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剛才那幕猶太風格的鬧劇——有些像一部依地語的喜劇,使我對我與萊斯麗的相遇有了另一方麵的認識。我坐在搖搖晃晃向北駛去的地鐵裏心煩意亂,試圖看一份布魯克林《鷹》報,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又開始想萊斯麗,突然發現我這一生中還從未跨進過一個猶太家庭的門檻。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呢?我不知道。我突然擔心我的衣著是否合適,突然意識到我該戴一頂帽子。不,當然,我確信,那是在猶太教堂裏才需要的。(是那樣嗎?)我的腦海裏突然閃現出我的家鄉弗吉尼亞那黃磚砌成的猶太教堂——羅德夫•索倫教堂,街對角是另一座長老會教堂——用褐色的沙石板條石砌成的美國三十年代風格的建築。我在那兒長大,在少年時期常常目睹信徒們在禮拜天默默地擠在教堂裏。那垂著窗簾、有著威嚴的鑄鐵大門和大衛凹刻雕像的猶太教堂,還有猶太人、猶太民族和他們那神秘宗教,都使我覺得神秘莫測,甚至有些超乎自然。


    也許很奇怪吧,我並沒有被猶太人本身所迷惑。在那個繁忙的南方小城的外圍階層裏,猶太人都很和善。他們完全被同化了,成為大眾中的一部分:成功的商人、醫生、律師和小資產階級群。副市長是一個猶太人;當地一所規模很大的中學為他們的足球隊獲勝而驕傲,同時也為那個不同尋常的全能(能奔,能踢,能跑)足球教練而感到驕傲,他也是個猶太人。但我也看見猶太人是如何去獲取另一個自我或人生的。在遠離陽光和繁忙的生計時,猶太人躲進他們與世隔絕的充滿怪異色彩的亞洲式禮拜堂:香火繚繞,公羊角及祭品,鈴鼓,蒙麵紗的女人,陰鬱的聖歌,以及發自內心的用死去的語言的哭訴——從此,這一切給一個十一歲的長老會信徒帶來許多無端的不安與迷惑。


    我太小,太無知,無法將猶太教與基督教聯係起來。同樣,我也無法認識那些奇異的但現在看來自相矛盾的事情:那天做完禮拜後,我站在街對麵驚愕地看著那座陰沉不祥的猶太教堂,腦袋瓜早已被《利未紀》裏那些枯燥的令人生厭的東西攪得雲裏霧裏。那是一個叫邁克奇的有著一副娘娘腔的銀行出納硬塞給我的,他的祖先早在摩西時代[1]便在斯開島上虔誠膜拜和對著月亮嚎叫。我剛剛讀完那一章,講的是那群人不朽的曆史。我帶著深深的疑惑和一種說不清的恐懼,顫顫驚驚地看著那座禮拜堂。我不禁悲哀地想起亞伯拉罕[2]和以塞亞[3]。上帝,在那些異教徒的聖堂裏發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呀!星期六也是如此。而那時,善良的基督徒們正在清除花園裏的雜草或在索爾百貨公司閑逛呢。作為教會學校的學生,我對希伯來人的了解不少,但同時也不算多,因此,我仍不能真正明白羅德夫•索倫會眾集會時所顯露的東西。我用孩子的想象力認為他們會吹一種羊角號,號聲粗獷充滿野性,在黑暗中回響,那永遠陰沉黑暗的地方有一隻正在腐爛的方舟和一卷羊皮經卷。虔誠的女人們彎著腰,臉上蒙著麵紗,穿著苦行者的粗羊毛織的衣服,悲悲切切地大聲嗚咽著。沒有人唱感人的讚美詩,隻有單調乏味的吟唱,其中不斷重複的一個詞聽起來就像“甲狀腺腫大”。黑暗中到處飛動著鬼怪似的像史前小鳥一樣的東西,到處是戴著便帽的猶太信徒,他們用低沉的聲音一邊哀號一邊舉行原始野蠻的祭拜儀式——割包皮,燒公羊,掏出新生羊羔的心髒。一個小男孩看了《利未紀》後,還能想出什麽別的呢?我無法想象我崇拜的米麗安•布克寵德以及居裏•科恩,那個處處受人崇拜的中學體育教師是怎樣在這種凝重的環境中幸存下來的。


    十年過去了,我的迷幻多多少少有些解脫,但並沒有完全擺脫。我對第一次麵對一個猶太家庭還是有點擔心。準備在布魯克林高地下車之前,我開始想象我行將造訪的那個地方的模樣,而且——就像看待猶太教堂那樣——總把它與黑暗陰沉聯係起來。這並不是童年時的那種迷幻。我隻不過把它與我讀過的二三十年代的猶太人生活環境聯係在一起——沿鐵路線而修的貧民窯,荒涼,陰暗;我知道,拉普德斯的家一定早已離開了那樣的地方,然而這種帶有偏見的預感卻很強烈,仿佛我已看見那地方一如我所想象的那樣陰暗,死氣沉沉。我仿佛看見鑲著胡桃木板壁的陰暗房間,裏麵放著幾件笨重的櫟木家具;有一張桌子一定是祭台,燭台整齊地擺放著,但蠟燭沒有點上,旁邊的桌子上一定放著猶太教的全部經文或者法典。書頁翻開著,拉普德斯家的長者正在認真細讀。盡管房間收拾得十分整潔,但門窗緊閉,一股黴味。廚房裏飄出一股炸魚的氣味,一個圍著圍裙的老太太——萊斯麗的奶奶——對自己的烹飪技藝滿意地咧開無牙的嘴笑了,不過沒說一句話。她不會英語。在起居室裏,大部分家具都是鍍了絡,黃銅色,有些像療養院。我肯定自己與萊斯麗父母的交流有些困難——她媽媽有猶太婦女典型的肥胖身材,神情憂鬱,靦腆謙恭,一言不發;父親則外向得多,很快樂,但也隻能講講他的生意經——成型塑料,話音是那種帶有含混齶音的猶太民族的母語。我們小口啜著馬尼西維茲酒,小口地嚼著哈爾瓦,然而我卻急切地盼望來一瓶斯利茲酒。突然,這些毫無頭緒的想象——在什麽地方,在那個房間,在一張床或沙發上,我和萊斯麗在緊張的清教徒般的環境中如何完成我們輝煌的一幕——被一下子打斷了,地鐵搖搖晃晃地開進布魯克林高地的克拉克大街站,停下了。


