時怦怦地亂跳起來。內森眉頭上沾著汗珠,一屁股坐在對麵蘇菲的身旁。他目光平緩,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一下子嚇呆了。“不,別說!”我差點就要求他了,“你說過不作評論的!”但他的評論好像凝固在空中即將來臨的閃電雷鳴。“你讀過福克納,”他慢慢地開了口,聲音平緩沒有起伏,“也讀過羅伯特•彭•沃倫,”他停了一下,“我敢肯定你還讀過托馬斯•沃爾夫,甚至卡森•麥卡庫勒的作品。要是我說錯了,就不對你的作品作任何評論。”


    我想,哦,媽的,他已發現我的秘密。好吧,那隻不過是一堆衍生的垃圾。我真想鑽入楓苑那油膩膩的汙跡斑斑的地板下麵,消失在弗蘭特布西大街下水道的鼠群裏。我緊緊閉上睛——心想:我真不該把它拿給這騙子看,他又要對我大講猶太文學了。我正想得滿身臭汗、有點惡心的時候,他用一雙大手抓住我的肩膀,在我的眉毛上印了一個濕漉漉的吻。我嚇得差點跳起來。我一下子睜開雙眼,呆若木雞,幾乎可以感覺到他那燦爛的笑容帶來的溫暖。“二十二歲!”他大聲叫道,“啊,我的上帝,你就能寫書了!你當然讀過這些作家的作品,否則你寫不出這些東西。但你完完全全吸收了它們,孩子,吸取它們並轉換成你自己的財富。你已擁有你自己的心聲。那是人們能讀到的一個不知名的作者寫下的最精彩的一百頁。再給我看一些吧!”蘇菲也被他的熱情洋溢的話所感染,她緊抓著內森的胳膊,容光煥發,兩眼直盯著我,好像我是《戰爭與和平》的作者似的。我傻傻地連一個連貫的句子也說不出來,高興得差點暈過去。我想——鬥膽借用一下通俗的誇張手法——那是我記憶中最幸福的一個時刻。那天晚上剩餘的時間都成了他對我的稿子大加褒獎的時候。他生動有力的鼓勵使我熱血沸騰。從內心深處,我明白我太需要這些了。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我怎能不折服於這樣一位慷慨的,心胸開闊的,閱曆豐富的良師益友,一位救星,一位魔法大師呢?內森真是一個有著無窮魅力的人。


    六月來臨,氣候有些變化無常——一會兒悶熱難耐,一會兒又出奇地涼爽,在公園裏漫步的人們用茄克和襯衫把自己緊緊裹住。最後,持續幾天陰雲密布,電閃雷鳴,但暴風雨一直沒有來臨。我想我可以在弗蘭特布西,在耶塔的粉紅色宮殿永遠住下去,或至少住上一年半載甚至好幾年,以完成我的手稿。不過,要保持這種高尚的心境確實太難了——我仍然為我悲慘的獨身生活而煩惱;除此之外,我感到我與蘇菲、內森之間建立起來的那種每日相伴的極有規律的共同生活令人愜意,這是一個初出茅廬的無名作家能夠得到的一種最佳狀態。我對內森充滿激情的讚揚有些飄飄然,像著了魔似的飛快地寫了起來。一想到我寫得精疲力竭時總會發現他們就在身邊,我便感到十分愜意。每次不是內森便是蘇菲或是兩個都在,我們說說笑話,講講過去,聽莫紮特,吃三明治,喝咖啡、啤酒。我把孤獨拋向空中,渾身湧動著創作熱情。我不可能比現在更幸福、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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