    我不再過多地想象萊斯麗的家,呈現在眼前的與我預先想到的完全不同。事實上,這個形象許多年後仍像一個銅錢那樣光亮耀眼。萊斯麗的家是如此漂亮,以致我在那門前來回走了好幾次,無法想象那坐落在皮埃爾龐德街上的房子與她給我的地址是同一個地方。當我最終確定後,我站在那兒沒動,心裏湧起的幾乎是一種仰慕的感覺。那幢房子用希臘文藝複興時期的精致的棕色石頭修築而成,稍稍從街道向後退了一些,留出一片草坪,中間是一條新月狀的礫石車道。車道上停著一輛錚亮的卡迪拉克,深栗色的,顯然經過精心養護,整潔異常,毫無瑕疵。它真應放到展廳裏去。


    我在綠樹成蔭煞是優雅的人行道上停下腳步,盡情呼吸著令人振奮的清香。在傍晚的暮色中,房間裏射出柔和的燈光和收音機裏傳出的旋律,突然讓我想起裏齊蒙德大道的那些豪華府第。我覺得這情景應該出現在那種精美雜誌上,為菲謝爾•杜比埃斯、蘇格蘭威士忌、珠寶或任何價格不菲的精美物品作廣告。但最讓我回憶起的是南方聯盟首府那種幽靜別致的風格。當我走向門廊時,一個半蹲在地上畫線的黑人司機張著粉紅色的嘴衝著我笑,接著一個活潑有趣的女仆把我讓進屋裏。那女仆穿著打褶和荷葉邊的又黑又亮的製服,她的口音——我能準確地聽出是羅阿諾克河和科裏塔克縣一帶的,那是在北卡羅來納的東北部,剛好在弗吉尼亞南端。我向她詢問,她證實了這一點,說她來自南方鄉下。“對極了。”當我說著像稀泥一般軟和拖遝的地方土語時,她插嘴說道,被我對語言的敏銳能力逗得咯咯直笑,然後把目光移開,說:“來吧!”她努力做出一付禮貌的模樣,翹起嘴唇,小聲地用北方腔調說:“拉普德斯小姐馬上就出來見你。”想著那昂貴的外國啤酒,我已經有些飄飄然了。然後接著,閔尼(我後來知道這就是她的名字)把我領進一間非常大的乳白色起居室,裏麵放著令人想入非非的長沙發、睡榻和休閑椅。地上滿著厚厚的地毯,也是白色的,上麵沒有一點汙跡。四周全是書櫥,裏麵放滿了書——都是名副其實的真正的書,有新有舊,大多有被讀過的痕跡。我在一張奶白色的鹿皮沙發上坐下來。沙發很軟,放在有如仙境般的波斯納爾德和德加的《樂師排練場》之間。德加的那幅畫看來十分眼熟,但具體又說不上來——後來我突然想起,在我少年時集的那些郵票中,它被印在法蘭西共和國的一張郵票上。“全能的上帝啊,耶穌基督”,這就是我當時能想起的感歎詞。


    那天,我一直處於一種興奮狀態,但同時又沒有完全準備好。我那不安分的眼光曾在《紐約人》雜誌和電影中見到過如此豪華富麗的場景,卻從未目睹過真正的實境。這種文化休克感——對肮髒而實用的金錢的領悟與性欲突然溶合在一起——使得我坐在那裏有一種說不明的複雜感覺:脈搏加快,臉上湧出興奮的紅潮,垂涎欲滴,最後,我那玩藝在漢斯•約克牌內褲裏本能地挺了起來,而且整個晚上一直不下去,不管我用什麽姿勢——坐著,站著,甚至在蓋奇托羅飯店的食客中蹣跚地走來走去時也不行。蓋奇托羅後來成為萊斯麗經常光顧的地方。當然,這種現象與我的青春年少分不開,後來很少再出現過(30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了)。我以前決不會在性以外發生這種情況。(最難忘的是那一次,我十六歲,參加學校的年會,有一個很會賣弄風情的小女人——我曾提到過她,萊斯麗與她相比簡直有如天人——對我極盡挑逗之能事:向我的脖子吹氣,用手指頭撓我汗濕的手心,用她那光滑的腹股溝緊貼著我。盡管是假裝的但卻很賣力。這樣過了幾小時後,聖徒般的意誌力才將我從這小蕩婦身邊拉開,一頭紮進夜色中逃之夭夭。)但在萊斯麗家中,並不需要這種肉體的激發,隻需將萊斯麗的即將登場與一種——我毫不羞恥地承認——對大量財富的躁動的意識加在一起就足夠了。如果不承認我把那醉人的交媾與閃電般的婚姻的念頭聯係在一起的話,那麽我就是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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